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不是他图长姐帮他甚么,而是觉得,若是林氏手有余力,力所能及帮一把这个继女,也挺好的。
    说是雪中送炭也好,说是锦上添花也罢,总之,做的是好事,谁不喜欢呢?
    一个家族,若是大家都过得不赖,你帮我一把,我拉你一把,相互扶持着,便会越来越好。反之,若是大家过得都不好,相互妒忌猜疑,你扯着我,我拖累你,任凭你再丰厚的家底也会被拖垮。
    有了这样的心思,裴少淮暗想,不能让这个嘴碎的申嬷嬷干扰到母亲的决定。
    ……
    申嬷嬷还有一肚子的话要说,道:“咱们英姐儿才是您的亲闺女……”
    未等申嬷嬷继续说,裴少淮便打断了她,小手指着案上的点心,闹着道:“嬷嬷,嬷嬷,点心。”
    屋里没有别的下人,申嬷嬷只好去净了手,将那点心端到淮哥儿跟前,给他掰了一小块,道:“淮哥儿慢些吃。”
    申嬷嬷打算继续道:“英姐儿才是咱们淮哥儿的胞姐……”
    一句话没说完,又见淮哥儿指着案上,说道:“嬷嬷,嬷嬷,喝水。”
    申嬷嬷走过去,探了探茶壶边沿,发觉是凉的,嘟囔一句:“这些丫鬟片子愈发懒了,改日叫我狠狠收拾她们。”免不得亲自去取了一壶温水来,倒了小半碗,用小勺喂淮哥儿。
    这一来一往的,叫她一下子记不起自己要说些甚么了,道:“上年纪了,脑子愈发愚钝了,话都到嘴边了,还能叫忘了。”
    “我知晓申妈妈的好意,你素来都是向着我的。”林氏说道,“此番,我接了老太太派遣的事,十成里头,只有两成是因为莲姐儿早早没了生母,可怜见儿的,别看她平日里规规矩矩,不怎么说话,却是个心思剔透的,藏着心事呢。我既然嫁入了伯爵府,成了她的继母,注定跟她有一段缘分,索性就做周全了。”
    及笄这样的成人礼,没有娘亲在身边帮着操持,确是可怜。
    林氏又道:“另外的八成,则是我自己的私心。一则是,我想要个好名声,不想叫人说我亏待了她。二则是,我听元郎说,那徐家是个读书人家,家公、大伯、丈夫都是读书人,在勋贵人家,这些听着好似没甚么,却是林家那头结交不起的。况且,英姐儿、淮哥儿还这么小,再过个十年八载的,谁又知晓那个时候,是个甚么光景……往后淮哥儿读书了,我不求她还我甚么,只需她惦记着,能帮扶一二就成。”
    这世道里,士族和商贾之间,终究是有壁的,林氏意识到,自己碰巧成了两者间的一个纽扣,岂会放过这样的良机。
    裴少淮感慨,自己的母亲跳出宅斗的恶性循坏以后,思路愈发清晰了。把买卖的思维,用到人情世故的交往上,有时候也是行得通的——押准了,价低时买入,才有待价而沽的时候。
    申嬷嬷不知道听懂了几分,但她听明白了,这件事夫人已经做好了决定,不必她再规劝甚么,应道:“夫人有了主意就好,是老奴多嘴了。”
    申嬷嬷方才说那样出格的话,林氏原是有些生气的,可看见申嬷嬷尽心尽责照料淮哥儿,又发不出火来,一番责备的话咽了下去,只道:“申妈妈是大兄专程送过来的老人,我若是有什么不懂的,自会主动与申妈妈一同商讨。我精力有所不及,这朝露院里,上上下下恁多婆子丫鬟,还得靠申妈妈看管着。”
    裴少淮又赞叹,母亲这是拐着弯打一巴掌给个枣——言下之意,我若是没有主动找你商讨,你以后就莫要再说这些出格的话了。话虽如此,我还是十分信任你的,不然也不会让你看管整个院的下人。
    申嬷嬷眉梢略喜,应着退下了。
    ……
    林氏则盘算着,明日要出去一趟,一是拿钱票从钱庄里兑换些银子回来,二是,后头要操办这么多事,她心里没个底,涉及拿多少银子,这裴府里也没个能商量的人,她思来想去,觉得还是回去问问大兄最合适。
    ……
    ……
    翌日一早,林氏向老太太请安,提了想带淮哥儿、英姐儿回一趟林家的打算。
    两家虽都在京都之内,相距亦不远,可老太太并不想让林氏把淮哥儿带回去,沉默了许久,没有应声。
    大抵是想到,早前淮哥儿周岁礼时,林家给伯爵府留足了体面,淮哥儿如今已不小,回去看看也是情理,老太太这才开口:“明日再去罢,这月份,日头渐渐热起来了,早些出门,午后再回来,当心淮哥儿在车里热着、闷着。”
    又道:“也叫我有些时辰,给亲家母略备薄礼。”
    “是,儿媳省得。”林氏应道。
    ……
    又过了一日,林氏早早便带着淮哥儿、英姐儿坐车出门,由京都城东向西走,大概半个时辰的路程便到了。
    到了林家后,林氏许久未见娘亲、亲人,妇人间戚戚泪流,互述思念,自不必多言。
    坐下以后,裴少淮心中默数了一番,发现大舅林世运算是儿女“成群”了,除了蒋氏以外,还纳了两个妾,小子生了六个,姑娘生了五个。
    三四个半大的小子,好奇地围着裴少淮,争着掏出各类新奇的玩意,说要送给表弟拿回家顽,什么陀螺、弹弓、九连环、小瓷人……堆成了“小山”,任由裴少淮挑。表兄们只怕自己的小玩意不够奇特,这个小表弟不喜欢。
    那群姑娘则抱着英姐儿,都夸她长得好看。
    三表姐拿出一方算盘,问英姐儿道:“英妹妹,你会打珠盘吗?”
