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面容姣好的奴隶跪坐在桌子后面, 为主桌坐着的四人分别倒上热汤。
    万骨大巫没有动桌面上的食物,而是对身旁的人说道:“这一趟辛苦木神使了, 接下来的日子, 一定要在城中好好休息休息。”
    木神使看起来七八十岁, 头发花白大半, 长途跋涉让他脸上露出了疲态, 他有些惋惜地说道:“辛苦倒是没什么,一年之中, 我总要外出一两趟,只是可惜漂司侍没能坚持到我过来。”
    他叹了一口气,问道:“漂司侍到底伤在了哪里?”
    大巫抬起耷拉的眼皮, 眼中似有死气闪过:“漂司侍被刺中了肩膀, 我们用了止血的巫药, 可惜并没有见效。”
    木神使张了张嘴, 似乎还要问些什么,大巫交叠的手指在手背轻轻敲了敲,问道:“怎么不见清池城的小城主?”
    木神使的思绪果然被他带偏,摇了摇头说道:“小城主虽然年轻,身体却差了一些,从前几天开始就一直拉肚子,今天更是连走路都有些困难,他现在正在莱巫子安排的房子内养病,我给他准备了药草,他这样子没有几天怕是好不了。”
    “有木神使在,小城主一定会很快好起来。”
    木神使显然对于这种夸赞十分受用,他笑着抚了抚胡须,看向身侧出神的堵神使,然后微微向后仰了仰身体说道:“堵,我们许多年没有见过,你现在的样子看起来不太好,明天你到我那里去一趟,我给你好好看看。”
    两人一同在稷城神殿共事许多年,不过堵神使从前在神殿并不受重视,连带着神殿中其他神使与他的关系也并不亲近,自己算是神殿中为数不多跟堵神使有点交情的人。
    不然只是为了一个受伤的司侍,又在这样寒冷的冬天,即便有仓神司给的好处,也没几个人愿意出远门。
    木神使的话音落下,大巫的动作微顿,紧接着摆正手中骨杖的位置,偏头看向正在说话的两人。
    堵神使转过头,他的双眼之下有着青色凹陷,在火光之下像是深深的窟窿,但他的精神却很是高涨:“我的身体你还不知道吗?我就是有些累了,费那个工夫干什么,还有,什么你的我的,待会儿你就跟着我一起回神使殿,别去住他们给你安排的地方。”
    木神使听他这么说,也没有继续深究,而是大口吃起了桌子上的食物。
    即便是三上城之一的稷城,今年城中兽人的收获和收上来的供奉也少了许多,连带着他们这些神殿神使,分配到手的食物也只有往常年的一半。
    说起来有些丢人,木神使在神殿中都好久没有敞开肚子吃这么多食物了。
    他之前倒是没有想到,万骨之城一个中城,竟然有这么充足的食物,这也是这一趟的意外之喜了。
    “光吃食物有什么意思,万骨可是有好东西的,”堵神使冲坐在下面的柯司侍说道,“去,找几个噬金奴隶过来比划比划,给我们助助兴。”
    大巫幽幽道:“堵神使,下面还有部落过来的使者呢。”
    “我差点给忘了。”堵神使拍拍脑门,然后对木神使说道,“这个回头我单独给你看。”
    “你去找几个普通奴隶。”
    柯司侍站起身应道:“神使,已经都安排好了,我现在就让他们过来。”
    说话间,几个兽人抬着一个巨大的木笼子走进大殿,将木笼子放下,这些人又将两个奴隶驱赶了进去。
    大巫殿无法容纳下两个角兽人的兽形,可如果只将两个人形关在一起战斗,可没什么意思,万骨的兽人便琢磨出来这么一个乐子。
    只见被抬进来的木笼子上面,正悬挂着一排骨刺,两侧有兽人拽着草绳,他们将骨刺一点点向下放,直至骨刺落到地面之上。
    整个笼子内只有一个角落没有骨刺,被关在笼子里的兽人,必须在骨刺完全降下来之前进入安全区域,否则便会被锋利的骨刺刺穿。
    而显而易见地,那块安全区域只能容纳下一个兽人站立,可以说只要进入了这个笼子,最多只有一个人能活着出来。
    坐在最末尾的三人自然一眼就看出这其中的关窍。
    脸上还带着一点稚气的少年眉头紧蹙,他刚要起身,就被身边的中年男人拉住。
