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县衙备案以后,一应发卖了。
    ……
    一事刚毕,一事又起。
    这几日,京都城勋贵圈里谣传竹姐儿是“贴金再售”、“待价而沽”。造谣者先是把当年李水生的事给挖了出来,言说彼时伯爵府落魄,连城南李所正这样的小官吏人家都不肯娶伯爵府庶女为妻,才逼得裴若竹参加女官选秀进宫。
    又说仅仅过了五年,区区一个出宫女官,还是个庶女,竟有那么多人家巴结着求娶,岂不是自甘承认连小官吏人家都不如?伯爵府也是个厉害的,这一进一出,就把原来嫁不出去的庶女给捧成了香饽饽。
    流言止于智者,谣传者要么是蠢,要么就是针对景川伯爵府,针对裴若竹。
    这又是“李水生”又是“入宫”的,当年清楚情况总不过裴家和安平郡王府,造谣者不是郡王府又能是谁呢?
    竹姐儿打听
    到燕承诏已经登船南下,安平王也已返回后军都督府操练兵卒,竹姐儿冷笑道:“府上一个能管事的都没有,也敢这个时候挑衅闹事?”
    沈姨娘面带担忧,对竹姐儿道:“外头这样传谣,你的亲事……”她担忧有意提亲的人家听信谣言,另改主意。
    竹姐儿却道:“若是连此等粗劣的谣言都辨识不了,自也必不来求娶了,正正好。”
    郡王府郊外的庄子、农园可比裴家大多了,几十倾的田地,上百个庄头,交由世子夫妇辖管,裴若竹就不信庄子里没些腌臜事。
    竹姐儿没理会谣言,反倒叫人暗中去查郡王府的官庄,结果没令她失望。
    郡王府的官庄按说只有六十三倾十三亩,实则官庄内足有上百倾的田地,多出的这部分自然是侵夺民田、逼民为佃而来。此外,又在庄内搭建桥梁,擅立关隘,私刻官防,收取路费。庄头们在庄内为非作歹、横行霸道,自不必多言。
    月余,谣言渐渐止住了。而此时,朝廷令顺天府衙、大理寺会同户部,严查京畿周边的各个皇庄、官庄,以正秩序。
    竹姐儿趁此时机,命人把之前查到的一应全抖了出来,甭管证据不证据的,至少京都城里口口相传,百姓们忿忿不平。
    顺天府衙、大理寺本没想好从哪家哪户入手,现如今郡王府直接撞到刀尖上,他们顺势而为,选择从郡王府的官庄先查起。
    事发突然,郡王爷不在京都城里,朝中无人接应,安平世子应对盘查手忙脚乱,官庄里头更是如一盘散沙,昭然示人。
    皆如外面传言所说——庄内小民膏脂被吮削无余。
    随之而来的是言官们铺天盖地的弹劾,言说郡王府身为皇家旁支,能够留在京都,又有军中实职,已是天大的恩赐,岂料郡王府贪婪无厌,纵容家奴庄头侵夺民田,以丰年禄。
    安平郡王被圣上召回,圣上说道:“爱卿年岁不小了,操练兵马之事便留给年轻人去办罢,即日起留在京都内,好生打理郡王府的官田,不得再有损皇家颜面。”
    “臣……遵旨。”
    安平郡王提前致仕,世子无官职在身,长孙尚小,燕承诏又已请愿分府另居……如此青黄不接,郡王府往后想再染指军务,领兵操练,恐怕是难之又难矣。
    ……
    暮春春耕,竹姐儿到自己的小庄子里查看耕种情况。
    这片良田位置不错,正好坐落在河畔,春耕夏溉引水十分方便。
    八户佃农分了百亩良田,每户十几亩地,但凡不是遇到蝗灾,必定能够缴足租子,又能供一家老少饱腹。
    一切无虞,竹姐儿准备回去。
    正巧此时,新来的何庄头来报,言道:“东家,河下游庄子的李庄头来见我,说他们的水田略高于河,不便引水,想经由我们的水田,从上游引水。小的来问东家的意思。”
    “是哪个人家的官庄?”
