随处可见的江河便是江陵天然的街巷,将整座州府划分为上游和下游。
    下游是烂泥巷。上游是黄金居。
    江陵府黄金居最中央的位置,一墙之外,一江之隔,卷着脂粉花瓣的江水缓缓流向下游贫穷的烂泥巷,女娘们的船也到这里为止,墙头高耸,朱门大户,一眼望不到头,前面就是喻宅。
    喻沅从噩梦里挣扎着醒过来,梦里帝京夜深雪重,她一脚踩进雪里,滑到宁王府后园的荷花池,她沉入水中,口鼻里都是冷冰冰的雪水。头顶枯死的荷叶抽出绿叶,飞快长大,捆住了她的四肢,掩盖住她的呼救声。
    只消片刻,池里盈盈生出一朵荷花。
    裴三娘带着宁王府的人在打雪仗,她听见雪球咕咚落在池子里面的声音,没有人来救她。
    好不容易从噩梦里逃过,被雪水禁锢住全身的感觉还在,喻沅打了个冷颤,她坐起来,裹紧了被子。
    目之所及,头顶是水粉色缠枝莲纹纱帐,床角摆着青白釉瓷香炉,里面的香已经燃尽。喻沅安定下来,这是江陵喻家,她从小长大的院子。
    想清楚以后,喻沅抱膝坐着发呆。梦里最后是有人来救她的。她的灵魂好像在身体之外,从水面看清楚孟西平紧张焦急的脸,抱着昏迷过去的她爬上岸。以及她在孟西平怀中,闻到的若有若无的冷梅香。
    孟西平生得一副好皮囊,性子冷淡,不轻易动怒,果然是梦里才会出现的情景。
    一个梦而已,她并不记得自己曾经在帝京落过水,宁王府也没有那样的荷花池。
    喻沅从被子里面伸出来一只手,手指纤细白皙,她动了动,握掌成拳。
    她的眼神渐渐坚毅起来,这会心里已经坚定了某种想法。
    现在她十五岁,还在江陵,没到帝京,后来发生的一切都有可能改变。
    喻沅听见外面周妈妈唤来卖藕的船,在门口挑选藕的声音。
    喻沅认真听了一阵,她院里的几个丫头在争论什么藕最新鲜,语气欢快又熟悉,她无声笑着,表情轻松。不到一息时间,喻沅敛去笑容,手指敲响床边的案几,喊人进来。
    莹心先听到了房间里面的动静,急忙挑开帘子进得屋内:“十二娘,您醒了。”
    喻沅眼神呆滞,木木愣愣地说:“水,要喝水。”
    莹心服侍着喻沅喝过水,帮她梳好一头长发,仔细打量着她的神色:“十二娘,昨晚睡得可好?”
    昨晚是莹心守夜,她打了个盹,隐约听到喻沅喊了两声,等她提着灯烛跑过来看,喻沅躺在床上,睡得很熟,疑心是自己听错了。
    喻沅点头,她乖乖站着,习惯莹心帮她精心装扮。
    等莹心收手,铜镜里面映照出一张花容月貌的脸,可惜主人的眼神呆板,显得喻沅像个装扮精致的提线木偶。
    喻沅坐在榻上,抓起昨晚放在桌上的鲁班锁,继续摆弄。
    她手上的鲁班锁由九根紫檀木组成,外表精妙异常,每根木头上面都用金粉描着冰裂梅花纹,末尾注了一个小小的沅字。喻沅手指灵动抽动木条,极快地将鲁班锁组成各种形状。
    喻沅就像个好奇心旺盛的孩子,坐着专心玩她那些各式各样的宝贝鲁班锁,莹心在喻沅身边转了两圈,她的目光仍在那些木条上。
    莹心:“新任知府的女儿今天会来府里拜访老夫人,十二娘想去见见新朋友吗。”
    喻沅摩挲着她的小玩意们,摇头:“我不去,我不要见外人。”
    莹玉端着早饭进来,正好听见莹心的问题,她低声说:“你和十二娘说这些干什么,她又听不懂。今天徐知府的女儿来,大太太肯定会带九娘子去,九娘子见到十二娘去少不得夹枪带棒地数落一番,不如让十二娘待在院子里面清静清静。”
    莹心拉着莹玉出去:“我知道,就是觉得心里不舒服,十二娘从前是玲珑剔透的冰雪人儿,九娘嫉妒她,老给她使绊子。如今十二娘成了这样,九娘更加幸灾乐祸,落井下石,哪有个姐姐样。”
    莹玉道:“九娘有大太太护着,十二娘父母不在身边,少惹事为妙。”
    喻沅分心听着丫头们的对话,慢吞吞地喝粥,听到新任江陵知府要携家眷上门拜访时,眼神清澈灵动,哪有半分呆滞模样。
    喻家在江陵算得上世家大族,在本地颇有名声,宗族势力盘根错节,盘踞江陵府,各处勾连,少不了一个喻字。
