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再次踏上旅程,所见愈发萧瑟,阳春四月在这里完全是另一个模样,农田覆盖着厚雪和杂木,路旁多是缺了门窗的无主房,千里无烟,鸡犬不闻。
    杞城相比于眼前之景简直体面到割裂,前桥又想起梁穹说过的话,兴国皇室纵然买粮也不会救济灾民,余人捂紧腰包,各扫门前雪,在城镇还没法切身体会灾害严重,到了郊野,荒凉的比照才令人心惊。
    沿途并无合适落脚处,只能稍事休息,继续赶路。兴国领土其实和南郡差不多大,却因地形复杂,路基本修得弯弯绕绕。眼看离敏都只隔一座山,还要绕上一大圈才能接近。
    她们在一个名叫望迁的城市驻足,多亏兴国的腐败内政,外来者只需要花些银钱打点,便可让城吏抬手放行。说来也是奇怪,如此不负责任,却达成某种微妙平衡,尸位素餐到极致,也不拘束民众自谋生路。兴国商贸如此繁盛,商人如风中的种子一样飘散在周边各国,想来和官府的放任自流有关。
    这一路走来,行贿已成惯常,望迁城吏连遮掩都懒得做,伸手比个数字,示意她们如数塞进腰包,通关费到手立马放行,一秒都不耽搁。
    可偏偏如此不巧,这回她们碰上个没眼力价儿的过路人,非要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这人先是不怀好意地站在不远处冷冷旁观,直到官吏示意前桥等人入城,才发问道:“如此便不查验了?”
    兴国话她们大多数人听不懂,于是这声杂音被自动屏蔽。没人搭理他,可此人脑子就像缺根弦,铁了心要和“不良风气”死磕到底。
    “从哪来的,来干嘛的,只要钱到手,问都不问?城吏当成阁下这样,难怪望迁此月有众多凶案发生。”
    那城吏无法再装聋作哑,不悦道:“凶案频发是捕快无能之故,同我有何干系?你是什么人?在此大放厥词!”
    那男子不苟言笑,肃颜瞠目,较多的下眼白将他衬得像一条发怒的豺。刚被人反驳一句,他身后就蹿出几个壮汉,虎视眈眈地盯着对方,样子挺不好惹。
    城吏见他意欲威胁,朝周围打个招呼,几名执着兵刃的匪气同僚迅速靠拢过来。有人撑腰,胆子也大了几分,对那男子厉声喝道:“你要如何?袭击官吏吗?”
    “官吏?”男子冷哼一声:“你配穿这身皮?”
    这人看着凶神恶煞,实则也是嘴强王者,冷嘲热讽几句后又不再逗留,临行前用那双豺眼将前桥等人逐一盯过。他身后几个凶神恶煞的跟班也如法炮制,直把人盯得发毛,才扬长而去。
    “这人什么来头?说了什么?”
    前桥在兴语听力中云里雾里,施克戎将两人对话复述一遍,前桥听罢气道:“神经病吧!行贿者那么多,偏偏跟咱们杠上?兴国每个城池都腐败得一团糟,他就像才知道似的。自诩正直,属实可笑。”
    她对兴国人早已尽失好感,进了城后也是看什么都不顺眼,那人的踪迹再未出现,他的模样却被前桥牢牢记住了。材质不错的衣着加上一群随从,不像是简单的江湖人士,那张臭脸搭配白眼着实讨厌,仿佛谁都欠他的钱。
    ……欠钱?难道刚刚行贿露了财,又遭人惦记了?
    “兴国这破地方雁过拔毛也就罢了,别是吃人不吐骨头吧?他刚才还说‘凶案’,什么凶案?”
    施克戎摇头,他并不知情。想来兴国受灾以来民生凋敝,吏治腐败成这样,抢夺偷窃之事肯定也时而发生。
    为了确保安全,这回寻了个带院墙还养狗的客栈下榻,前桥对兴国成见不小,看客栈掌柜都形迹可疑。他安排人拴好马匹,急急引众人进屋,明明太阳还未落山,他可倒好,直接将门板合了。
    屋里骤然漆黑一片,前桥莫名其妙道:“怎么着?黑店?”
