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他到底是回来时就把东西拿下了放在床上,还是晚上睡觉的时候落在枕边的?
    如果是睡姿很差,自己掉下来的,会摆放得那么整齐吗?
    容见从不敢置信,左思右想,疑神疑鬼到接近崩溃,满床乱爬,最后思维跳跃到想要和明野恩断义绝,此生不复相见。
    太丢脸了……他人生中的重大失败,他的社会性死亡,他要跳楼……
    周姑姑推门而入,本来是打算叫他起床的,看到容见呆呆地坐在床上,有些惊讶:“殿下醒了啊,我来为您梳洗上妆吧。”
    却听容见心如死灰道:“姑姑,你去和齐先生说,就说本宫要退学,不念书了,自此以后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长留长乐殿,再不见外人了。”
    周姑姑走上前,撩起帐子,还未反应过来:“殿下这是怎么了,遇到什么事了吗……”
    容见捂着脸,摇了摇头:“没什么,刚睡醒,脑子不太清醒。”
    他自欺欺人了一番,且说明野有没有看到,就算看到了,女装大佬的东西,像明野这样纯洁的十八岁少年怎么会知道那是什么。
    一定什么都不知道。
    他这么想着,扶着铜柱站起来,跳下床,趿着鞋走到梳妆台边。
    昨天是昏昏沉沉睡过去的,所以此时面上还留有很少的一点眉黛口脂。容见看到铜镜里的自己,觉得有点像上大学的时候,他被舍友拉去做苦力当coser,学姐帮他化完妆,晚上回来后他也不会卸妆,第二天起来就是这个模样。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觉得自己很难适应这里生活的容见也开始熟悉现在的一切,渐渐地忘掉了从前。
    容见不愿意再回忆下去,他随口问:“陈嬷嬷呢?”
    周姑姑道:“陈嬷嬷早晨才走的,临走前毕恭毕敬地说天色还早,就不给您请安了。但请殿下放心,什么事都不会有。”
    *
    太后于辰正起床,梳洗过后,先念了半个时辰的经。
    陈嬷嬷进来的时候,宫女正在为太后梳头发。
    太后吃了口养生茶,清了清嗓子,问道:“昨儿她怎么样了?”
    陈嬷嬷一夜未睡,此时站在太后面前,强打着精神回道:“昨日老奴奉旨前往长乐殿,公主听闻太后的懿旨,谦逊受训,一整夜都在抄经。老奴从头到尾都在看着呢,公主困得睁不开眼也不敢睡,直到天亮才歇下的。”
    说完将写好的两本佛经递了上去,太后认不出容见的字,略翻了几页就丢在一边,她听到容见得到了惩戒,郁结的心情稍微好了些:“如果不是她,昨天怎么会发生那样的事,真是让哀家丢尽了颜面。”
    而对于容见昨日是有意还是无意,太后却没有想太多,总觉得是小孩子的把戏。
    太后道:“听寻秋说你一个人看着她,旁人都在旁厅?”
    陈嬷嬷揣度着太后的心意,赔笑道:“老奴想着,殿下好歹是太后血脉,代表着皇家的体面,虽奉娘娘的旨意,但也不该让外人瞧见,难免闲言碎语。”
    太后怎么也想不到陈嬷嬷一个五六十岁的老人,跟她经历过那么多事,能被容见一个十七岁养废了的少年人拿捏住了,倒也没什么奇怪,只觉得陈嬷嬷办事妥帖:“你做事,哀家一贯是放心的。”
    一个姑姑走了进来,呈上了一封信。
    太后拆开来,才略看了几眼,就气得将信拍到了桌案上:“都是些不中用的东西。那几个阁老听说昨日的这事,今天就上书要为公主选驸马了。”
    慈宁殿内一片安静,几个侍奉的嬷嬷姑姑连呼吸声都不敢了。
    片刻后,太后念了会儿佛经,似乎平静了下来,问道:“哀家从前听说,公主是不是和一个侍卫走得很近?”
