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闻:“裴给事中之见,老臣有所同,亦有所不同,更有所疑惑想要讨教。接下来的话,涉及朝廷军机,不宜众人观听,微臣恳请陛下移驾御书房,再作商议。”言语中气十足。
    引得众臣子诧异,又议论纷纷。
    陈功达说出此话,便说明他听懂了裴少淮的话,一如张令义、裴少淮先前猜测的那般。
    “准。”皇帝应道,又令内阁大臣、六部九卿正官和军机要臣移步乾清宫,末了,皇帝注意到略带青涩的裴少津,思忖后道,“裴……啊,翰林院裴二爱卿也一同过去。”
    裴少津又惊又喜,他准备的话已经说完,还能继续参加军机商议,实在是机会难得。
    没一会儿,裴少淮拍拍弟弟的肩膀,笑说道:“走罢。”内阁大臣和六部九卿已经先一步出殿了。
    兄弟二人并肩,一齐迈步走出大殿。一双青袍两不惧,同行大道各自谋。
    ……
    御书房中,一群绯色官袍的大官分居两侧,余出中央。
    独剩裴少淮与陈尚书圣前对辩。
    陈尚书说道:“大庆曾用怀柔之策,封王进爵,企图使得北元各部之间分崩离心,数年之后终究还是被识破,兀良哈部酋首反借此狮子大开口。”
    往昔,朝廷通过怀柔政策最先“收服”西辽河的兀良哈部,赏赐了大量财物,却也只安稳了数年,只要断了、少了赏赐,便会袭扰不止。
    陈尚书发问道:“裴给事中缘何觉得,利用商贾之术牵扯北元各部,不会面临一样的境况?”
    毕竟是蓟辽总督出身,陈尚书话中带着一股威压。
    裴少淮无所惧,亦铿铿应道:“封王进爵收买的只是北元贵族,反悔不过是酋首的一句话,边关贸易却不止面向北元豪贵,岂可同类而语?”
    贸易更多面向北元牧民,当牧民只“牧”不“战”,北元豪贵便难以号召成军了。
    击溃一个酋首,还有另一个酋首应运而生,大庆要征服的不是狼首。
    陈尚书没有就此反驳,而是继续往下问:“若是朝廷准允边防贸易,择取边关城镇开设集市,应提倡交易何物,又应禁止交易何物,趋利避祸,裴给事中可曾想过?”
    这是最关键的问题。
    “北元牧民生存所需之物,譬如棉麻布匹、针线、釜锅、海盐、糖饴干果……乃至于粮草,以我之见,皆可在边关集市互易。再从北元牧民手中获取牛羊肉食、兽皮毛毡,对大庆百姓亦是有益。”裴少淮应道。
    这是要提倡的。
    “至于要禁止交易的……”裴少淮故意顿了一顿,望向陈尚书,略带狡黠之色,问道,“这便要看陈尚书指的是明面上禁止,还是实际上禁止了。”
    有些东西明面上禁止,实地里默许,也是一种谋略。
    “且说明面上禁止何物。”
    “绫罗绸缎、珠宝首饰,此等贵重之物,朝廷可以‘器重名贵,不可僭越’为由,下令禁止交易。”
    能买这些贵重物件的,只能是北元豪贵,越是严禁,他们越是以此为贵。
    私底下卖给他们便是了。
    “实际禁止又为何物?”
    “兵器火炮,还有……”裴少淮说道,“还有茶叶。”
    御书房内诸位官员皆是全神贯注倾听,因为两人对辩寥寥数语之间,隐含深意颇多,略微一个不留神,恐怕就忽略了关键。
    禁止兵器交易不难理解,但当裴少淮说及茶叶时,未曾涉事军机的臣子,皆露出了疑惑之色。
    陈尚书脸上仍是严肃,却难掩眼眸中的几分欣赏,特意问道:“缘何要禁茶叶?”茶农们可是一筐筐运往海外。
    裴少淮爽快应道:“因为西北有羌胡。”
    大庆效仿西汉武帝,重兵把守甘肃一带,以茶驭羌,怕的就是西北羌胡和北疆鞑靼联手。
    所以不能让北元人获得大宗茶叶,以免他们跨过大庆防线,以茶叶联合西北胡羌。
    “西北有羌胡”几个字让陈尚书欣赏之色更浓。
    到了此时,这场辩驳更像是一问一答,答得精彩而无需去驳。
    “朝廷派兵监守边关互市,互易价格应定几许?”此话不是陈尚书所问,而是户部马尚书发问的,他又补了一句,“我听闻,大同有民市,百姓以旧衣杂物换北元牛马,一棱布可易一羊,一布衣可易一皮袄……近看可得巨利,远看恐怕只会坏事。”
    这番话说是“发问”,倒更像是在“提醒”。
    “马尚书所言极是。”裴少淮顺着马尚书的话往下说道,“边防互市,牧民若是无利可图,又岂会着重饲养牛羊?”