    那掌柜掌了灯,道句“客人莫怕”,亲自引她们去往客房。
    窗外天色大明,屋内却要点灯,众人大惑不解,施克戎问:“为何这么早打烊?”
    “客官初来乍到,有所不知,最近城里可不太平啊!有人为求钱财杀人越货,无所不为,一月内已经发生四起命案了。客官切记不要晚归,若本店将门窗封了,任谁敲都不会开的!”
    施克戎翻译完毕,前桥和众人面面相觑。
    什么破地方,咋还真有强盗啊?
    “你们官府……也不管杀人之事吗?”
    店老板撇嘴摇头:“他们?那贼人保不齐都和官府穿一条裤子呢!前几日朝庭派了大官过来,说是彻查命案,进入衙门再未出来,谁知道查是没查?百姓仍旧人人自危,街上看了谁都像嫌犯。”
    前桥听着施克戎的同声传译,仿佛置身魔幻世界,连吐槽兴国都不知从何下口——这国家怎么运转下来的?烂成这德行,赵熙衡那副自信的样子从哪冒出来的?
    “我怎么感觉,都不用和他们打仗,他们自己就要烂透了呢?”
    待回房后,桃蕊为她收拾房间,听闻此话也无奈摇头,伸直腰板向窗外看去,大街竟已空无一人,不禁惊道:“这才什么时辰?”
    什么时辰?晚霞还在天上呢。
    这样的傍晚前桥还是头一次见,好在旅馆自有厨房,朝掌柜要了饭菜,一块吃饭还挺热闹。可吃完傻眼了,时间还早,总不能直接回房睡觉,可是不睡觉又能干什么?门都出不去。
    没有网络的世界真难捱啊……
    实在百无聊赖,她干脆教大家玩起狼人杀,几个性格迥异之人想尽办法斗法,欢声笑语将周遭诡异冲淡不少。施克戎始终在旁警戒,此刻正皱着眉头望向窗外,被前桥看到,于是她也望过去。
    夜晚的街道漆黑一片,总像哪里不对劲儿,前桥瞪眼看了很久,才发觉偌大的城区连个有光的窗户都没有。
    “……是都睡了,还是没人点灯?”
    无人知道答案。她又看向屋内的烛台,她们方才玩得热闹,在如此深沉的黑夜中怕是十分显眼。忐忑重新涌上心头,前桥道:“还是将灯吹灭了吧。”
    于是成璧将烛火挨个吹熄,窗户内外漆黑连成一片,游戏再玩不成,只能借着微弱的月光围坐一处。
    何缜清清嗓子,打破沉默:“今夜是老月……你们听说过‘老月猫’吗?”
    啥?
    前桥说不知,何缜看着窗纸上透着的朦胧月轮,幽幽讲道:“相传凤苑有妖,名叫‘老月猫’,专在多云满月之夜化作人形,哄骗待嫁年轻男子去妖洞陪它做耍。故而小郎夜晚不可随意出家门,满月之夜亦不能同陌生女子搭话。”
    唔哦,原来是都市怪谈……他十八了怎么还信这个,好幼稚。前桥敷衍道:“是,男孩子一定要保护好自己,尤其是凤苑的男孩子。”
    梁穹则问道:“这‘老月猫’既会化人,可有何特征?”
    “妖怪么,自然是千变万化,凡人难以看穿伪装的。猫妖走路极轻,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啊!!”何缜说到一半,骤然怪叫一声,对旁边的成璧道:“我正说话,师兄干嘛拍我!”
    “我哪有拍你?”成璧的声音十分无辜,“我缠剑穗呢。”
    前桥不嫌事大地挑弄是非:“黑灯瞎火的,你缠的哪门子剑穗?我看就是你拍的何缜。”
    “缠剑穗用指头缠,又不用眼睛,当真不是我……”他话未说完,宁生也轻叫一声,不确定道:“子昂你……”
    “嗯?”
    前桥收起藏在手中的戒尺,快忍笑成一只弯腰虾米,又暗戳戳去打梁穹,却被他一把抓住手臂,箍在怀中,在前桥挣扎中对成璧叫道:“来搭把手,‘老月猫’落网了!”成璧也知是她搞鬼,作势威胁道:“大胆妖物,还不束手就擒?”梁穹道:“不说废话,就地正法!”
