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以恒步伐缓慢, 他低着头, 好像在思考什么事。他的眼睛就像是记录影像的机器, 孟听雨刚才所有的表现都被他深深地记在眼里、刻在心里。
    各种猜测全都浮上心头, 却又一个一个被他否决。
    为什么?她知道那通电话是谁打来的,她看通话记录时, 眼里跟脸上都没有任何疑惑。
    这代表她清楚这个人是谁,她记得这串号码。
    那么,她为什么没将这个号码保存下来备注姓名呢?
    这令他恐慌。如果, 如果她备注了名字,他虽然也难以克制自己的嫉妒之情,但还可以理解, 甚至宽慰自己, 可偏偏她没将这个号码保存, 却又一眼能认出是谁……
    是不是代表这个人在她心中很特殊?
    方以恒坐了下来,似是不经意地看向孟听雨。
    他在心里问,听雨,这一年多,在你身上究竟都发生了什么事?
    在一鸣口中,她上大学后认识了她的前任,然后今年三月份时,她的前任出国,而三月份正好他也重新出现在她的生活中。按理来说,这中间并没有什么时间空隙,那刚才打来电话的人,到底跟她是什么关系?
    他感觉不妙,甚至比他知道她谈过恋爱又分手后更糟糕。
    方以恒很想试探一句,是谁打来的电话,你要不要回拨过去?
    几次话都到嘴边了,他又咽了回去。
    表面上若无其事地给她洗着碗筷,还饶有兴致地跟她讨论这家的海鲜味道是好还是不好。
    “去年高考后你有出去旅游吗?”方以恒给她剥了虾,放进她的碗碟中,自在地跟她聊天。
    孟听雨努力地回忆了一下,“去过,我爸妈单位都很清闲嘛,领导也知道我高考,给他们批了快一个月的假。”
    那时候她虽然已经放下了跟方以恒的那段感情,但心情并没有多好,爸妈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带着她到处旅游。
    去爬山,去海边赶海,还去了横店看别人拍戏。
    真要论起来,她是那一个月里真正地想通并放下。她不过是俗世中很普通的一个人,她不是救世主,也没办法成为谁的救赎,她有她的路要走,方以恒也有他的坎要过,她执念于将他拉起来,却没想过,在这个拉拽的过程中,可能到最后,不是他被她拉起来,而是她被他拽下去,一同陷入泥泞中。
    她做不到跟谁共沉沦共堕落。
    谁也不能把她拽下去。
    方以恒注视着她,笑道:“真好,这好像是我人生中第一次出来旅游,真的很开心,听雨,谢谢你。”
    “以后只要你愿意,”孟听雨抬头看向他,“你可以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方以恒低低地说,“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吗?”
    他缓缓摇了下头,“没这么好的事。”
    孟听雨却道:“只要你不去困住你自己,那没人能拦得住你。其实我知道,阿姨都不在了,那个答案对你来说也不重要了。我也知道,就算你得到了你想要的答案,也没有任何的意义。”
    已经过期了。
    过期的药物,缓解不了任何病痛,连一丝安慰的作用都没有。
    是她以己度人了,就像当初她总觉得她能够治愈他,可是,人的创伤会被抚平这一说法本就是谬论。只要是创伤,就会留下伤痕,虽然在漫长的时间中会逐渐痊愈,但也会留下一道疤,未来的岁月里,只要看到这道疤,就会一次又一次地想起曾经受过的伤害,所以,怎么能被抚平呢?
    就连这世间最强大的时间都做不到,她不过是一个人,又怎么可能做得到。
    方以恒的神情一点一点的变冷。
    显然在她的话语之中,他想起了曾经经历过的一切。
    孟听雨还记得,她第一次见到方以恒时的情景。高一入学,每个人都要自我介绍。
    她还没从尴尬跟羞涩中平静下来,便听到一道清朗的男声传来——
    “方以恒,持之以恒的以恒。”
    她没告诉他,其实第一次见他,她就很喜欢他了。后来在老师的安排下,他们成为前后桌,他很奇怪,沉默寡言的同时,又温柔和善,这两种气质在他身上同时出现也不矛盾。他不爱跟人打交道,如果不是出众的外表跟优异的成绩太过耀眼,可能都会成为班上的透明人。
    她也没告诉他,其实她也很聪明。她知道他喜欢她,虽然他不会主动跟她说话,但他也不会拒绝她那些称得上无理的要求。
    有这样一个人,高中生活也变得很有意思了!
    她每天都会在他耳边叽叽喳喳,她一点一点的撬开了他坚硬的外壳。
    但他内里也是很脆弱的人,每当要开家长会时,他总是神色黯然,每当周围的人提到父母如何如何时,他会薄唇紧抿躲到一边去。
    她一次又一次、不厌其烦地让他重新开心起来。
    有时候也会觉得累啊,但她也高兴,她总觉得自己能够成功。因为他确实一天比一天开朗,他会将他家里的事通通都说给她听,他父母感情不和,后来两人分居离婚,他母亲孤身一人来了芦市开始新生活,也跟另一个人结了婚。
    他父亲觉得这是一种侮辱。
    身边的人笑话他有娘生没娘教,连亲妈都不要的孩子肯定是坏孩子!活该!!js?
    身边的人也笑话他爸爸,连老婆都跟人跑了,真是没用!