    陈嬷嬷小心道:“这个……老奴还有所不知。”
    太后低着眉,她长久地拜佛念经,连神态都有些像墙上挂着的菩萨画像,不过眼角的皱纹却像是烧好的细瓷上的裂痕,无论如何也无法复原如初了。
    其实容见和谁生孩子都无所谓,最重要的是她要掌控那个孩子。
    陈嬷嬷记着她的话,蹑手蹑脚地退了下去。
    *
    上学的路上,容见装作忘掉早晨醒来时发生的事,谨慎地对明野道了句谢,然后就努力保持距离,像是一无所知的样子。
    太久没来上课,一到教室,容见立刻被同学们的问候所淹没。
    长公主在书斋的名声倒是很好。他平日里并不摆高人一等的架子,与旁人一般学习读书,也从不迟到早退。上次的校场案过后,还有好几个学生义愤填膺,说真凶不真,得寻出真正的凶手才是。
    容见一一和同学们寒暄,如往常一般上课。
    往日里容见总觉得上课很痛苦,经过疯马和徐耀这两件事后,他才深感平平淡淡才是真,他爱上学,让他上学。
    中途休息的时候,容见将齐先生昨日布置的作业交了上去,因这是额外的作业,所以等今天的课上完了,容见得留在仰俯斋,齐先生另外再看。
    容见听到这个消息呆了一下,怎么复学第一天就要额外上课?
    就这么到了午休的时间,如今天气冷了,宫里头拨了一个专门的院子,让公主上完课后可以在那休息。
    容见心不在焉地吃了几口寡淡的饭菜,翻着手头的书,便见明野推门走了进来。
    明野道:“殿下,天水园外跪了个宫女。”
    容见还没来得及问怎么了,就听明野继续说:“是萧贵妃的宫女。说昨日在拙园摘的花不好,伺候不得力,罚她在那跪到天黑。”
    容见一下子就反应过来了。
    昨日他做的事是把皇帝从萧贵妃那截了胡,萧贵妃肯定心有不悦,明面上又不能说些什么,只好用这样的手段泄气。她惩罚宫女的缘由是拙园之事,而昨日长公主也在拙园遇险,宫中的人何等精明,立刻就将这两件事联系到了一起。而天水园又是从仰俯斋回长乐殿的必经之路,萧贵妃让人跪在那里,就是等着容见回去时撞见,要给他难堪。
    其实容见不在意被人嫉恨,也不在乎别人的背后谩骂,反正都是他听不见的话。但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如果有人因他的事而被牵连,还是一个无关的人,容见都不能不管。
    明野看着容见站起身,就要往天水园那里去。
    他没劝容见用完饭菜,因为他知道容见不会吃了。
    这样的事,在明野看来再小不过,本来也没必要告诉容见的。
    以容见的性格,知道别人骂了他,他不会放在心上,甚至转瞬即忘。而如果有什么人因他受到伤害,他会一直记得,而且会后悔。
    容见就是这样的人,在深宫中格格不入的那个。
    所以明野还是说了。
    容见一路快走,甚至有些不符合礼仪的小幅度跑动,紧赶慢赶,终于到了明野所说的地方。
    天水园外的路是主道,现在又是午时,事情正多的时候,来来往往的仆从络绎不绝,目光也不由地落在那个跪着的小宫女身上。
    在宫中伺候主子,犯了错受罚是常有的事,但让人跪在这样的地方,不仅是为了惩罚,也下了面子,日后在奴才里的前程也都没了,未免太狠了些。
    左右不免窃窃私语,问这是怎么了,哪个殿的小宫女,犯了什么大错,受了这样的严惩?
    而在她身旁立着几个玉芙殿的宫女,其中一个叫梅云还是萧贵妃的心腹。
    消息灵通点的也猜出了个大概,知道是萧贵妃和长公主不对付。
    所以容见一走到那条路,周围无论什么人,都望向了他。
    容见没在意那些目光,径直朝那几人走了过去。
    宫女灵颂已在这跪了好一会儿了吗,初冬的青石板冷得刺骨,她的膝盖跪得生疼,但疼也是不能动的,动了只能加罚。何况在这大庭广众之下,她也不允许自己露出那样的丑态。
    就这样熬着吧,能熬到什么时候就是什么时候。
    她忽然听到有人问:“这是怎么了?”
