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若只说前面的话,只是无知而已,说了后面这番话,便是无能了。自己手里还戴着玳瑁珠串,却言百姓不用舶来物,岂非“何不食肉糜”?
    他这官途是到头了。
    坐在一旁的楼阁老脸色发黑。
    皇帝没有当场处置户部尚书,只道:“官居户部而不通税例,身处高位而不恤民情,户部该好好整治了。”这番评价,只怕事后“整治”时,皇帝不会给他留尚书最后的体面。
    户部尚书冷汗涟涟,垂垂欲倒,半个身子倚在桌案上,才勉强站住。他望向楼阁老,示以求助,却见楼阁老冷脸别了过去。
    其后,在皇帝依次发问,礼部、大理寺、太仆寺皆言之有物。
    诸国往来,朝贡一事与礼部牵扯最大,所以徐尚书一上来就认了失职之过,然后依次列举礼部这些年兜底购买各藩国商品的价格。
    几年间,碗石从三百贯一斤降到了五十贯一斤,苏木从五百贯一斤降到了八十贯一斤……虽仍是做赔本买卖,但至少礼部一直在想方设法压价,替朝廷省钱。
    徐尚书的话说完,皇帝想起徐知意曾数次舌战藩国使臣,扬朝廷之威。面对这样的臣子,礼部、鸿胪寺虽有错,皇帝又岂忍心重罚。
    陆大人禀报贡品陆运一事时,道:“四夷使臣入朝进贡,正是春日农忙时,为将贡品自关口运至京都,各地多征徭役,巨石重物常耗七八人不止,奇珍异兽需精心养喂,常耗十人不止。”
    属实是劳民伤财。
    杨大人会同刑部一起禀报,道:“藩国使臣来贡时,使臣、随从欺凌百姓之事,并不少见。”又列举几桩具体的案件,譬如,使臣外出游街时,自诩是朝廷贵人,要强抢民女。
    皇帝听完了,诸位大臣们也一起听完了。桩桩件件摆在案上,容不得反驳。大庆已经够声闻四海了,何须搭钱营造盛况?
    “如此朝贡,犹如吸尽民脂民膏而养群虫,不可再延续矣。”皇帝言道,“朕为一国之君,深知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藩国既在大庆朝之下,便也应在百姓之下,岂可厚了外人而凉了百姓的心?”
    “丰收之年也就罢了,若是不幸遇到灾荒之年,民荒民乱,老百姓啃木吃土,饿殍遍野,妻离子散,朕岂能忍心拿国库银子养藩国之优?”皇帝说得情真意切。
    这才是他今日的最终目的——商议修改朝贡之策。
    “裴爱卿,你来说说你的见解。”皇帝道。
    诸位大臣这才想起,御书房里还有一个七品小言官。
    皇帝辛辛苦苦布的局,叫大臣们都知晓了朝贡的弊端,把气氛酝酿得恰恰好,再让裴少淮上场。裴少淮从最末尾走到最前面,言道:“微臣以为,使得万朝来拜在于大庆强盛,而非仁义怀柔,使得藩国船只络绎不绝在于有利可图,而非真心示弱示好。”
    强与利。
    若是不强盛,光有怀柔,也难让藩国俯首称臣。藩国来贡,除了打打秋风,还为了大庆的那句“不征诸夷”。
    有利可图不只是朝堂的赏赐而已,还有买卖生意,买卖所得才是大头。把黄铜、硫磺、香料、苏木卖出去,再从大庆购入丝布、铁锅、茶叶、陶瓷,来回一趟获利不菲。
    只要这份生意还在,哪怕少了朝廷的赏赐,藩国的船只依旧会翻洋过海,源源不断而来。
    裴少淮道:“微臣以为,朝拜结好,不在于贡与赏,而在于买和卖。”
    朝廷就是太过看重朝贡赏赐,贴钱贴物,愣是把好好一桩生意做成了赔本的。
    裴少淮相信,大庆许多手艺、技术远在藩国之上,任由民间自由交易,大庆只会处在上风。
    诸位大臣们都看得出,皇帝已经打定了主意要修改朝贡之策,所以没有多言驳斥。
    唯独鸿胪寺卿不得已,站出来为难道:“裴给事中说得有些道理,臣亦认可。只是……只是今年的朝贡已经开始,许多使臣已然带着贡品入京,今年恐怕……恐怕来不及了。”
    总不能拿了贡品,却不给赏赐。
    鸿胪寺卿言下之意,是不是缓一年再改,今年仍按旧例来办。
    皇帝也有些为难,问道:“各藩国都带了什么些什么贡品?”