    何庄头应道:“回东家,是南平伯爵府的官庄。”
    是京都城里的勋贵人家。
    竹姐儿向庄园外望去,只见庄园门前停了一辆灰蓝素锦的马车,不见贵气,车前站的中年人应当就是李庄头。
    既然都来了,却不下车进来相谈,竹姐儿料想车内坐的不是女眷。
    竹姐儿又问:“若是应了他们,可会影响水田收成?”
    何庄头应道:“会流失些肥力,却也影响不大。”又道,“他们的主子应允秋收时付三厘的收成。”
    竹姐儿心想,南平伯爵府恐怕早有这个主意了,只不过之前这个庄子属皇后,他们无论如何都不敢从此处引水路过。眼下庄子换了主子,他们便过来商量了。
    对方许诺三厘,很是大方,竹姐儿没多犹豫,也大方应道:“允了,同他们说,诚信为上,字据不必立了。”
    第74章
    徐尚书府中。
    一场绵长沥沥的春雨,墙角下瓷白的洗砚缸积满清水。
    午时初,书堂散学,唯有小言归推着段夫子出来,要去洗砚缸前洗墨。
    言归十余岁,已是少年模样,幼时胖嘟嘟的脸颊收了回去,模样与其父徐瞻颇有几分相像。
    庭院内,春日青砖湿滑,言归推着轮椅走得仔细,来到缸前,轱辘的锁窍自动滑落,轮椅稳稳停了下来。
    言归道:“淮小舅心思真巧,夫子这把坐骑牢靠又实用。”
    段夫子额间皱纹展了展。
    毛笔浸入白瓷缸里,墨汁在冷冽清水中散开,一丝丝一缕缕,比山水泼墨还要肆意几分,小言归一时舍不得搅动笔杆,毁了这水中墨韵。
    暮春风多,墙外杨絮随风而起,风停,绒毛似的杨花落入白瓷缸中,小言归望得出神。
    半晌,言归回头望向夫子,只见段夫子也沉浸在暮春风中,抬头望着屋檐瓦上的几只燕雀。
    师徒二人相视而笑。
    夫子问言归,道:“宋翰林学士叶采有一诗,与此情此境十分合宜,你可记得?”
    言归应道:“夫子说的可是‘双双瓦雀行书案,点点杨花入砚池’?”
    夫子颔首,赞赏道:“你这记性,与少津相比,不逞多让。”
    言归见夫子脸上略有思愁,又想起此诗的后两句——“闲坐小窗读周易,不知春去几多时”。学子沉浸于书中世界,不知时间几何,然则于夫子而言,他对时日的流逝最是敏感。
    言归道:“大哥和津小舅明日休沐归来,夫子有甚么事吩咐小子提前准备吗?”
    明日又是十五了,顺天府学休沐。
    夫子心里早有打算,道:“把少淮寄回来的文章、文卷拿出来,明日叫他们好好读一读。”
    “是。”
    “夫子是想淮小舅了吗?”
    段夫子摸了摸光滑的轮椅把手,笑道:“确有些想少淮了。”
    翌日,裴少津早早来了徐府。“暮春者,春服既成”,暮春是换新衣的时候,少津为夫子送来了一身水纹色的青袍,剪裁用的是江南样式,言道:“这是大哥挑的料子,在苏州城里做好再送回京都的,特地嘱咐我暮春换新衣的时候给夫子送来。”
    段夫子穿惯了深色衣裳,见到新衣色浅,言道:“我这一把年纪了,岂好穿这般亮色的衣裳?只怕不妥……”
    “圣人言,君子如水,随圆就方,大哥特地选的水纹色。”少津言道,“大哥还说,江南之地,水纹色青袍老少皆宜,夫子不妨先试试。”
    又道:“学生上回陪夫子去芒山观里,吴老道不也穿了一身青袍吗?”