    他父亲受不了,将他丢给父母后,一个人去了很遥远的地方。
    那时候他总会问她,是不是他不够好,是不是他太坏了,所以他妈妈才不要他。
    她难过极了,抱着他不停地安慰,不是的不是的。
    两人约定好,等高考后要一起去芦市见他的母亲,想要一个答案。
    在高三的那年寒假,方以恒收到了两个消息。
    他妈妈出了车祸意外身亡。
    与此同时,他爸爸寄来了照片。他爸爸在遥远的城市找到了新的爱人,两人还生了孩子,照片中的婴儿十分可爱。
    他爸爸在信中说,担心孩子跟老婆适应不了这边的气候,等大一点再带回去,还说,他非常非常喜欢这个孩子,在信中他对父母反省,说都是因为孩子的降生,让他明白了什么才是责任,从今以后,他一定要当一个好父亲、好丈夫、好儿子。
    却只字未提方以恒。
    方以恒已经不需要那个答案了。
    他早已陷入了一片黑暗中。
    孟听雨看着这样的方以恒,她曾经举着灯来到他身边,却忘记了,在稀薄的氧气中,烛光会一点一点熄灭,她无法唤醒他,如果她再不离开,她也终将被黑暗吞噬。
    回了酒店房间后,孟听雨的手机又响了起来。
    还是徐朝宗的来电。
    她接通,本来以为他会问她刚才那通挂了的电话是怎么回事,却听到他在那头语气轻松地说,“听雨,还是我。有件事想跟你说,你听了肯定会高兴的。”
    “什么?”她坐在床沿边,果然被他勾起了好奇心,问道。
    “你还记得陈爷爷跟刘奶奶吧?我今天见到他们了。对了,还有芝麻。”
    孟听雨当然记得,惊喜不已。
    前世她跟徐朝宗租了个两室一厅的小房子,那时候邻居之间也互相走动很热闹。楼下的陈爷爷跟刘奶奶对他们极为关照,刘奶奶做得一手好菜,每次都会喊他们一起去吃,而他们也会帮两老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小事——徐朝宗会帮他们搬米袋搬重物,她会教两老怎么网上购物。
    他们有空的时候,还会帮想偷懒的两老遛狗——
    那条叫芝麻的中华田园犬。
    两老也不是本地人,完全是被儿子喊来接送孙女放学。他们儿子儿媳妇工作特别忙,又不放心将孩子交给保姆,每天把女儿送去学校后便投入到了紧张的工作中,下午时分,两老去附近学校接孙女过来,等到了晚上,他们才会将孩子再接回家去。
    两代人生活习惯不一样,也没办法住在一起。
    没几年后,两老的孙女也大了,不需要他们再接送,他们也实在不喜欢燕市的气候便回了老家,但也没断了联络。
    徐朝宗不动声色地说着自己的近况,顺带解释为什么会碰到两老,“我最近跟王远博还有殷明接了活,学校那边放假也去不了,就在外面租房子,王远博跟殷明都喜欢这一片,说来也是缘分,找了中介看房子,这中介带我们来的就是这一间。本来我没打算租,毕竟五楼又是步梯,但王远博很喜欢这里,他说视野好,殷明也喜欢说这边网吧多,方便,我还在犹豫,结果一下楼碰到了陈爷爷跟刘奶奶遛狗回来……然后我就签了。”
    孟听雨的心思却不在这上面,她兴致勃勃地问,“陈爷爷跟刘奶奶身体应该很好吧?”
    “特别好。”徐朝宗轻笑,“一口气上四楼,不带喘的,殷明爬五楼跟要了他的命一样,形成了十分鲜明的对比。”
    孟听雨被逗笑。
    气氛很好,徐朝宗轻描淡写地约她,“你要不要过来看看?芝麻还是黑不溜秋的。”
    “下次吧。”孟听雨回,“我最近没什么时间。总是可以见到的。”
    徐朝宗微微一顿,也不勉强,“也好,反正我在这边随时都有空。”
    他逼着自己云淡风轻地说,“给你打电话就是说这件事,你也忙,那下次再聊。”
    孟听雨嗯了声。
    她现在跟徐朝宗,越来越像和平分手的离婚夫妻了。他也越来越像她记忆中的他,做什么都胸有成竹,不会强求也不会过分偏执,不管他心里究竟在想什么,只要表面上做到这样,那就够了。
    徐朝宗挂了电话后,深吸一口气,神情隐忍。
    从今天第一通电话到这通电话,中间相隔近两个小时,这两个小时他都在忍耐。
    洗冷水脸不够,就去冲冷水澡。
    越是到了这个时候,越不能犯错。
    像暴躁狂一样打电话质问她刚才是怎么回事?这种事做过一次就已经是极限。同样的错误,他犯一次就绝不会再犯第二次。
    他没有任何立场去质问她跟谁在一起,在哪里。
    这该是多懦弱多卑微的人才做的事。
    殷明提着卤菜从外面进来,看徐朝宗神情凝重地站在阳台上都被吓了一跳,“怎么都不开灯,想吓死谁啊这是?”???
    徐朝宗头都没回,连背影都带着一股子漠然。
    殷明换了拖鞋来到阳台,啧了一声,“怎么着,是不是担心接下来的事?我跟你说……”
    说起工作,殷明也是滔滔不绝。
    他最近很嘚瑟。
    他可是徐朝宗想办法挖过来的,对方可是徐朝宗哎!这件事他可以吹一个月。
    徐朝宗突然打断了他,问道:“你说,如果一个人知道另一个人等了她十八年,她会不会很感动?”
    殷明的高谈阔论硬生生地被打断,他像是被掐住了喉咙的鸭子一样,嘎了一声,一脸惊悚地看着徐朝宗,“什、什么?”
    不是在聊工作吗?
    什么十八年?什么感动??
    徐朝宗自顾自地说:“可能感动,但绝不会被打动。如果她被打动了,为什么她回来后没去找他?”
    而是跟盛韬在一起呢?
    这不符合逻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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