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
    叔叔?
    裴父又是一愣,不叫爹爹反叫叔?这混小子是怎么想的?
    林氏赶紧上前,抱过淮哥儿,解释道:“他正盯着你书案上的书卷呢。”
    裴父这才注意到,儿子确盯着案上的书卷,眼神里充满了渴望,原来说的是“书”。于是抽了一本递到淮哥儿跟前,看他是甚么反应。
    裴少淮想都没想,将那本带着些墨香的书卷抱住,腾出一只手来,指着门外,对林氏说:“走,快走。”生怕“抢”来的书卷会被父亲要回去。
    活脱脱一个得了便宜就赶紧跑路的“小无赖”。
    自这日之后,裴少淮开始几个词几个词地慢慢说话,叫“阿爹”“阿娘”“祖母”之类的,自不在话下,口齿清晰,声音清亮,老太太很是高兴。
    ……
    ……
    裴少淮周岁礼的前一日,大舅林世运携夫人蒋氏前来探望,明明带了许多礼件,足足有两车,但行事却十分低调,选择天暗掌灯时候才来的。
    裴秉元夫妇抱着淮哥儿,在大堂里接待大舅哥。
    “内兄上个月赶往扬州办事,可一切都顺利?”裴秉元寒暄问道。
    林世运微顿了顿,去扬州进货已是数月前的事了,但他转瞬掩住了神情,笑呵呵地应道:“劳妹夫惦记着,一切都顺利。”
    两人寒暄了一会,裴秉元便寻了个由头,回了书房,留兄妹二人在此好好说说话。
    林世运比裴秉元年纪还大一些,大方脸,微胖,大抵是行商免不了风吹雨晒的,肤色有些黑。
    在裴少淮看来,这位大舅的经历,也颇具传奇色彩。
    原先,林家在京都只是个小小坐贾[1],在街上买了个店铺,开门做些布料买卖,过着小富即安的日子。
    谁曾想,林父一朝亏了本,数年经营全数亏空,后来旧疾加心疾,没能想开,撒手人寰。
    彼时,林世运尚不满二十岁,但作为长子,一家老小的担子落在了他的身上。
    林世运胆儿大,决定不再干坐贾,改做行商[2],揣着林家仅剩的银两,就敢跟着商队走南闯北。
    他眼尖,又勤思索,每次带回京都的货品都能有个好销路。就这样,十数载的打拼,慢慢创下了林家如今丰厚的产业。
    只是,林家根基浅,没人庇护,林世运虽挣得多,可打点关系求平安、求机会,花得也多,往往是挣了十两的银,有七八两是要送出去的……如此,毕竟不是长久之计。
    在这样世道里,林世运敢闯敢拼,虽是商贾,裴少淮亦是佩服这位大舅的。
    ……
    淮哥儿已经会说话了,林氏试着教儿子喊道:“淮儿,叫舅舅。”
    裴少淮十分配合,张口道:“舅。”
    林世运乐呵呵的,竟比自家小子叫他爹的时候,还要高兴几分,道:“我的乖外甥,以后定是个状元郎。”
    言罢,从怀里掏出一把沉甸甸的金锁,径直挂在裴少淮的脖子上,不管林氏的推辞。
    裴少淮心想,大舅出手果真阔绰,不过,这玩意儿委实有些压脖子了,他只好伸出小手,在身前端着大金锁。
    林氏又道:“哥哥怎今日就过来了,明日才是淮儿的周岁礼。”
    林世运打呵呵道:“大兄明日没空,只好提前跑一趟。”并偷偷扯了扯一旁蒋氏的衣角。
    蒋氏意会,连帮着圆场道:“明日娘家有些急事,叫你大兄随我回去一趟,怕是赶不上淮哥儿的周岁礼了。”
    话虽这么说,可林氏不傻,岂会不明白兄长嫂子的好意。
    淮哥儿是景川伯爵府的嫡长孙,周岁礼上,请来的必定都是京都里的勋贵士族,林世运一个行商的,若是来了,反会叫裴秉元左右为难,不知道如何安置。
    林氏想着想着,忍不住抽泣,泪珠滚滚掉落,哽咽道:“早知道如此,妹妹便不嫁这样的人家,叫兄长嫂子受这样的委屈。”
    “你这是说甚么气话。”林世运打量了一番周遭,确认没有下人,来到林氏身边安慰道,“你知晓的,大兄并不在意这些……往后不许再说胡话,叫你婆母夫君听了不高兴。”
    又道:“你嫁入了伯爵府,淮哥儿才能有这样尊贵的身份。你只管好好教养孩子,只要咱们的下一辈,但凡能有个出息的,把咱们林家的民商改成官商,便再也不用忍受这些门户之见了。”
    蒋氏也抽出手帕,替林氏抹去泪痕,安慰道:“你大兄说得有道理,如今你是咱们林家嫁得最有出息的,可要好好守着福气……我屋里头那几个泼猴子,以后还要仰仗你这个姑母呢。”
    林氏才止住了泪,可心中仍是有苦说不出。
    几人又聊了许多体己话。
    “时候不早了,我与你嫂子该回去了。”林世运说道,“等周岁礼过了,时机合适的时候,你再带着淮哥儿回去见见母亲罢。”
    林氏点头。
    ……
    裴少淮明白也理解林世运为何将妹妹嫁入裴家,给人做继室——有钱未必能培养得出读书人,既要培养后辈读书科考,亦要攀附士族与之结姻,双管齐下,才能更有保障。
    与穷酸秀才想比,裴秉元显然是一个更好的结姻对象。
    叫林家给赶上了。
    只不过,在原书中,林世运赌输了。如今裴少淮换了个芯,结果会如何,结果尚未可知。
    ……
    ……
    翌日,睡得正酣的裴少淮,早早被林氏哄醒了,换上一身喜庆的衣裳,白白净净的小娃子,愈发显得精神机灵。
    家中男丁先是去家族祠堂祭拜了先祖,结束后,已是巳时,一家人回到正堂里迎候宾客。
    裴少淮便这样被抱着到处颠跑,加之起得太早,昏昏欲睡。
    客人陆陆续续到来——
    “安远伯爵府宁二老爷来贺!”