    少津把衣袍递给老阿笃,老阿笃也跟着说:“淮少爷选的料子真好。”
    “果真?”段夫子面上虽拒,心里却是欢喜,言道,“那就先试一试罢……”
    这一试,竟没有再换下来,直接穿到了书堂里。
    青袍映白发,段夫子虽已年轻不再,但再穿回书生时的青袍,仿若又寻回了几分年轻时的意气风发不言败。
    还特地让老阿笃替他换上了黑缎靴。
    青袍总是要配靴的。
    少津与言成看见与往日大有不同的段夫子,相视一眼,心间欢喜。少津心想,他们几个当中,还是大哥最懂夫子的心思,不管是送画、送轮椅,还是送一身春日青袍,大哥都是费了一番心思的。
    照旧,少津和言成先将近日所作的文章交给夫子点评。夫子读文章期间,他们俩则品读裴少淮寄回来的文卷、文章,言归年岁尚小,仍以研读四书五经为主。
    春日暖阳斜入书堂当中,师生几个神色认真,沉浸其中,屋檐瓦上的鸟雀都识趣安静了下来。
    段夫子将少津、言成的文章放下,纸张微响,少津、言成抬头。
    夫子言道:“少津文笔收敛了许多,再不似以往那般锋芒外露,略有偏执,见解也愈发成熟。判词有理有据,以理服人,属上乘。若说不足之处……”
    夫子顿了顿,凝眉道:“旁人作文章,最怕肚里墨水不足,不能旁征博引。而少津你博览群书,又善记忆,最是不怕引经据典……只是过犹不及,你所作的文章引古过多,读起来不免生涩,又容易叫人觉得是寻章摘句,反倒弱化了你的见解。写文章最重要的还是论述见解,一字一句皆是为见解铺路,后面的时日可由此入手,缓缓改进。”
    少津听得认真。年少时他以背书快而胜人一筹,随着年岁增长,他愈发觉得自己需要跳出“背书”这个圈子,夫子今日的点评真真说到了他的心坎上。
    少津应道:“谢夫子指点。文章收敛,许是因为家中团聚,学生心境亦随之变化了不少。至于寻章摘句一事,学生牢牢记下了,往后一定注意修正。”
    论到言成的文章,夫子说道:“言成的文章,见解和意境还是小了一些,或是头几股开笔宏大,接下来后劲不足,越写越小,等到束股的时候,与破题、起股相比,恍若两文矣。”
    夫子指点言成道:“这段时日,可少去府学,你祖父、父亲或是二叔在家中时,多去交谈,了解朝中时事,听得多、见的多了,见解自然也就跟着开阔了。”
    言成应道:“谢夫子,学生遵夫子之命。”
    随后,师生几人讨论裴少淮的文章,言成赞叹道:“少淮的文章更上一层了,说不出哪里变了,只觉得文章浑然一体,与《会试文选》里的文章相比,不逞多让。”
    少津也道:“大哥有奇思,又有奇遇,此番游学
    之后,笔力愈见不凡,想必来年的春闱,可争一争杏榜之首矣。”
    段夫子捋捋胡须,笑着应道:“少淮此番南下,确实长进明显。此事既得益于他遇见高人指点,也得益于他心智聪慧,可以悟得高人深意。”
    有了少淮当例子,夫子又对少津、言成说道:“明年秋闱以后,你们两个也要到江南之地去走一走、学一学,见多识广总是好的。”
    “是,夫子。”
    再过一年,裴府、徐府就要忙起来了——言归要参加童试,少津、言成要参加秋闱,少淮则要参加春闱。
    ……
    夫子回房以后,少津与言成闲聊。
    聊起家事,言成有些郁郁,少津问何事,言成未言,一旁的小言归便替他说了。
    言归道:“津小舅,大哥是在为亲事郁闷呢,祖母、大伯母这段时日在张罗着给大哥说门亲事。”
    少津、少淮十六岁多,言成已满十七,确到了说亲的时候。徐瞻这个年纪的时候,已经和莲姐儿定亲了。
    少津一乐,言道:“这不是好事吗?大外甥怎么反倒郁闷了?”
    “少津,请你有些当小舅的样。”言成应道,“我如今是‘书卷多情似故人,晨昏忧乐每相亲’,既然日日与书卷相亲了,哪里还有时日同别个人相亲?”
    “此相亲非彼相亲也。”
    言成转而问少津:“你呢?你和少淮年岁也不小了,家中是不是也要替你们打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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