    “父亲!”少年低吼一声,“即便他们是奴隶,也不该被这样对待。”
    中年男人面颊凹陷,侧脸有一道深深的疤痕,让他看起来阴郁可怖:“坐着别动。”
    “凛,你父亲说得对,”另外一个兽人见状,劝道,“这里不是部落,不能像往常一样冲动,你要是不喜欢,就多吃一点东西。”
    一阵“哗哗”响声,木笼子的门被关上,笼顶的骨刺开始缓缓下降。
    笼中的两个兽人嘶吼着冲向对方,很快就有鲜血喷溅到笼子上。
    狼凛握紧拳头,他心中不忿却什么都做不了,最后只能赌气转过头:“城池有什么好的,我再也不来了。”
    中年男人却将他的头重新掰回来:“什么喜欢不喜欢,这就是真实的世界,他的年纪不小了,是该认清这些的时候。”
    “否则,我怎么敢将银月交给他。”
    狼凛抿着嘴,眼中很快浮出了泪光,眼看其他人就要看过来,狼垲连忙制止道:“行了,烁,这些都可以慢慢来,快放开手吧。”
    等狼烁松开手,狼垲赶紧将狼凛往身后拖了拖。
    替狼凛揉揉被捏红的脖颈,狼垲看着狼烁的背影叹了口气,狼烁这些年越来越阴晴不定,就连对自己的幼崽都这么没有分寸。
    与席位最末尾的紧绷气氛不同,主座上的木神使看着这新鲜的“大玩具”,笑得格外开怀:“有意思,你们这笼子有意思,我现在已经迫不及待地想看看堵你说的东西了。”
    听着两人的对话,大巫瞥了一眼坐在他左手边的万骨城主。
    从宴会开始之后,这所谓的万骨城主,便连场面话也顾不上说,只是一脸淫笑地搂着一个年轻兽人。
    万骨大巫眼神晦暗不明,最后轻轻跺了跺手中的骨杖。
    正在与其他四个司侍说话的莱巫子,就像是背后长了耳朵一般,立刻跑了过来:“大巫,您有什么吩咐?”
    “怎么只有你们几个?”
    莱巫子回道:“昭去殿外迎接岩丘城的使者了。”
    大巫继续看着他,显然他真正想要问的,并不是昭,而是熏巫子。
    莱对于大巫看重熏心里很不是滋味,可他面上一丝也不敢表现出来,只是借机说道:“熏的队伍还没有回来,怕是在外面太过悠闲,连使团进入城池这样的大事都没有上心,忘记了回城的时间。”
    大巫微微皱了皱眉头,不知道为什么,听到这消息他隐隐有些不安,不过这时候去找熏也来不及了,他从兽皮衣中掏出一个小陶瓶,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道:“让神使和司侍们喝一些加上‘神水’的肉汤吧。”
    莱赶紧接过小陶瓶,脸上带着掩饰不住的惊喜:“我这就去。”
    莱隐藏在斗篷下的手,紧紧握着小陶瓶,这可是大巫亲自制作的“神水”,平时他根本没有机会接触到,这一次他一定要好好表现,让大巫知道他一点都不比熏差。
    支开正在大殿后熬汤的奴隶,将“神水”倒入其中搅拌。
    莱看着空荡荡的后院,低声咒骂一句:“真该死,今天这个时候,还有人敢偷懒!”
    虽然骂得厉害,但今天的布防到底是自己安排的,莱可不想让别人找到他的错处,他心中想着负责后院的护卫长,决定等宴会一结束,就立刻惩罚他。
    莱亲自端着一壶肉汤回到了正殿,一一给木神使和四个司侍的陶碗中倒满肉汤。
    看着几人陆续喝下肉汤,大巫的嘴角不自然地向上扬了一下。
    这样,他就没有什么好担心的了。
    他抬头看着已经分出胜负的木笼,正好看到了木笼之后,缓步走入大殿的四人。
    有人进入大殿,并没有引起殿中众人的关注,只以为他们是要拜见神使和大巫。
    然而万骨大巫的瞳孔却猛地缩了缩。
    狼泽带着杀意:“恶骨大巫,恶骨族长,终于见面了。”
    狼泽这话一出,所有人都脸色大变,如果说恶骨和大巫这两个名字,他们还不算陌生的话,可恶骨族长,这个词到底有多少年没有听过了。
    他这是什么意思,恶骨现在哪里还有什么族长,主座上坐着的,明明是万骨的城主。
    万骨大巫站起身,目光阴森道:“什么人?竟敢在万骨放肆!”