    灵颂微微抬起头,看到一张容貌昳丽的脸,那人长长的裙摆落在自己跟前。
    是长公主。
    为首的宫女叫做梅云,朝容见福了福,不卑不亢道:“回禀公主,昨日贵妃娘娘命她在拙园摘花,这个贱婢刻意挑了不新鲜的花,令娘娘心烦郁闷,不得消解,便罚她今日在这跪着思过。”
    容见轻轻“哦”了一声,他甚至没听她说完,直接道:“四福,你把这位姑娘扶起来。”
    梅云愣了愣,还没反应过来容见说了什么,就见公主身后的小太监走上前,要扶起灵颂。
    怎么会这样?和她在宫中与娘娘商量过的情形完全不同。
    在她心中,这桩差事并不难做,公主一贯是不得罪人的,何况这事也只是为了娘娘泄气,明面上并未与长公主过不去。
    长公主怎么会现在就插手。此时人来人往,可都看着呢。
    梅云定了定心神,她是一介宫女,不可能阻止公主,只能试图以理服人:“殿下,是这个宫女犯了错……”
    容见已经有些不耐烦了,他不知道宫里的人都是个什么意思,杀鸡儆猴是吧,不把人当人是吧,便淡淡道:“你就同萧贵妃娘娘说,这个宫女虽然做错了事,但已经罚了这么久,本朝以慈悲为怀,也该够了。而本宫见她聪明伶俐,心生喜欢,要带回去让她陪侍左右。”
    容见并未刻意压低音量,此话一出,周围鸦雀无声,连来来往往的侍从都停了下来,在看这场热闹。
    长公主往日在宫里头的名声是温顺平和,万事不沾边,只保全一己之身,何曾有过为了一个小宫女出头,张扬到近乎嚣张的时候。梅云都听呆了,好半晌才反应过来,愣愣道:“是、是、谨遵公主之令。”
    容见寻思着这宫里头的皇帝和太后都得罪了,虱多不痒债多不愁,一个贵妃他还怕什么?
    于是微微一笑:“贵妃娘娘若是不愿意,不妨亲自来长乐殿要人。本宫静候萧贵妃的辇轿。”
    梅云等一众玉芙殿宫女,哪里敢接这句话,全部噤若寒蝉,不知道回去后该如何给萧贵妃交待。
    而主道上的众多仆从也都吃了一惊,谁能料到今日萧贵妃杀鸡儆猴,闹得好大一场,阖宫都传遍了,却没给到长公主脸色看,自己反倒丢脸至极。
    灵颂被人扶了起来,还有些失神。
    长公主这么做是为了自己的颜面吗?
    但不管如何,也是长公主救了自己。灵颂沉默地想着,自己该记着公主的恩情才是。
    然后,灵颂就被长公主握住了手腕,长公主俯下.身摸了摸她的膝盖,很担忧地问:“好凉啊,你跪了多久,会不会跪坏了膝盖?”
    今日是个阴天,天光甚少,彤云密布,周围的一切都是冷的。
    只有长公主的手很温暖,虽然隔着衣裳,灵颂仍能感觉到对方的体温。
    她的声音有些发抖,也不是冷的,很小声、很谨慎地回答:“回禀公主,我没事的。”
    容见怎么可能放得下心,古代的医疗水平不比现代,他怕宫女年纪轻轻就冻坏了骨头,叮嘱道:“四福,你先把人扶回去,再去找个太医来瞧一瞧。记着就说本宫的命令,让太医院的最擅长看骨头的那个院判过来。”
    四福连连答应下来,搀着那个宫女走远了。
    待终于解决完这件事,容见才松了口气,想起午饭没吃,饥肠辘辘,准备回去吃饭。
    容见今日一直竭力避免与明野单独相处,更不想开口说话,但回去的路上没了四福,就只有他们两个人了。
    明野落后容见两步,他忽然问:“殿下今日怎么一直避着臣?”
    容见停下脚步,支支吾吾道:“怎、怎么会……”
    明野听了,漫不经心道:“这是用完了就扔吗?昨晚还说什么,学生对先生极为感激,要陪伴先生左右写完文章。”
    这些逾矩的狼虎之词,当然是不能说给旁人听的。
    然而不提昨晚还好,一提起昨晚的事,容见就不自觉想到今天早晨一觉醒来,看到枕头边东西的那种冲击感。
    明野低头看着容见,若无其事地问:“殿下的脸好红,是怎么了?”
    “是病还没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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