    前桥与他们缠闹,乐不可支,趁黑在梁穹脸颊处轻吻一下,感到对方放在她胳膊上的手稍微收紧,只叹不是打情骂俏的好时机。
    她放开梁穹,犹自嘴硬:“我只拍了梁穹一下,还被他捉住,你们可不是我拍的,当真遇见‘老月猫’了!”
    何缜认真道:“女子生气重,妖物不敢靠近。有仙姐在旁,它不会来。”
    这幼稚鬼还挺会拍马屁,前桥铁了心逗他:“妖物既千变万化,你怎知面前的我是我,而不是‘老月猫’变的?”
    “我们进院子时,那狗又没叫。”“啥?”
    何缜解释道:“猫妖和狗最冲,若走在路上,整条街的狗都冲她叫,止也止不住,那才是‘老月猫’化的人形……”
    话音刚落,像是配合何缜所言,窗外骤然炸响一阵犬吠,将毫无防备的众人吓了一激灵。起初只是一只,随后更多狗加入狂吠的队伍,静谧街道仿佛拉响防空警报,登时沸腾起来。
    前桥尚有心思调侃何缜:“呀,你老乡‘老月猫’来抓你了。”
    何缜小声道:“抓我干嘛?我又不是小郎……我早嫁人了。”
    “它还挺讲武德,知道不碰别人卿子。”
    前桥不怕鬼,也没敬畏之心,尚与众人嬉戏取笑,然而楼下突然传来一声轰隆巨响,似乎正是客栈的门板被反复锤砸,那暴躁的声音回荡在室内,比窗外狗叫还要骇人。
    想到所谓“凶案”云云,前桥立即噤声,护卫们也站在门前警戒。砸门声音极大,伴随人的呼喝,而后那脆弱的屏障终于像是被撞开,有人暴呵道:
    “立即掌灯!方才有嫌犯躲入室内,速让我等搜查你处!”
    ——
    4.
    似乎有一伙人乱糟糟地闯入,掌柜解释着什么,对方压根儿不听,反而将每间客房门暴力踢开,惹得住客惊慌叫嚷。
    那声音越来越近,成璧和施克戎执兵警戒,府卫亦做好随时和破门之人博斗的准备,可人还未到,窗外倒是传来一声刺耳的惨呼,如同流星划破黑夜,刺激得众人头皮一麻。
    本在门口的脚步如退潮般撤离,前桥微推开窗向下望去,只见众多捕快穿过街道汇集一处,将狗刺激得连声吠叫。
    施克戎听着下面的人声,道:“贼人得手了。”
    前桥在惊变中尚未回神,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什么情况啊……是非之地不可久留,天亮我们就走吧!”
    众人睡也睡不踏实,便去收拾行李,准备天亮后离开,只是没过一会儿,那伙捕快又折返回来,汹汹架势像是要把客栈拆了。
    他们大叫勿动,重新逐户搜查,破开前桥这间房门,意外看见十余人正聚在一处,同他们面面相觑。
    人满为患,极其可疑,也不知谁先点燃引信,双方几乎同时亮出兵器。捕快警惕看着屋内,逐渐分列两旁,直到将身后一人露出。
    昏黄灯光映着一张熟悉的脸,那双豺目更显阴森。他手执油灯走进屋内,照了照众人,用干涩的荆语问道:“荆人?”
    大家不语,警惕地望着他。
    “荆国哪里人?何时来的兴国?欲往何处?”
    城外没进行的盘问终于由他问出,前桥不客气道:“你是城吏吗?管得着吗?我们要去哪,同你有何干系?”
    那男子盯了她一会儿,冷笑道:“原是女子,那不稀奇。荆国女子野蛮少教,我早知道——换个爷们儿回我的话。”
    “野蛮?”前桥听不得他开地图炮,回敬道,“不敢当,还是仁兄野蛮,看面相就知道是人和动物杂交的产物,实话实说,你爹当初是不是被‘老月猫’抓走过?”