    英姐儿满眼好奇,摇摇头,根本不知这黑漆漆的珠盘是何物。
    “我给你演一个。”三表姐道,“大姐,你帮着出个题,读个数……今日在英妹妹跟前,我断不会出错的。”
    于是啪啪啪打起珠盘,手指灵巧得很。
    小孩儿们顽得开心,林氏和大嫂蒋氏坐在堂前,正闲聊着。
    蒋氏指着几个小子道:“大的那两个,已经跟着你大兄,学着料理家中的生意了……四个小的,送去了学堂,你大兄盼着,当中能有一两个读书的料,便烧高香了。”
    又指着几个姑娘道:“你大兄说,你的这些侄女,恐怕难有你这样的福气,这几年找了老先生,教她们识字、看账、算数,好叫她们学些本领,以后带着嫁妆嫁出去了,也能自己料理生意。”
    林氏了然,问道:“几个小子在学堂,学得如何?”
    “听夫子说,最小的那个反倒坐得住,学得不错。”蒋氏应道,“其余几个,就看长大些能不能开智了。”她也感到无奈。
    林氏只好转移话题,问道:“大侄子今年十七了罢,嫂子看好了哪家的姑娘?”
    “快别提了,你大兄让再等等。”蒋氏抱怨,又道,“你大兄说,遥儿贪玩,要挑个有脾气的姑娘,才能镇得住他……你说说,哪里见过父亲给自己儿子找个凶婆娘的?”
    林氏略显尴尬,她知晓大兄在家里说一不二的性子,既然定了,断不会改的。
    大兄说得好似也有些道理。
    ……
    一大家子用过午宴之后,林氏才跟大兄聊起伯爵府的事,先是介绍莲姐儿许了甚么样的人家,才说老太太让她操办及笄大礼的事,让大兄帮她参谋参谋。
    “办,理应好好办,那嫁妆,你也该给她添置一些。”林世运一锤定音,又道,“你若是手头紧了,哥哥再给你添补一些。”
    林氏知道大兄是个生意人,从不做亏本的买卖,只静静听着大兄为她梳理个中缘由。
    小娃娃裴少淮亦眼巴巴地听着,他前世不过是个大学生,这个世界的许多条条道道,他亦要跟着学习领悟。
    林世运慢慢道来——
    “徐家老爷虽只是个司业,可那是国子监的司业,国子监门生遍布朝中各部,便等于一条线牵住了千百条线,关键时候,或许能从这一头,牵到那一头。说得简单些,咱们淮哥儿往后要读书、要求学罢,单是找老学究,这个亲家便能替伯爵府解决不少问题。”
    “你把莲姐儿风风光光嫁过去了,给了徐家体面,他们多少总会念你一些情分。兴许淮哥儿身为伯爵府嫡长孙,不缺那读书机会……可林家这几个小子,若是有哪一个长进的,考了茂才,还想读书,少不得要仰仗你这个姑母,帮着引荐找个好学堂。”
    “再说说安远伯爵府那头,如今外甥女要说亲,他们却充傻装楞,佯装是两家人,不管不问,只想当个便宜大舅……你这个当继母的,若是给莲姐儿抬一抬嫁妆,再找人把消息放出去,到时候,安远伯爵府那边或许会送来惊喜。毕竟这京都里,勋贵人家的脸面比钱财重要。”
    “你这般做,也是在给英姐儿、淮哥儿做打算,伯爵府的嫡长孙女嫁得风光了,名声好了,等英姐儿大一些的时候,长姐带她出去见见世面,以后也好找人家。”
    ……
    林世运一条一条地说,中间还添了好几次茶水,林氏亦听得仔细。
    后头,具体到该如何去办,林世运又给出了自己的意见,譬如找甚么样的匠工打造簪子,给甚么人发请柬,添甚么样的嫁妆看着最气派……不一而足。
    裴少淮的小脑袋瓜子听得有些晕乎,等到要走的时候,已经困得不行,埋在母亲的怀了睡着了,不知何时回到了伯爵府。
    他只记得,他那位大舅,有些利己,亦有些本事。
