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一度琼林宴,新科进士为天子座上之宾。
    时辰一到,新科探花郎杜聿在太庙外亲自采下一株开得黄金富贵的棣棠花,取在手上,一路沿着御街往皇宫去。
    街上不少民众争看当今探花郎的风采,虽说人人皆知那是崔尚书鱼跃龙门的女婿,但还是有不少女郎将花投给模样挺拔的探花郎。
    杜聿打马御街前,行至朝天门才按惯例将太庙的棣棠花赠与状元,之后以一甲三人为首,在内侍礼官指引之下,三百名进士穿着大袖官服,脚踩乌皮靴,齐同踏入宫门。
    正是阔步青霄今得路,脚底生云,拥入蟾宫去。
    等在宫门处的崔凝看见丈夫与榜眼同列步行于状元郎之后,小夫妻见到彼此,交换一个眼神后脸上浮现笑容。
    今日不仅是杜聿要入宫赴琼林宴,王皇后亦有旨传崔凝入宫。
    自从在莳花楼遭了那一出,不同于成日与崔奕枢四处拜会官员的杜聿,崔凝足不出户,就待在家里平复心境,无论是何人来约都约不出她。一直到今日得了皇后懿旨,这才不得不打扮入宫。
    “杜夫人,请入宫。”一名模样端庄的宫女到宫门处来迎崔凝。
    崔凝震惊地发现,替王皇后来迎她的竟是以前仁明殿旧人灼华。
    “许久不见了,”灼华笑得黯然,“娘娘知我同夫人相熟,特地让我来迎您入宫。”
    “灼华姐姐……过得可好?”崔凝见了她,物是人非的感慨顿时涌上心头。
    “挺好,王皇后对我颇为倚重,来,随我来。”
    崔凝与灼华二人互问近况,彼此寒暄,都没能提起已经故去的易皇后。
    “皇后娘娘得先随皇上开宴,你先同我到永华殿吃点东西垫垫胃,不久娘娘就会回宫了。”
    一个念头闪过,崔凝开口问道:“既然如此,我能不能先去御花园一趟?我想看看海棠林。”
    灼华听了,心下也明白崔凝心思,淡笑道:“好,那时辰到了我再去御花园接你。”
    “谢过灼华姐姐。”
    正是海棠将要绽放的时节,已有放得早的花儿妍放在诸多花苞之间,崔凝独自立于林前。
    还记得那时她手提珍珠,在此四处寻觅时让易承渊给找着了,原以为就能成亲的二人浓情蜜意……都已经是一年前的事了。
    “崔凝。”
    她转过头一看,是一身官服的宋瑾明,白净俊美的他立于春日的御花园之中,只见眼前万紫千红处,玉面郎君临风而立,斜飞入鬓的风流眉眼就这样直直盯着她瞧。
    “宋瑾明……”
    宋瑾明看着她,苦涩涌上心头,艰难开口道:“还没同你恭贺,你家夫君高中一甲探花,你也算是拨开云雾见青天了。”
    崔凝朝他一笑,那笑很温和,却失了活力:“多谢。”
    “……听闻你依然要随他去明州赴任?”宋瑾明难掩胸口的强烈不舍,那样的地方,如此柔弱的她……原以为她能留在淮京城中尚书府羽翼下安好,却没想到她坚持要随夫婿往那豺狼虎豹处走。
    “是啊。”崔凝笑了,“他是我夫君,我们本就该是一体。”
    闻言,一股椎心刺骨的痛自他的胸口蔓延,他垂下了眼不再说话。
    他沉默感受她在身边的气息,是那样郁闷,却令他无比珍惜。打从他们各自成亲之后,他总感觉此生与她的缘分实在太浅,每见一回,就少一回。
    崔凝看着海棠林,缓缓开口:“宋瑾明,若我与杜聿在明州遭逢不幸,我会把在那儿查到的太极行会之事,全想办法交到你与大哥手上。”
    “……你说什么?”宋瑾明愕然看着她。
    “太极行会,与废太子的军饷亏空有关,易氏一案有太多疑点,线索有多少算多少,积沙成塔,总有还他们清白一日。”
    “说穿了还是为着易承渊?”宋瑾明花了许多力气才忍住不要上前抓她肩膀摇晃,“崔凝,你已经嫁人了,你对易家没有半点责任,不需要——”
    “不仅是为了他。”崔凝缓缓说道,“我去明州,我丈夫的安危是我首要考量。至于易家,我除了在明州尽力以外,再没有任何办法报答易老夫人与易皇后对我的宠爱与照顾。易夫人……她对我同对妍凌一样好,却也那般死在牢里。”
    宋瑾明想说些什么,却悲哀地发现自己什么话都没资格说。
    “我放下易承渊了。”崔凝苦笑,“他对我说,若寻了机会,他会在北方另外找个媳妇,他会同另一个女人相手终老,让我不要等他。”
    在那一瞬间,宋瑾明想到的是易承渊出征的那一年里,崔凝每月不停歇,在寺中长跪为他祈求平安归来的背影。
    她该有多中意易承渊?听到那般话,她又有多心碎?