    怪不得知府上任,到了江陵,第一件事便是拜访喻家,主动拜拜山头。
    屋外头,几个丫头在说新任知府刚刚下船,便要来拜访喻家的事情。身为喻家下人她们与有荣焉,很是自豪。
    喻沅听着直摇头。
    放在二十年前,喻家就是普通的世家,也没有到如今江陵第一豪族的份上。不知怎么的,喻家祖坟突然冒了青烟,家里连出好几位文曲星。喻沅的父亲有三兄弟,个个科举入仕,喻沅的大伯父官至礼部侍郎,二伯父曾出任江陵通判,如今去做平江知府了。至于喻沅她爹,年纪最小,现在江陵下辖的渠县,做一个小小县令。
    喻家在江陵说得上话,拿到帝京,遍地权贵,小小的喻家就不够看了。
    喻沅上辈子有自知之明,成为宁王妃后谨小慎微,低调做人。
    她大伯父高瞻远瞩,趁着喻沅成亲,搭上宁王府,将一家人都接进了帝京。后来大伯父升任礼部尚书,逐渐在帝京站稳了脚跟,也叫喻沅在宁王府更有底气。
    喻沅理了理目前的情况,不年不节的,现在几位伯父都在任上,喻家只有女眷们在,说得上话的还有二叔公,现下帮忙管着喻家宗祠。
    如果按照前世的发展,不出意外,明年她爹就能往上升一升,到江陵州府任职,正式回到喻家。前世爹娘刚刚回来,提醒喻沅这桩婚事,只顾着惦记未来女婿。她一气之下,奔赴帝京找传说中的宁王世子退婚。
    然后……喻沅成了宁王妃,再也没回过江陵。
    喻沅不想重蹈覆辙,她得赶在爹娘回江陵之前,想办法脱身。
    喻沅正想着应该如何离开江陵,周妈妈和莹心进来收拾东西,她立刻拿起鲁班锁,随便拼接。
    莹心每日一叮嘱:“十二娘,渴了饿了,就敲桌子,我就守在门口,马上就能进来。”
    周妈妈用温热的毛巾擦干净喻沅的手,语气温和,跟哄小孩子似的好脾气:“十二娘,今天乖乖地在院子里面待着,晚上吃好吃的。”
    这满屋子的人,对待喻沅的态度竟不像对待平常年轻娘子,倒像对一个五六岁的小孩。
    她们两人收拾着屋子,莹心慢了一步,想着和喻沅说话。
    喻沅和她对上,突然目光一凝,将手里的鲁班锁狠狠摔在地上。喻沅抱着头大喊大叫,她哭喊起来,声音尖锐:“你们是谁,出去,滚出去!”
    她边大喊着,边把书桌上面的东西往下摔,地上一片狼藉。
    周妈妈和莹心见怪不怪,不敢上前劝说,连忙退出去。
    等屋子里面只剩下喻沅,她面无表情地从一摊碎片里面抓起鲁班锁。
    清净下来了。
    喻沅弯腰捡东西时,脖间的玉佩滑落出来,露在外面。她摸到被体温捂热的鸳鸯荷花玉佩,怔了一会,将玉佩塞回衣服里面。
    这块玉佩,前世不小心被她摔碎,被莹玉捡了起来。
    在她死后,孟西平冲着宁王妃死亡的消息,即使再不情愿,应该能进正院对她的尸体缅怀一下。然后他会收到莹玉亲手还给他的玉佩。喻沅想象着孟西平见到她尸体的场景,另一个纠缠了她五年的念头突然又冒了出来。
    孟西平突然得知她的死亡,会怎么办呢,他应该会冷漠地打发走莹玉,应该会将占了他王妃之位的喻沅风光大葬,喻沅在宁王府的痕迹会被他干脆抹去。孟西平还年轻,没有子嗣,会有很多人愿意嫁入宁王府,或许他会听姑姑慧宜公主的安排,娶裴三娘或者是赵五娘,随便选择一个人成为宁王府的女主人,就像她梦里那样。
    孟西平,依旧是光风霁月的宁王。
    也不知道他能不能懂她将玉佩还回去的意思,早知道,喻沅就该把那份烧掉的和离书留给孟西平。
    这件事,喻沅想了整整五年,从她十岁,到十五岁。
    十岁那年,喻沅一睁眼,从冰天雪地的帝京回到温暖如春的江陵,个子缩水,年龄也缩了水。
    前世结局历历在目,她分不清是现实还是幻梦。喻沅花了整整半年时间,发现所有的事情都在随着她的记忆发展,她终于摸清楚自己的人生有了再来一次的机会,确定她真的回到了少年时的江陵老家。
    莫非是上天听到喻沅后悔嫁给孟西平的想法,满足了她这个心愿?
