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子中的灯光昏暗,连明野的面容也都模糊在其中了。因为明野以身作则,军中上下都极度节俭。此时的火烛也远不够将帐子里事物照得明亮。明野愿意省下这一点,分派给底下的士兵。因为他知道夜里多这么一点烛火都很重要。
    明野是一个将利益算计到了极致的人。
    周照清不觉得他不明白,但还是忍不住提醒。
    他自认为想得很周到:“至于公主,身份尊贵,总不可能轻易出城和亲。”
    明野听到这话,偏过头,目光停在周照清的脸上,过了好一会儿才移开。
    周照清心中悚然一惊,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做错了什么。
    明野没有表现出生气,他叫了一声周照清的字,轻声道:“我是为了救人。”
    周照清听了,觉得后面还有话,明野却没有说出口。
    有的话明野不会说给人听。
    就像没有人了解真正的明野,周照清也不能。他是知道明野的过去,但也是是比别人稍多一些。
    所以当时周照清不能明白。直到几日后,明野早已率领大军离开,上京城中传来消息,长公主自愿和亲。他在大雪中站了半刻钟冻得打哆嗦才反应过来。
    明野的确不是圣人,也不可能成为圣人,他却将心放在了那样一位长公主的身上。
    明野也是为了救已。
    长公主是他的半身。
    周照清长叹一口气,摇了摇头。
    到了离开当日,前线的战事响声掩埋了去往寒山城的行军动静。
    明野拉着缰绳,坐在一匹白马上,身侧佩戴的不是一贯用的那把刀。那样的刀,杀人可堪一用,在战场上却显得太薄太窄,该用更重的刀。
    来到北疆后,明野换了新刀,然而那把刀也磨旧了,刀柄随意用布条裹住,挂在腰间。
    明野道:“生死一战,皆在于此。”
    *
    当日容见愿意当庭答应和亲,没有假装拒绝,拖延时间。一来是因为不想给费金亦和羴然人对寒山城百姓动手的借口;二来一旦他答应这个条件,畏首畏尾的人就变成了费金亦,费金亦害怕他撕毁承诺,容见然而能转攻为守。
    容见没打算束手就擒。
    所以在接下来的几日中,容见提出诸多条件,具体的细则一谈再谈,费金亦逼不得已,只能退让。
    容见要求护送的队伍必须由他亲自挑选,得保护自己的安全。至于羴然人和皇帝,则可指派几人随行监督,每到一处驿站,将消息快马传回上京和寒山城,以做凭证。
    对于费金亦而言,只要容见离开上京,朝中诸事都会重回他的掌控,到时候再打发了羴然人,便可高枕无忧,所以一一答应了下来。
    启程当日,天气很好。容见换上了那身临时赶制的嫁衣,坐上了装饰奢华的马车,身边有陪同而来的灵颂和四福。
    人都有私心,容见本不愿意他们跟随自己一同陷入那样危险的境地。虽然他已打点好了银两,打算在路上将随行的侍从都放走,不会真的带到寒山城附近。
    但灵颂和四福还是缠着跟上来了。
    四福自不必说,他本来就咋咋呼呼,现在已经是涕泪横流,说不出话了。
    还是灵颂足够冷静,将容见的担忧一一道出:“殿下是自相矛盾。如果真的没有危险,又为什么不带上我们?”
    容见没有办法。
    但是周姑姑年纪大了,身体不好,容见安抚了好久,说是如果到时候逃跑,周姑姑腿脚不灵便,反而不方便,况且长乐殿也得有人照看,否则回来后到处安插了眼线,才是寝食难安。
    除此之外,容见临行前留信给了崔桂。不仅写明了之后的政事安排,也说了万一他无法回来,所有大权,皆交付给大将军明野。
    容见到底不是才毕业的大学生了,这一年半来,成长了很多,知道万事都有有所准备。
    他相信明野会来,但不是所有人都会信。
    事无绝对,总有万一,人力是有极限的。
    但有些事还是不得不做。
    马车动身之事,长乐殿的宫人哭成一片,哀戚之声,萦绕在长乐殿的上方,久久不能散去。
    容见倒没有想太多,他知道事已至此,只能继续走下去。
    直到宫门大开,容见才忽然意识到什么似的。
    他掀起帘子,偏过头,回首望了一眼这巍峨的太平宫。天光骤亮,倾泻而下的日光将整个宫殿笼罩其中,看起来无边无际的绿瓦红墙被衬得精致美丽,却也冰冷至极。
    容见怔了怔,放下了帘子,不再看了。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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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0章 重逢
    这样大批军队的行军, 是不可能不惊动行经路上的府城的。
    但靠近北疆的地方,本来就仰仗明野的军队,知晓消息后必然会行这个方便。走的远了, 又离寒山城不远, 羴然人凶恶残暴的名声,从城破之时就已传开, 如今唇亡齿寒, 只盼望能将羴然人尽快赶出去, 防止下一个就是自己。
    是以日夜兼程, 一路上还算顺利。
    到达寒山城附近的缁州时, 明野停了下来,没有立刻进攻,而是先搜集消息。
    他是做锦衣卫出身, 虽然没当多久,但手下的锦衣卫确实擅长探听消息。寒山城遭了这么一场劫难,城破之时混乱无比,但也有胆子大的, 知道沦陷失守的后果不堪设想, 逃了出去。但城中或有家人, 或有私产, 便暂时停留在周围, 不敢远去, 期盼能再有转机。