    “工部沈大人来贺!”
    “盛昌候府尤四老爷来贺!”
    ……络绎不绝,门庭若市。
    裴家发出了不少帖子,请的皆是京中勋贵达官人家,那些人家也应邀来了。众人虽知晓,景川伯爵府已在走下坡路,可该给的体面还是会给的,横竖不过是派个人来,走个过场罢了。
    在这京都中,谁知道他哪一日又显贵起来了呢?世事难料。
    如此,景川伯爵府中热闹非凡。
    快到午时了,却还有重要亲朋未来,裴家人仍在等候,张望着门外。
    愈是等,老太公裴璞的眉头皱得愈紧,问道:“秉元,你叔父一家,可有提前送了帖子?”
    裴秉元明白父亲的意思,应道:“担心叔父宫中事务繁忙,故早半个月便派人送了帖子,早几日又叫人去府上通告了一声。”
    裴秉元的叔父,裴璞的胞弟,裴珏也。
    第6章
    说起这裴珏,便要往上一辈再论论了。
    原来,裴少淮的曾祖父育有二子,长子裴璞,次子裴珏,一母同胞,皆为嫡出,奈何这景川伯的爵位只有一个。
    曾祖父百年以后,裴璞承袭了爵位,成了伯爵府的主君。
    裴珏便只能勤奋读书,破釜沉舟,为自己谋一份前程。守孝期过后,裴珏参加春闱,得了贡士,后又参加殿试,得第十名,堪堪踏入二甲之列。逢年,官家下诏,赐官成都府温江知县,官七品。
    温江县距京都山长路远,此一去不知何时还能归京,兄弟二人商量以后,认为“分府另居”为宜,田宅换作细软,兄弟均分。
    期至,裴珏便带着妻儿,赴温江县任职了。
    只因两地相距甚远,来回数月之久,此后二十余年里,两家虽有往来,却也不多,多是书信报平安而已。
    裴珏到了温江县以后,并不倦怠,克己奉公,清正廉明,做出了许多政绩,也得了好名声,一直官至成都府知府,官四品。
    十年前,成都府遇了洪灾,裴珏治水有功,被圣上召回京都,此后一路高歌猛进,官运亨达。先是任工部左侍郎,官三品,任职期间得了圣上的信任,纳为亲信,调至吏部,如今已是吏部尚书。
    实实在在是圣上跟前的红人。
    有父如此,家风严正,岂会有败子,裴珏亦生了一对好儿子——长子裴秉盛,次子裴秉明,一个二甲进士出身,一个三甲同进士出身。既考得功名,又有父辈扶持,想必前程亦是一片大好。
    所以,如今的京都里头,说起裴家,众人首先想起的,是吏部尚书裴大人的裴府,一门三杰。而非勋爵人家,景川伯爵府。
    若是年轻一些的官员,甚至不知道这两府数十载以前,本是一家呢。
    ……
    裴少淮暗想,兄长得了爵位,弟弟背井离乡,若要弟弟毫无怨言,坦然接受,恐怕也难。加之二十余载分隔两地,年年岁岁不相见,家中老人又已辞世,仅剩的一些兄弟之情恐怕也被慢慢消磨殆尽了。
    故此,等裴珏回到故地,任了京官,景川伯爵府想要重新拾起兄弟胞情,谈何容易?
    早生分了。
    这种事呢,就不能简单评判为谁对谁错。至少在裴少淮看来,这位二爷爷,这一段升官奋斗史,是值得他学习借鉴的。
    破釜沉舟早有筹谋之人,方能抓住机会。
    ……
    眼看着府内宾客已经就坐,老太太劝道:“老头子,要不先抱淮哥儿进去罢,留个人在此盯着就是了,免得叫人说招待不周怠慢了。”
    裴秉元亦道:“父亲先进去罢,我在此候着。”
    “再等半刻钟。”老爷子目光有些浊,低声道,“总归是一家兄弟,那边不至于不留体面,一个人都不来。”
    老太太无奈,喃喃道:“纵是来了,又有甚么用,不过是添一日光彩罢了。”
    正说着,远处来了几辆马车,缓缓靠近。
    马车停下,头车的帘布撩起,一位老妇人缓缓下车,随她下来的,是一个约摸十岁的少年。
    老妇人有些消瘦,肤色略有些黑,瞧起来比裴老太太要老上许多,边搀着人下车,边乐呵乐呵地道:“他大哥,老嫂子,这大好的日子,是我耽误了,来晚了,该罚该罚。”她正是裴尚书的夫人王氏,二老太太。
    那少年跟着上前,作揖问好道:“给大爷爷、大奶奶问安,恭贺大伯伯喜获麟儿。”他乃是裴尚书的二孙子,裴少煜,按辈分是裴少淮的堂哥。
    余下车辆下来的,皆是一众女眷。
    虽有十余人,可男丁,唯有那十岁少年裴少煜而已。
    裴少煜问好后,眼珠子滴溜溜地转,四处瞟看,目光最后落在了英姐儿身上,忍不住赞叹道:“大伯伯家竟生出了这么一个漂亮的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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