    长久的互市才能形成牵扯。
    陈尚书问道:“一年当中,何时互市为宜?”
    这个问题中亦有玄机,裴少淮见弟弟动了动唇,特意退了半步,投以鼓励的目光,让少津上前应答。
    少津依旧紧张,声音中带有些不确定,说道:“下官以为,应是立秋以后,立冬以前……”
    看到大哥微点了点头,他才大胆把推测说了出来,道:“过往数十年,北元各部常是秋后进犯,可见秋高马肥,他们此时战力最足。以‘市’换‘和’,当选此时为佳。”
    辩驳接近尾声,裴少淮补充道:“若无强兵驻守边关,叫鞑虏望之生怯,捍卫我大庆安宁,则今日所言皆为妄想,无一可实现。”裴少淮向皇帝谏言道,“微臣赞同陈尚书所言,国库充盈之时,理应丰边关军饷、增卫所火器、壮官兵士气,若敢来抢,必叫他付出惨痛代价,如此才能让鞑虏不敢贸然来犯。”
    皇帝赞许颔首。
    陈尚书似乎仍有疑虑,他最后发问道:“裴给事中方才所言,听之皆有道理,只是……大庆这几年虽连年丰收,谷仓盈满,如遇灾年总有耗尽之时。若是寒冬连续十数年,乃至数十年,边关将士所需军饷、互市所需粮食,又从何而来?”
    粮仓满,百姓安。
    一抔谷米,便是这个世道最大的真理。
    “开海。”裴少淮斩钉截铁说道,“周易有阴阳之道,世间亦是如此,北疆长冬,则南洋长春,春生谷物,海商会将粮食源源不断运回大庆。”
    他需要一个有力的证明,故以棉织造为例,说道:“陛下去岁准允推广棉株种植,北直隶各府农户在贫瘠坡地上广种棉花,收成颇丰,估摸可产棉布数十万匹……单单是棉布一项,这几年足以撑起边关互市。”
    他说的是北直隶农户种棉,而非棉织造坊。
    裴少淮又承诺道:“微臣斗胆许诺,开海一事,五年之内可见成效。”是为了破局,也是为了鞭策自己。
    “世间之事相互牵扯难分,大庆之内,若是破了一处僵局,则处处可见光明,若是一处不破,则处处不立。微臣立志做成此事,若是不成,甘愿受罚。”裴少淮慷慨言道。
    未等皇帝发声,只见陈尚书缓步走过来,站于裴少淮身后,蓦地作揖言道:“臣——附议!”
    随后是王尚书、马尚书……一众老官员皆来到裴少淮身后,同声言道:“臣附议。”
    裴少淮既然敢应下如此许诺,何不成人之美?不管是开海,或是边防抵御鞑靼侵犯,区区五年算得了什么?