    这样的人有不少,但城中应当也有羴然人的奸细,明野派人四处搜集消息, 寻找有用之人, 花费了几日时间。
    一日午后, 有人奉命走到明野面前,禀告从上京城中传来的急报:“长公主已于十一日前出发,前往寒山城和亲。”
    周围一片寂静,此时正值中午,日光强烈,也无秋风,却令他感到一阵寒意。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听这位主将回道:“嗯。知道了。”
    那般平静,也那般刺骨。
    *
    九月,寒山城。
    瑟瑟秋风下,是被掠夺家财,圈禁起来的百姓。北疆人知道长公主答应和亲,许下承诺,不会大肆屠杀百姓。但每天都有许多新鲜的尸体从城中运出,扔到外面焚烧殆尽,变成飘往天空的青烟。草原上的习俗就是这样,他们作为战胜者的一方,对战败的大胤人没有怜悯,他们烧杀抢掠,无恶不作。
    往往街道上前人的血还未干,后人的血又洒了上去,整条街都弥漫着鲜血的铁锈味。
    对于这样的事,羴然族的首领,此次率领军队的四王子申袇是不管的,他乐见其成,鼓励手下的人掠夺更多的财富。
    太守府也早已被入侵的北疆人占领。此次前来的军队中有七个部落,但只有羴然人为主,四王子申袇携仆从谋士住在太守府中。
    府中灯火通明,昼夜不熄。很多打了一辈子仗,却从未踏足过大胤国土的羴然人啧啧称奇。他们见过北疆外的大胤人,觉得那里的土地也没有比草原、比他们的家乡好多少,贫瘠到几乎种不出什么,大胤人的体格还格外瘦弱,被迫在风沙中历练得强壮。
    原来真正的大胤是这个样子。原来可汗说一定要打下这片土地。这里是一个温柔乡,连秋日的风都是和煦的。
    夜深露重,申袇在房间中与属臣参谋接下来的路线。
    他有着羴然人残忍的天性,不够沉稳,也不认识大胤的字,只能靠谋士将地图翻译成他能看得懂的语言,而地方上更多的标志他却从未接触过,不知道其中的含义,而遍布的河流似乎也会成为阻碍。
    羴然人不会造船,于水战也毫无研究。
    但这些都没有打击申袇的自信,寒山城的一场仗令他了解什么是真正的大胤人,瘦弱的不堪一击,连武器都拿不起来,甚至无需武力,只用恫吓,他们都会吓得瑟瑟发抖。
    申袇道:“一城之中,有十万青壮年的男子,竟毫无还手之力,连反抗都不敢尝试。他们不能算是人。”
    谋士道:“王子所言极是。”
    申袇哈哈大笑:“他们只配当我们的猪狗牛马,连奴仆都不能称职。”
    羴然人将草原上的其他部落当做他们的奴隶,而在申袇心中,大胤人不够强壮,安心种田行商,连成为他们奴隶的资格都没有。
    他这样的轻视,又弄不懂复杂的大胤文字,只是说:“不用这么费心,大胤的皇帝会将一切拱手送上的!”
    “慎言!”
    一个苍老严厉的声音从没有点灯的黑暗里间中传出,申袇扭过头,看到他的父亲,羴然人的领袖,草原上十三个部落的可汗,科徵阐从中走出。
    科徵阐根本不在北疆,他将自己剩下的儿子布置在了那里,自己却随着四儿子来到了寒山城。
    因为他知道这一仗是巨大的机会,在目前的形势中,远远比北疆重要的多。所以他舍弃了那些,隐藏行迹,只等真正的战争。
    寒山城只是一个开始。
    攻下寒山城后,科徵阐潜心研究接下来的路线,只有很少几人知道他在这里,外面的事都交给了申袇。
    他的四儿子远不如他的第十四个儿子。可四儿子却死在了两年前,死在了大胤人手中。
    科徵阐不是想为他复仇,只是觉得可惜,在这样的机会面前,达木雅比申袇有用的多。
    真是可惜了。
    最初收到费金亦递来的消息时,科徵阐以为要么是假的,要么是大胤的皇帝疯了。
    但费金亦锲而不舍,比起领土和城池,他更想借用外力,杀死和他争夺权力的孩子。
    科徵阐不能理解,但他选择了接受,因为用传统的法子,从崇巍关突破了。
    明野是一块硬骨头,科徵阐在等他暴露出弱点,但时间太长太久,他实在等不下去了。而现在有了更好的机会,可以饶过明野,不费吹灰之力,拿下大胤的半壁江山。
    费金亦的许诺绝不只是一座寒山城,这打动不了他们,他承诺了很多,但科徵阐要的不仅仅是那些。
    大胤内部空虚,没有多少兵力,可以一路直下。但科徵阐没有那么做,只是在等待长公主的来临。
    这是交易,也是把柄。
    一旦长公主到了他们手中,费金亦的把柄也会被他们牢牢掌握。科徵阐不会杀了长公主,而是养起来,让他为羴然人生儿育女。同时费金亦有叛国的罪名在他们手中,不得不暗地里帮助他们,撤走守卫,到时候不费一兵一卒,就可得到大片领土。
    然后停在费金亦的心理底线上,与大胤僵持,休养生息。利用攻占下来的大胤人提供财富,也重用大胤人,令他们施展才华。有才华的人不一定都是君子,任何人都可能公平地拥有,有才华的小人会为了金钱权势折腰。
    所以他确实打算杀掉寒山城中的人,但不是全部,只是杀鸡儆猴,不会留下老弱病残,蓄养其他的大胤人,让他们为自己劳作。
    大胤人与羴然人不同,他们有一些羴然人不会的手艺,但在那些铁骑兵戈之下,却没有反抗的能力。
    科徵阐打算得很好,唯一的异变就是明野。
    如果北疆还没有占领别的地方,明野就率领大军直接赶到,他们有可能丢掉寒山城,全军覆没,接下来的一切也成了镜中花水中月,不可能实现了。
    有谋士提出了这一点,科徵阐将深思熟虑后的结果和盘托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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