    “大瓦国送来一对绿孔雀……”
    鸿胪寺卿才说第一句,就被皇帝的叹息打断了。
    “哎——怎么又是绿孔雀?”皇帝叹道。
    大瓦国盛产此鸟,通体璀璨,翎羽艳艳,头几年刚上贡时,后宫嫔妃们很是中意此鸟,纷纷争着要养进贡的孔雀。
    大瓦国知晓后,年年进贡孔雀,上贡得多了,便不再稀奇,一来后宫里没那么多地方养孔雀,除却一身羽毛,此物不过一只走地鸟禽而已,二来皇帝不喜孔雀非精细谷物不食。
    听到此处,裴少淮心里冒出个想法,言道:“禀圣上,微臣有一计。”
    “裴爱卿请说。”皇帝喜道,裴少淮还没让他失望过。
    “既是上贡,有所回赠也是应当的。”裴少淮言道,“何不以贵换贵?譬如大瓦国上贡的孔雀,陛下司空见惯、不足为奇,可于李朝而言,却是不曾见识过的奇珍异兽,值得精心豢养、赏玩。”说不准还能因此编出个孔雀舞。
    有些臣子还没转过弯来,然皇帝已经听明白了裴少淮的意思——转手把收到的贡物当作回赠送出去。
    都是大家进贡的“珍贵”贡品,再赐出去,断没有说它不贵重的道理。
    皇帝认同了裴少淮的点子,又带着些玩心,当即下旨道:“李朝喜欢华服,便将大瓦国的一对孔雀赐予李朝……倭国船只御海时常常破损,船上官员要熟悉水性,把安南国送来潜水异士赐予倭国,教倭国好好练水,以后船破了、没船了还可游水回去……”
    皇帝滔滔不绝说了一大串。
    这样,既处置“多余”的上贡,又无需再费银两、绸布赏赐。
    第128章
    不枉这两个月的苦心经营,也不枉张尚书“告假十五日”相助,裴少淮这番隐喻上谏,取得了初步成效——皇帝下定主意修改朝贡贸易之策,以免四夷每年浩浩荡荡而来,朝廷供吃供喝,劳民伤财。
    随后,皇帝趁热打铁,与众臣子商议当如何修改此策。
    有人言,既是劳民伤财,不如直接收回颁赐的信符金牌,取消了万朝来贡,免得年年兴师动众。
    亦有人言,怀柔之策重在立威,虽朝廷有所折损,但不能废了祖规,断了与各藩国的友好往来。
    有人则建议,不如朝廷直接列出贡品的价格名录,诸藩国若有意,便可继续进贡。
    裴少淮稍观察了皇帝的神情,可以看得出,皇帝既不想做冤大头,年年掏国库银两做亏本买卖,也不想与四夷藩国直接绝了往来。裴少淮心中酝酿了一番,站出来言道:“禀陛下,微臣以为,凡事一弊生则有一利起,朝贡若是直接禁罢,则大庆与诸藩国无所通,无益于国力。微臣以为,应取其利去其弊,重贸易往来,轻怀柔恩赐。”
    “轻怀柔恩赐,即不再厚往薄来,朝廷不奢靡招待,船马不劳力运送,天子赏赐有度。”
    “重贸易往来,准许使臣携带足量的物件到大庆内交易,至于价值几许,能卖出几成,他们从大庆回购什么商品,此事交由百姓来抉择。倘若舶来品物美价廉,利于民生,任由百姓购置又如何?倘若大庆所造之物,颇得四夷藩国喜爱,则百姓农忙之余,可事作坊生产,多了活计。”
    且不说丝绸、茶叶、陶瓷这些常年畅销的,单论铁锅、纸张、毛笔……这些日用的,大庆人与四夷藩国做生意就不会亏本。
    有臣子站出来驳问道:“依裴给事中所言,若是没了恩赐,四夷藩国还会长途跋涉到大庆来?”
    裴少淮没有论因果,只道:“若是没了恩赐便不来,自也不必再来了。”
    又问:“大庆的海船愿意下东西南洋,东西南洋的海船岂会不愿意来大庆?”
