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还对人家说以后会好的。
    ……也太丢脸了。
    容见又开始想要逃避与明野的接触了。正好赏菊宴刚刚结束,齐泽清催着他的功课,现在这位齐先生对他的要求严厉很多,还要检查他学习别的经史的进度,宛如一位严厉的班主任。
    这位先生对容见的学习不太满意,难得夸了他一回:“治大国若烹小鲜。殿下头回主持事务,将赏菊宴办的很好,可有什么心得体会?”
    一般来说,文人清客都不太看得上内宅琐事,宫中的一干事宜也不可能放在心上,齐先生突然问起,容见想了想才回答:“疑人勿用,各尽其职。”
    齐先生点了下头,平和地又问:“殿下说得不错。怎么才能让人各尽其职,尽心做事?”
    容见没有回答,他对这次的几个帮忙的姑姑印象多很模糊,能尽心尽力的原因可能是太后也很上心。
    秋风吹翻了齐先生面前的书页,他继续道:“殿下多想一想,日后再答不迟。”
    宁世斋的姑娘们陆陆续续来找过容见,大多是送一些自己做的针线绣品,还有是姐妹们写的诗集,当做赏菊宴的回礼。容见也从她们口中听闻了沈雪宜的事。
    这位沈姑娘曾在京中出过名。
    沈雪宜的父亲是镇守湘南的将军,前几年因病去世,才随母亲回到上京。那时沈家大太太身子骨还没现在这么差,除夕年节,带着女儿参加各处筵席,沈雪宜那时的话便很少了。过年的时候,有家长辈拿糕点逗她说话,她说不出什么吉祥话,指着一个仆人说是那人日后会日入十金,另一个会持笏而立。
    没料到一个因为家里人摔碎了老爷的玉笏全家都被发卖了出去,另一个过了几年成了账房先生,被传得满城风雨。
    但到底是个小孩子,加上沈家又护的紧,此后沈雪宜不再多言,也没人敢逗她,权当此事没有发生。
    怪不得沈二太太吓成那样,原来这姑娘半年蹦一句话,还是个乌鸦嘴。
    但容见想了想,觉得这小姑娘反向预言得也挺准的,毕竟原身身为长公主,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最后死得挺早的……
    又过了几日,谢殊突然不来上课的。
    谢都事那边正好也传来话,与他的事有关。谢殊真的因为狎妓,与承恩侯府的五公子打了起来。两人看中了同一个花娘,本来是谢殊先挑的,但这位五公子自恃姐姐是宫中受宠的萧贵妃,没把谢殊当回事,直接就抢了人。谢殊被人这么下了脸面,一时冲动,说萧贵妃再如何受宠,也没生出来孩子,日后还不是要老死宫中,无人奉养。
    本来只是两拨公子哥之间的打闹,此话一出,意思就变了。谢家人拎着谢殊登门赔礼道歉,萧家拒不接受,事情闹到了宫里,萧贵妃又去皇帝面前一番哭诉,闹得鸡飞狗跳,听说谢殊直接被打发回老家家庙静修去了。
    容见看得目瞪口呆,但觉得这样也好,至少樊姑娘的父母眼睛不瞎,都不会让她嫁给这样一个表哥,而自己也不必忍受谢殊聒噪的折磨,书斋里清静了许多。
    容见逃避补课,逃避单独和明野相处,但这么下去终究不是个办法。
    人总要面对。
    一日傍晚,放课回去后,明野问:“殿下是嫌臣教的不好吗?”
    容见闻言立刻反驳道:“怎么会!先生教得很好!”
    他不太敢在书斋先生们的面前表现得过于弱智,在明野面前则十分随心所欲,所以学到的东西更多。
    明野半垂着眼:“哦?”
    容见恳切道:“真的。”
    明野挑了挑眉,慢条斯理道:“既然殿下称呼在下为先生,便要斗胆约束殿下些。”
    容见有些疑惑:“嗯?怎么了?”
    明野道:“明日下午是骑射课,殿下无事,请来湖心亭念书。”
    容见默默地打了个寒颤,怎么有种掉入陷阱的感觉……
    教书的时候,明野并不表现出严厉苛责,但有的时候,比齐先生还要令容见感到压迫。
    他乖乖地说好。
    明野送他至长乐殿前。
    容见推门而入。
    他想起第一次与明野见面的事。那时候这个时辰的天还是亮的,明野立在长乐殿外,怀里捧着几枝山茶,奉给自己。
    都过了这么久了吗?
    第二日中午下课,容见本来是同明野一同去往湖心亭,结果昨夜起了大风,栈桥被风吹得有一节破损,今日还没来得及修,虽然并不严重,但不敢让公主千金贵体犯险。
    容见一听闻不能去湖心亭,对于即将放假的高兴喜形于色,快乐的不得了。
    明野偏头看着容见,他的个头很高,这么立在同一排,能看到容见翘起的长睫毛,还有微微一点的鼻尖。
    他说:“殿下愿意去臣的屋子里念书吗?”
    容见:“!”
    又耷拉着脑袋道:“也不是不行。”
    明野有些好笑地看着他:“殿下不是听从圣人之言,一心向学了。”
    容见道:“那人的心还分两半,一边向学,一边向着躺平,不行吗?”