    “所以若真有那么一日,他能平安牵着妻子的手回到淮京,于我而言也很足够了。”
    崔凝的笑容带着遗憾,看在宋瑾明眼中却仍是那般美。
    “你说得对,我也嫁人了,我会与杜聿相扶终老。”
    崔凝眼神黯了一下,看向海棠花林,去年的花都已经凋尽,今年的花苞才正要绽放。
    “至于易承渊,即使此生再也无法相见,只要我还能与他共看同一轮明月,那我对他的情意,就再也没有遗憾了。”
    琼林宴上,帝后同座,三百进士同席,珍馐美味尽出,鼓瑟鼓琴,和乐且湛。
    礼部高唱仪礼的最后,天子带着进士们以酒敬天,接着大内侍恭敬取来吏部与翰林院同拟,最后盖上御玺的圣旨,以清朗的声音唱出在座进士之后的职等。
    一甲之中,状元与榜眼毫无意外地入了翰林院,但唱到探花郎杜聿的名字时,众人却听见了意外——
    “一甲探花杜聿,职,从八品东宫舍人,”
    听到这里,座上不少人颇为讶异,东宫舍人相较翰林院差了一大截,虽说好歹也仍算是个京官,不至于不体面,只是让堂堂探花郎去任还是少见。
    可没想到,杜聿的官职还接了下一句,这可就惊掉不少下巴。
    “特旨,知明州舒县。”
    在那瞬间,所有人都面带惊愕地看向一脸平静的杜聿。
    席间顿时爆开一阵窃窃私语,声量一度就要盖过大内侍的宣旨声。
    ——刚刚说的是什么?杜聿要知哪里?
    ——明州?是那个明州?
    皇帝对席上骚动视若无睹,只是静待内侍将旨宣完。
    与崔凝分别之后的宋瑾明,一脸消沉准备要出宫回到翰林院,却在廊上遇见徐时琮。
    本是晋王的徐时琮此刻已被立为太子,与皇孙一起入住东宫。
    “太子殿下。”宋瑾明恭敬行礼。
    “瑾明,你今日也入宫?”徐时琮的脸色看起来不太好。
    “是,来送琼林宴上的诏书与相关文书。”
    说到琼林宴,太子的神情更加复杂,“杜聿本职是本宫属官,希望这安排能对他有利一些。”
    “依微臣之见,将杜聿本职设在东宫,安排得极为巧妙。”
    “父皇的安排向来都有道理……”太子的神色有些犹豫,眼中带了忧愁,“瑾明,既然与你偶遇也好,就不必去翰林院找你了。”
    “殿下有事找微臣?”宋瑾明疑惑。
    “……有件事得告诉你。”
    “崔凝向皇后娘娘请安。”永华殿内,崔凝垂首跪拜,礼数周到。
    王皇后见她到了,神情郁郁,只淡淡地说一声“起来,赐座”。
    崔凝虽不明白自己为何会让皇后召入宫中,可也行礼如仪。
    “予找你来,是有事要告诉你。”
    “是。”
    崔凝恭敬聆听,可皇后却迟迟不发话。
    “皇后娘娘?”好半晌之后崔凝才疑惑抬头。
    “……你那探花丈夫杜聿待你可好?”王皇后悠悠叹了口气。
    “谢娘娘问,杜聿待我极好。”崔凝的脸上展露真诚微笑,“成亲以来,他对我敬爱有加,得此夫婿乃崔凝之幸。”
    王皇后闻言,淡淡地笑了,“你姻缘圆满,那是再好不过。”
    接着又是一阵沉默。
    崔凝忍不住又开口问了:“不知娘娘召妾入宫,所为何事?”
    王皇后挥手,对着灼华轻声道:“把东西拿过来吧。”
    “是。”
    “依依,召你入宫,是太子殿下有东西想让予转交给你。”
    “……太子殿下?”说得崔凝更加疑惑。
    “太子殿下得了个还没传回京城的消息,这个消息……最好还是先让你知道。”
    王皇后看着崔凝的脸,这也是她自小看大的女娃儿,虽不忍心,但还是开口了。
    “易承渊日前,已在冀州亡故了。”
    崔凝顿时发现自己似乎听不见声音,只能茫然地看着王皇后。
    “虽说他与你有缘无份,你也有了极好的归宿,可是……太子殿下同予相商,还是决定将这消息告诉你,顺道……也将他的遗物还给你。”
    崔凝看着皇后的嘴一张一阖,似乎在说些什么,可是她听不懂。
    她怎么会……一个字也听不懂了呢?
    就在此时,灼华拿来了一只木盒,木盒之中摆放的是被撕成一半的手绢,上头有清洗过的血渍,但这只残了一半的手绢并不脏污,还微微泛白,显然是洗过了许多遍。
    绢上本绣比翼之鸟,可正中央的撕裂使其仅剩单翼存着。
    崔凝很快就认出来,那是与易承渊最后一次见面时,她见他的双手被铁锁磨得血肉模糊,所以将手绢撕成两半,分别替他包扎在左右手腕上。
    “听闻冀州看管的人所言,此物他生前极为爱惜,亦是他唯一除了衣物以外的遗物……太子殿下猜想,这应是你的东西。”
    崔凝顿时瘫坐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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