    等她开始接受重生事实,发现这块玉佩已经挂上了她的脖子,爹娘早早替她和孟西平订了亲。
    后面的几年日子,喻沅全部用来想如何改变,如何退掉这门所有喻家人盼望的婚事。
    正逢九姐姐看喻沅不顺眼,给她设了个套,喻沅思前想后,主动跳了进去。
    从此喻家多了个痴痴呆呆,时好时坏,性情暴躁的喻十二娘。
    好在喻家诗书世家,家教极为严格,就算喻沅变成了痴呆愚笨的喻十二娘,家中也无人敢轻易欺侮她。
    除了几个牙尖嘴利的姐妹见到喻沅出去嘴上不饶人,喻家待她并无苛刻之处。还因为身份特殊,帝京一直没有消息来,喻沅的前途未卜,喻老太太偏疼在外做官的小儿子,给喻沅这院子的东西只多不少。
    爹娘虽然不在江陵府,但有严苛的周妈妈,和莹玉四姐妹在,也能把喻沅护得严严实实。
    喻沅望了眼外面,房门口能看见几个丫头晃来晃去的影子,就像在当年的宁王府,莹玉她们跟着她到帝京,为了护着她,几个活泼的丫头死在宁王府,永远留在了帝京。
    她最终收回了目光,要想离开江陵,这里的人,她一个都不能带走,就让她们在江陵好好过一辈子吧。
    喻沅出事后,她爹娘十分惶恐,有心想瞒着这件事。
    可喻沅在众目睽睽下出了事,人多嘴杂,伤了脑袋的事情瞒不住。喻沅她爹心一狠,给宁王府去了消息,将喻沅的情况坦白说清楚。
    时隔半年,宁王府回信才到,信中只说喻沅和孟西平的婚事倒时候再议,等喻沅十六岁,宁王府会派人到江陵接喻沅进帝京。
    这亲就没退成,喻沅她爹最开心,再不提这件事。
    这封信在喻沅的意料之中,宁王府好面子,不会主动退掉这门亲事,
    孟西平不会亲自过来,等她十六岁,宁王府另派人过来,还有一年时间,喻沅还有足够的时间来准备。
    喻沅要离帝京远远地,最好此生都不要再见孟西平。
    确定无人进来,喻沅抽出一张纸,心里飞快转着,时而用毛笔划两笔,盘算着她现在所有的家底。她用了两年时间,在周妈妈眼皮子底下一点点腾挪金银。熟悉的首饰不能动,她只能攒下逢年过节长辈给的赏赐。再给她半年时间,她就能攒到足够的金银,想办法把玉佩还给孟西平,从江陵脱身。
    从此,海阔天空。
    第4章
    整座喻宅因为知府大人这等贵客来到,热闹无比。
    在家中准备待嫁,年岁最长的喻五娘领着喻家众姐妹,陪着江陵知府的女儿逛喻家园子。
    新任知府姓徐,从帝京外调至江陵,其余儿女都已经成家,留在帝京,只有一位女儿跟着到了江陵。
    知府女儿名叫徐苓,她从小在帝京长大,第一次见江陵浩渺水景。她站在喻府的最高楼台之上,饶有兴趣地看外面的碧水清波,看外面熙熙攘攘的人群,河上摆满了货物的小船,河岸两边沿街叫卖的女郎。
    喻五娘轻声漫语,向徐苓介绍家里的几位姐妹。
    徐苓比喻五娘小两岁,样子端庄大方,不愧是帝京养出来的大家闺秀。
    她一个个见过去喻家姐妹,脸上挂着恬淡的笑:“江陵景致与帝京大不相同,养出来的女儿们也是水做的,我看喻府的妹妹们个个都是皓如凝脂的妙人儿。”
    喻五娘道:“苓妹妹才是我见过最俊秀标致的人,可惜我马上就要嫁到平江去,不能多和妹妹亲近。”
    站在后面的喻九娘突然插了一嘴:“十二娘怎么没来?”
    喻五娘瞪她一眼,没向徐苓解释,淡淡说:“她身子向来不好,老太太说让她好好休息。”
    喻九娘不死心,继续说:“三叔是渠县县令,以后要在知府大人手下做事,十二娘迟早要和苓姐姐见面,把她藏着掖着干什么,五姐姐莫非担心家丑被苓姐姐知道。”
    徐苓盯着河中卖藕的小船,捶洗衣服的女人,目光柔和,没理喻家姐妹之间话里藏着的机锋,似乎没注意到她们口中的十二娘。
    喻五娘面容严肃起来:“九娘。”
    喻九娘抢在喻五娘面前说:“以后苓姐姐会常往府里来,妹妹也就实话实说了。家里兄弟姐妹都是极好的人,只是十二娘三年前落水,在石头上撞坏了脑袋,时好时坏,据说还会突然发疯咬人,所以长辈不常放她出来见人,以后姐姐见了她,可不要惊讶。”
    徐苓听喻九娘数次提起十二娘,想起她也是听说过喻家十二娘的,眸光闪动,勾起了她的好奇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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