    然而明野并没有宽容容见不向学的那一半的心,打开容见的几本书,从上一次中断的地方看了起来。幸好容见上课还很认真,有不明白的地方都一一标注了下来。
    容见上课被齐先生提问,下课被明先生提问,问得昏头脑涨,昏昏欲睡。
    此时还是白天,所以未点灯,只是打开了那扇不大的窗户,明野新打了一方小几,可以搁在床上,容见就盘腿坐在床上写字。
    学至酉时,容见已然被折磨得奄奄一息,但明野的语气却没有丝毫变化,他实在忍受不了,跳下床,半趿着鞋,脚步落在地板上的时候,时不时发出“塔塔塔”的声音,非常轻快,像是什么小动物在上蹿下跳得不安分。
    明野的脚步很轻,逼不得已发出响动的时候必然是行进作战途中着重靴,声响很沉闷,与这样的脚步声完全不同。
    但是屋子就这么小,即使小动物个头不大,又不聪明,看了一小会儿,也就探索完了,因为没什么可看的。
    但是容见还是无意间发现一个很奇怪的东西。
    椅子上放了一盆水,水里泡着什么东西,看起来也不行是衣裳。而且侍卫们的衣服都是送到浣衣坊洗的。
    容见好奇地问:“这是什么?”
    明野看了一眼,随口道:“做臂缚的。”
    容见凑过去,看得更仔细了,不知道是不是为了逃避念书,有点纠缠到底的意思:“臂缚……是绑在手臂上的那个吗?”
    明野说是。
    容见竟很认真地想了一会儿:“这是什么皮,看起来这么薄,能保护得好吗?我找姑姑拿点厚实的料子给你吧。”
    他是看着明野说的,脸上正映着夕阳的那么点余光,显得肤色很白,没什么警惕或戒心,像是从未受过伤害。
    真好骗。
    明野漫不经心地想,又觉得眼前这个人歪着脑袋,看着自己的模样漂亮得任何珍宝都无法比拟。
    作者有话要说:
    有人要完蛋了,不过嘴还是硬的(。
    第20章 表哥
    补习结束后,明野将容见送回长乐殿,自己返回那个住了两年的小房间。
    推门而入的时候,明野看到摆在一边、浸泡着的皮毛。那是用来做人.皮面具的材料,但并不是人.皮,人的皮肉太脆弱了,经不起精细的塑造描摹。
    询问容见要不要来的时候,明野似乎没有意识到房间里摆着这样不能见人的东西,他本来不会这么不小心的。
    或者即使被看到也没关系,禁庭之中可能没有比容见更好骗的人,明野这辈子也没有说过这么不经心的谎言。
    明野能察觉到更接近本质的理由,准确来说,是容见很信任他。
    容见想要远离明野,又对明野有异于常人的信任。
    如此矛盾,又如此令人不解。
    就像他交给明野的那封信,特意叮嘱不要偷看。
    明野随意翻开一本书,从夹缝中拆出那封信。
    这是一封被撕成碎片,又被重新拼凑起来的信。从明野的手中转交给那位樊朝月姑娘,那位姑娘看完了后知道是宫中私传之物,不敢随身携带,周围又无明火,只能撕碎了埋在海棠树下。
    在被别人发现异样前,明野将那些碎片从树下拾起。
    这不是他第一次看这封信。
    也不算是偷看吧,毕竟是被丢掉的东西。
    容见因不忍樊朝月被欺骗,才写下这封信。
    但一封信就能叫人识破相识十多年的表格的真面目吗?
    恐怕不行。
    这件事从头到尾,做的唯一有点聪明的地方在于,知道用与一贯不一样的字体,写的纸也是从书斋里拿的,叫人查不出来路。
    这该是容见本来的字。
    但看完也就算了,明野看到容见的天真与泛滥的同情心,却不打算因此而做任何事。
    直到那天夜里,容见问他没有答案的问题。
    他垂着眼睫,失神地望着湖水,似乎很疲惫了,无法坚持这样的生活。必须随时伪装自我,收拾起天真烂漫,应付不同的人。
    那些对于明野很容易的事,容见做的没那么好,却十分艰难。
    明野想起那封信,想起担忧的容见和害怕却并不相信的樊朝月。
    如果她不相信信中所说的真假,那就让那些都成真,不得不接受就可以。
    很多人都会做那些没有意义,没有回报的事,容见会为那些与自己毫无关系的事而上心,但明野不会。他不是那样的人。
    想了很久,明野也不知道为什么。可能是希望他能开心一点,又或者什么别的,没有理由的原因。
    再看到这封信时,明野依旧不能明白。
    像容见这样的性格,该怎么在这深宫中活下去呢?
    很偶然间,明野想到这个问题。
    但他大约看不到最后的结果。
    重生之前,他曾经活过的三十多年里,的确在这里待过很久,直到一年多以后才离开。但人不需要重复相同的路,做相同的事。
    明野没打算在宫中久留,他准备离开,做□□也是为此。
    不知想了多久,直到掌灯时分,明野才收回神。
    该点灯了。
    明野抬起手,准备烧掉那封不应该存在的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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