    莫说是五年,便是十年,大庆也等得起。
    今日之辩,辩的虽是北疆防御之事,论的是边关互市,却把“开海一事”辩得更加明了,裴少淮无需带着担忧南下,可以大胆施展才干。
    看见御书房内诸位爱卿难得这般和气,而非争执不休,皇帝最是高兴,他说道:“伯……裴爱卿能有如此志气,朕甚是欣慰。”
    又道:“趁大家都在,不妨再议一议,朕应当赏些什么为好?”难得无所顾虑赏赐伯渊,机不可失。
    第157章
    想要给裴少淮赐些物件,确实不易。
    底下众臣子低声讨论了一圈,也未能提出个所以然来。若说赐服,裴少淮成婚之时,皇帝已赐麒麟袍;若说升官,裴少淮即将外任正五品知州,已连升两阶,圣眷不宜过盛;若说封侯进爵,开海之事未成,由伯爵晋升侯爵为时尚早。
    至于赏官庄田亩、金银绸缎,赐臣宴席,又非皇帝秉性。
    而且,皇帝有意赏赐,想如何赏便如何赏,哪有叫臣子们在底下团团商讨的。经皇帝这么一“闹”,方才辩驳时剑拔弩张的紧张感,得以缓和。
    裴少淮主动上前道:“居上克明,为下克忠,臣子之志缘于君主之明,微臣不敢居功,更不敢图赏。”
    “诶,朕既已开口,岂有收回之理?”皇帝笑呵呵言道,心中似乎早有打算,继续说道,“朕要赐你尚方剑,裴爱卿执剑南下,为我大庆开海。”又命兵部即日起,开始锻造尚方剑。
    武官立大功,当赐骏马宝刀;文官当重任,则赐尚方剑。
    裴少淮执剑南下,臣子在外,可便宜行事,意义非凡。
    众臣子齐声道:“陛下英明。”无人反对。
    裴少淮怔怔中回过神来,领赏道:“微臣叩谢隆恩,当不辱使命。”
    廷议结束,皇帝留下内阁大臣商议要事,其他人依次散去。
    ……
    兵部陈尚书候在乾清宫外,一直等到张令义从御书房中出来,两人相伴而行。他们同出于兵部,相识多年,关系很是不错。
    “老陈啊,不是我说你,你也该收一收这暴躁脾气,好好反省反省。”张令义说道,“我早跟你说过,这个小小的给事中与其他年轻人不一样,他见识广博,且精悉兵家之道,不是鲁莽之流。”
    谁料陈尚书直接反怼回去,道:“该反省的,难道不应该是张阁老自己吗?”
    “我有什么好反省的?”
    陈尚书停下步子,语气硬梆梆的,他问张令义:“你是他的座师,与他颇有一番渊源,明知这样一个好苗子,却没把他留在兵部里……就这还不够张阁老反省的?”
    这回轮到张令义讪讪了,只好喃喃应道:“先让他磨砺一番,往后机会还多……还多。”只是说出来的话,他自己都不信。
    陈尚书长叹了一口气,遗憾道:“大的这个是没门路,指望不上了。”惋惜之余,又道,“所幸,小的这个还可以谋算谋算。”
    通过今日廷议,陈尚书看上裴少津了,想把裴少津要到兵部来。
    这正是他候在殿外、守着张令义出来的原由。
    却见张令义讪讪之态更甚,有些支支吾吾,陈尚书顿时感到情况不妙,侧着头冷脸问道:“小的这个也指望不上了?谁这么快的手脚?”
    “哎呀——”陈尚书跺跺脚,责问道,“你怎么不拦着些?”
    “皇上‘动的手脚’,我怎么拦?”张令义说道。若是要怪,只能怪兄弟二人太过烁人眼目了。
    他告诉陈功达,就在他从御书房出来之前,皇上刚打定主意,准备赐裴少津兵科给事中一职。
    “你且消消气,总归兵部和兵科只差一个字。”
    陈尚书:“……”他更是生气了。
    ……
    散衙之后,兄弟二人同乘一架马车归府。
    “津弟今日感觉如何?”裴少淮问道。
    “神清气爽、心满意足。”裴少津笑应道,“往日所见所学所写,终于不再是一篇篇纸上文章,可以化作一股力气,原来是这样舒畅的一件事情。”
    他在一场廷议中,实现了从“写文章”迈向“做事情”,这是许多刚入仕的官员数年也未能达成的。
    裴少津又道:“弟弟也从大哥身上学到了许多,原来言语轻出于口,想要实现却是千难万阻,要处处为谋。”
    正巧马车登坡,速度缓了许多,裴少淮借此应道:“若是自甘堕落,自然无人相阻拦,东风流水皆随你而去。可若是心有所想、想有所成,则如拾级而上、逆水行舟、顶风而起,总是会有不容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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