    那人听不懂她的讥讽,却也知道绝非好话,沉着脸上前一步,立即被成璧挡住。
    “退后,”成璧冷然道,“否则休怪我不客气。”
    那人不退,将手中灯盏放到桌上,幽幽道:“在异国狂傲,是要有本事的,威胁人,也要本事。”
    他语毕一声令下,捕快纷纷往屋内闯入,众人看到动了真格,哪能束手就擒?利用门口狭窄地形,迅速开展防守,捕快的长兵反而掣肘,被府卫以拳脚顶住。起初那男子站在一旁看得津津有味,接着就不那么淡定了。
    荆国皇室护卫经过江湖势力选拔,个个百里挑一,武艺出众,捕快根本不是对手,直被打得鼻青脸肿,跌得横七竖八,就连那男子也于混战中受了施克戎一下肘击,踉跄后退中撞到门框。
    伤虽不重,却很丢脸,男子咒骂一声,命令捕快以人海战术上前压制,不顾一切把众人往角落逼迫,自己则暗戳戳躲在后面,拿着捕快掉落的长棍补刀。
    成璧将前桥护在身后,生怕她被误伤,一时投鼠忌器,不敢动兵,只能用双拳抵挡,被那男子寻到机会,一棍挥在半空。
    “成璧!”
    前桥察觉不妙,下意识向前猛力一撞,将成璧推到一旁,自己却暴露出来。那棍子原本冲着成璧的脑袋,如今挥向她处,她连忙用以手护面,咬牙缩头,打算硬受这一下,总之不能让成璧被开了瓢。
    然而那棍子竟然收了力道,碰在身上不痛不痒,前桥睁眼,望见一双豺目。四目相对的一瞬,他转而挥棒砸向何缜,完全无视掉面前手无寸铁的前桥。
    前桥不知他怎么突然很讲武德,或许是自己抱头鼠窜的动作太过柔弱,引来他的恻隐和轻视,竟然大剌剌地将弱点暴露在面前。趁他专心对付他人,前桥毫不犹豫,立马提膝,稳准狠地照着那处击去。
    人群中迸发出一声惨叫,不知道的还以为凶案再次发生,那男子扔掉凶器,怀抱腹下,伛偻成一只虾,双目怨毒地盯着偷袭之人。
    “臭女人……”他咬牙切齿,“我都不打你,你竟打我?!”
    打谁也不行啊,打谁都是打了她的人,难道何缜和成璧受欺负她就不介意吗?前桥可不为自己的“不义”脸红,谁要这人主动放松警惕。
    擒贼先擒王,这个挑事儿的伏了法,攻守之势立马对调,府卫将他绑了,胁迫敌人退出房间,可越来越多的捕快闻声赶来,涌入客栈,包围四周,即使暂时逼退敌人,只怕也是插翅难飞。
    前桥知道骑虎难下,气道:“你图什么啊!我们又不是杀人犯,这么针对我们干嘛?”
    那人忍痛尚且冷笑:“荆人来兴,所为何事?我不针对你们,难道看你们进兴为所欲为不成?某为捉拿凶犯,特地抽调周边捕快两百余人,今日你们出得这客栈,也出不去望迁!”
    前桥立马明白了他想做什么,敢情是破不了案,拿她们背罪?亏她还觉得这人有点正义感,还知道批判兴国时政,原来不过是一丘之貉!
    她可不能被抓,无论被关被审都不成。窗外仍可见捕快身影,这群人没能力抓到凶犯,围困她们却不需要技术。她看着成璧微微冲她摇头,知道在层层包围中没多少突围的底气,于是转变策略道:“你就算用我们顶罪,案子也结不成。杀人者依旧存在,两百多人都追捕不到,难道他会善罢甘休?”
    “自然不会。”那人道,“其实两百庸才不若十余勇士,我能围住你们是有赖这座客栈,若真刀真枪在战场见面,他们的脖子只有为你们磨刀的份儿。”
    前桥疑惑了:“你什么意思?”
    “做个交易吧——借我你的人手查明凶案,抓住犯人,我就不计较你袭击朝廷命官之罪,也能将你们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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