    莱怒呵一声:“护卫,护卫人呢!赶紧把这几个人给我拖出去!”
    然而任凭他如何怒吼,之前忙忙碌碌的护卫和奴隶,却像是凭空消失了一般。
    偌大的大巫殿,如同一座孤岛,失去了与外界的一切联系。
    第294章
    大殿内气氛陡然紧张, 所有人都不敢轻举妄动。
    万骨大巫眯起眼,仔细打量了狼泽三人的装扮,像是终于判断出了他们的身份:“岩丘城与万骨向来交好, 你们现在这样做, 是想挑起两城之间的战争吗?”
    寂看着嘴上冠冕堂皇的万骨大巫,眼中是掩饰不住的恨意:“没有什么岩丘城的使者,我们是来让你们为冶神使偿命的。”
    “冶神使?”木神使厉声道, “冶神使不是在执行任务的时候被野兽杀死的吗?怎么会与万骨之城扯上关系。”
    万骨的几个巫子同时脸色大变, 齐齐看向大巫。
    杀害神殿神使这样大的罪名,即便万骨之城是一座中城, 也绝对承担不起。
    站在最前面的莱巫子眼神闪烁几下, 趁所有人不注意, 隐入火光照不到的阴影中, 身影很快消失不见。
    万骨大巫目光阴毒地看着寂。
    他没想到,那个小部落中竟然还有活口。
    三年前, 他接到了仓神司的召见。
    自从万骨建立之后, 他还是第一次越过驻扎在万骨的堵神使, 直接接到仓神司的召见, 可见这一次任务的重要。
    而这任务的内容果然非同一般。
    “冶背叛了兽神, 他竟然将那些拥有神血的孩子偷偷藏起来,想要将他们养大。我已经找到了他们的位置, 你过去,让他回兽神身边赎罪吧。”
    仓神司说得好听,可万骨大巫跟两代神司都打过交道, 他自然知道, 仓神司想要杀死冶神使, 根本不是什么冶神使背叛了兽神, 只不过是为了排除异己。
    冶神使死就死在,他太聪明又太蠢。
    他发现了最初的“神血复苏”早就已经变了样,还妄图想要退出,殊不知,他能退出的方式从来都只有一个。
    “你是那个部落的孩子。”万骨大巫像是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低低笑出声,“你难道不知道,让那些孩子成为孤儿的,本就是冶神使。”
    祁白看着紧握拳头,浑身战栗的寂,脑中突然闪过了一个荒谬的想法。
    寂或许根本就不是冶神使的孩子,只不过他学习到了冶神使的锻造技艺,兽形又恰好是虎,虎燎他们才将寂错认成了冶神使的幼崽。
    现在回想起来,寂从来都没有正面承认过冶神使是他的父亲。
    寂胸膛剧烈起伏,他深深呼吸着,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抚养自己长大,教导自己技艺的养父,竟然是杀害他全族的凶手。
    如果有可能,寂希望自己一辈子都不要知道这个秘密。
    想起被虐杀至死的亲生父母,想起不知生死的弟弟,寂应该恨冶神使,他应该恨造成这一切的冶神使。
    可十年的朝夕相处,又在不停地告诉寂,他认识的冶神使不是那样的人,他一个人带着成百幼崽生活,他拼死让自己逃出部落,他不是一个残忍的人。
    他憎恨杀死冶的万骨之城,可他又无法说服自己给冶神使报仇,最后才将这些恨,转移到同样打着复苏神血的锢金之上。
    可即便这样,这三年来,寂也始终活在煎熬的矛盾之中,他逃避地自我厌弃自我流放,直到狼泽和祁白的到来,才让他惊醒。
    “该死的,是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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