    第一句话是交往之道,第二句则是利益之道。
    让裴少淮没有想到的是,首先站出来赞同他的人是裴珏,只三个字:“臣附议。”面上并无太多表情,叫裴少淮不知这位叔祖父打的什么主意。
    徐大人、杨大人碍于身份,不便多言。接着又有刑部、太仆寺、太常寺、鸿胪寺等站出来帮言。
    皇帝言道:“此事由礼部汇今日众人所言,拟定四夷往来新策,重贸易轻进贡,再呈再议。”皇帝取用了裴少淮“重贸易轻进贡”之言,态度已经很明确了。
    四夷可自由往来大庆行商,全线开海便不远了。
    从御书房出来后,户部尚书一直咬牙强忍着,不敢在乾清宫里晕倒,每走一步都颤颤巍巍,直到出了乾清宫,才扶着宫墙栽倒下去。
    最后只能由内官将他抬去了太医院。
    裴少淮见到这一幕,并无闲情感慨户部尚书为官不易,他只想到,邹阁老辛辛苦苦立起来的户部,竟被叛徒门生拱手送给了河西派,河西派推了这么一个不知税例、不悉民户的人上位……邹阁老若是知晓了,会是何等伤心生怒。
    他还想到,户部关乎百姓民生,却有这样的人居于高位,只懂拉帮结派搞党争、研官道,不懂做实事兴民生。
    也不知百姓这几年因为户部尚书的无知无能多受了多少罪。
    六部缺了一部,高位有空缺,只怕接下来的廷推又是一番你争我斗。裴少淮身为给事中,手中有廷推权,自然不能置身事外。
    他也不会置身事外。
    ……
    今日御书房一事,耗去了大半日,此时已日头偏西。
    裴少淮没回六科,而是先去了一趟礼部。今日之事因他而起,礼部受牵扯颇大,对于徐大人,他总是有些不好意思在的。
    他进入礼部衙门,发现礼部官员已经开始忙碌起来了,鸿胪寺官员协同做事。
    “徐尚书。”
    “裴给事中请坐。”
    两人私下以伯侄相称,但在公府,还是以职务相称更合适些。
    徐大人猜到了世侄的来意,笑盈盈道:“裴大人不必有虑,都是你我早前就料到的事。”
    又轻松道:“你做了我多年未做成的事,若论惭愧,理应是我才对。”
    “下官受之有愧,后头还需徐尚书替我添补窟窿。”
    此非谦言,凡事难得万全,再好的谏言也有遗漏之处,需要及时填补。
    譬如说,四夷藩国中,除了海外小国,还有周边陆地接壤的小国,两边互市通婚,很难完全界定疆线,若是不安抚好这些陆上小国,若是动乱则苦了边民。
    再譬如说,虽有藩国投机取巧,屡屡以次充好,只为了的朝廷赏赐,但也有不少藩国规规矩矩,带来的货物皆是大庆紧缺的。这两种情况要区分对待才行。
    徐尚书正善于此道。
    “分内之事而已。”徐尚书应道。
    裴少淮再次意识到,良策固然重要,但若无明君相识,无长辈、师者相持,也难有实行之日。看似是裴少淮进谏有功,实则徐大人常年接待使团,考虑更加全面,愿意默默兜底补漏,更是难得。
    裴少淮起身,恭敬诚意作揖行礼,言道:“徐尚书高崇,晚辈受教。”
    正巧此时,鸿胪寺来人邀徐尚书过去,说是商议如何赏赐贡品,也就是如何把贡品转手送出去。
    “裴大人可有兴趣同往?”
    “荣幸至极。”
    在鸿胪寺里,裴少淮看了各藩国的进贡礼单,果然是良莠不齐。
    送宝石、玛瑙、珊瑚、乌木的,属于讨好皇室,送香料、药物、皮毛的,数量不少,是为了交易。
    进贡离谱的,除了暹罗的碗石、倭国未开刃的腰刀,还有苏禄国的海螺壳,扶南国号称开过光的菩提树叶、佛骨,南安国的竹竿子等等。
    数页纸的贡品中,大多数藩国唯有第一页的物件看得过去,后头列举的,多是土布竹绢一类不值钱的。
    商议过后,那些大庆确需的物件,价格还算公道,便留下来了。
    其余的物件,找个合适的由头,以皇帝之名赏赐给各藩国使臣。
    譬如苏禄国距离大庆颇远,海上风浪无常,需要重物压船吃水,才能保证船只平稳航行,那就赐他两船暹罗的碗石,保他航行平安。
    又如倭国、暹罗国佛缘颇深,正好把扶南国开过光的菩提树叶赐给他们,还要劝这虔诚的两国千万不要抢,平摊分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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