    ……
    ……
    之后的日子,林氏忙碌起来,不能时时陪着淮哥儿。
    裴少淮如今快一岁半,走起路,说起话,都比普通小娃娃要利索一些。
    这段时日,裴少淮总喜欢往父亲的书房跑,并非他喜欢这个寡淡的父亲,而是他急着向大家发出一个信号——该教我读书认字了。
    这日,裴少淮又来了父亲的书房,一进来便道:“书,书书。”
    裴父已被他卷走了许多书,有些不舍,又怕儿子拿书当玩意,扯坏撕坏,于是,他抽了一本空白的簿子给裴少淮。
    谁料,裴少淮翻开一看,道:“空的,不要。”把簿子扔回了父亲的书案上,又道,“换一本。”
    裴父正在写文章,被吵到,皱皱眉,无奈只好放下笔,重新给裴少淮拿了一本带字的《诗经》。
    裴少淮终于安分了。
    裴父打算找下人将这个小娃娃抱走,免得打扰他写文章,却见淮哥儿小手指着书卷封皮上的“诗”字,仰着头,巴巴地望着他,道:“爹爹,这是甚么?”
    裴秉元先是一愣,又是一惊,最后转为一喜,抱起小娃娃,露出难得的慈爱,问道:“咱们淮儿想识字?”
    第8章
    呜呼,好不容易,终于叫父亲明白了自己的意思。
    “嗯,想知道,这是甚么。”小娃娃点头,又道,“想识字。”
    裴父心中更是欢喜,大抵是觉得儿子承了自己秉性,故此爱读书……这样聪明懂事的儿子,岂能叫人不喜欢。
    “为父这便教淮儿识字。”
    言罢,裴秉元抱着淮哥儿来到书案前坐下,让淮哥儿坐在膝上,可惜他的书房中并无孩童蒙学的书卷,裴秉元只好先将就着翻开《诗经》。
    恰好翻到了《陈风·衡门》。
    裴少淮没有选那些复杂的字,而是从“衡门之下,可以栖迟[1]”一句中选了个“門”字,小手指着,道:“爹爹,学这个。”
    “这是‘門’字。”裴父轻声细语,仔细给小娃娃解释道,“左边有一户,右边有一户,两户相合,即为‘門’也。府里最大的那两扇红门,便是咱们伯爵府的‘門’。”
    裴父说得慢,生怕小娃娃听不懂,还腾出一只手,拿起毛笔,给淮哥儿画了门的形状。
    淮哥儿跟着念道:“一户,又一户,門。”
    裴父见淮哥儿听懂了,心中颇有成就感,赞叹道:“咱们淮儿聪慧。”随后又教了小娃娃十数个字,只选那简单的,以识字为主。
    裴少淮听得认真,并非装出来——他虽是识字的,学的却是简体字,如今面对繁体,少不了要从头再学,免得以后一个失手,露了破绽。
    再者,裴秉元肚子里是有学识的,讲解时,细细讲了字的来源,为何是这个形状、笔画,听着饶有趣味。
    不知不觉,便过了一个多时辰,裴秉元只顾着教儿子识字,忘了自己原先是打算写文章的。
    若是旁人见了,定会大为赞叹这父慈子孝的场景。
    要知晓,伯爵府这位大老爷,是出了名的“一心读书,不问他事”,若打搅了他写文章,纵是平日性情温和,也是会严厉教训人的。
    ……
    从父亲的书房中出来,小娃子裴少淮想起书中情节——
    在原书中,裴少淮、裴秉元这对父子相处得并不好,愈到后头,愈是相看厌恶。
    因争夺淮哥儿,老太太和林氏相互斗狠,后宅不宁,使得裴秉元不能安心读书,是以,裴秉元并不喜欢这个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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