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年,林家出海做买卖一直都是规规矩矩的。
    裴少淮听闻大舅过来了,便带着小南和小风一起到大堂里拜见大舅。
    大舅头发花白,穿着愈发朴素,又因脸宽身胖,总是眉眼弯弯,而显得十分慈祥。他一见到小南和小风,笑呵呵打开茶几上的檀木盒,取出两把半斤重的大金锁,上头锻刻着“平平安安”几个大字。
    “这是给观哥儿的,这是给辞姐儿的。”林世运给小南小风戴上金锁。
    这大金锁委实有些压脖子,裴少淮看到儿子、女儿像他当年那样,双双伸出小手,在身前端着大金锁,眼神中还带些迷茫——爹爹,为什么给我挂这个?
    一晃好似回到了自己周岁的时候,大舅也给他戴了一把大金锁。
    问候过后,裴少淮让妻子带儿女先回去,他与大舅单独再叙叙。
    林世运这才说明来意,面带着些愁容,说道:“你大表哥、二表哥的船队,又添了十艘海船,这出海的生意眼看着越做越大了。”
    自从林远、林遥出海以后,慢慢地,林家南边的海船从三五艘增至十余艘,又到二三十艘,如今更是一下子就添十艘。
    裴少淮明白大舅的意思——看着是生意越做越大,赚得越来越多,可林家要那么多银子做什么,生意做得再大,总要有本事在后面撑着才行。
    林世运懂得适而可止。
    矛盾在于,林家下面养着那么多商队,大家吃惯了出海这碗饭,不是说想停就能停的。“只”新添十艘船,已是林世运一压再压后的结果。
    林世运今日亲自过来,不是为了赚取更多,而是为了稳住林家。他想问问外甥的主意,毕竟外甥在朝中见多识广,比他想得更长远一些。
    “大舅往北做生意罢。”裴少淮建议道,“去做亏本买卖。”
    “北疆边城?”
    裴少淮点点头。
    未等裴少淮细说,林世运思忖了片刻,一口应了下来,道:“我把遥儿叫回来,让他带一半的商队往北走。”林远、林遥,一南一北。
    裴少淮继续道:“把绫罗绸缎、珠宝首饰卖给北元贵族,换他们圈养的宝马骏马,牵回来献给朝廷……林家能成为官商。”
    这比单纯向朝廷献财更有意义。
    裴少淮走到门外,吩咐长帆道:“去请二少老爷过来叙话。”
    “是。”
    第159章
    裴少津过来,三人一同商议具体方策。
    一个时辰后,事情议定,林世运消去来时的忧愁,一身松快归去。
    大堂门户外敞,风雪急涌入,兄弟二人站于门前,齐望着这腊八夜雪出神。
    雪朵不大,檐下灯照雪纷纷,恰似流萤飞落,入屋后又遁地而融,倒是那斜风似刀,吹得兄弟二人的大氅向后招摇,呼呼作响。
    “不若到阁楼上饮一盏温酒?”裴少淮提议道。
    五层阁楼之上,风雪更急。
    倚仗栏杆听风吟,手持酒盏看雪飞。
    登楼不够高,眺望不够远,裴少淮依旧迎风眯着眼远眺着。
    “大哥在看什么?”
    “在看风雪交加里的万家灯火。”
    阁楼之外,不过只是伯爵府外的一片人家,屋檐比邻,岂有万户。裴少津学着兄长的样子,也踮踮脚远眺着。
    “看到了吗?”
    腊八天,许多人家留灯到深夜,眼前虽无万户灯火,却可看到远处天际映出一缕光白,那是大庆千家万户集成的,少津点点头,应道:“看到了。”
    千里绵延,万家灯火,自有气霭佳瑞。
    “人怕的不是风雪交加夜,人怕的是家中无灯火。”
    ……
    临近年关,朝廷事少。
    裴少淮自知开春便要离京了,不知何时归来,这段时日常常前往徐府,陪伴段夫子左右。
    这几年,段夫子不再板着个脸,对于学生后辈总是和蔼带笑的,裴少淮觉得夫子心里藏有些孤独——连着好几次,裴少淮见夫子书案上摆放的,皆是昔年授课时用的文稿。
    这些文稿,夫子早已熟记于心,可脱口而出。
    夫子翻看的岂是文稿。
    从徐望、徐瞻,再到少淮、少津、言成,夫子这几十年,是靠讲授学问“捱”过来的。现如今,学生们入朝为官,各奔前程,连最小的言归过两年也要参加秋闱了。
    人至暮年,难免会生出些“不被需要”的怅然若失。
    这日,裴少淮推着夫子在院里闲转时,说起国子监的事,父亲不善经义,近来正在四处寻找经义大儒为监生们讲课。
    裴少淮提议道:“夫子若是得闲,不若帮父亲一个忙罢。”
    “我一个老秀才,哪敢入国子监给监生们授课?”夫子淡淡自嘲道,又言,“我又不是什么经义大儒。”
    “夫子能给状元授课,怎就不能给监生授课了?天下哪位大儒能一连教出四位进士及第来?”裴少淮言语轻快道。
    “你们几个不一样,不作数的。”夫子笑应道。
    过了圆门,进了院子回廊,段夫子说道:“我一个籍籍无名的西席先生,纵使去了,也不见得有人愿意来听。”
    裴少淮抓住机会,遂即跟夫子打了赌,说道:“不若这般,学生只在国子监里贴出夫子的制艺文章,不说出身何处,也不讲教过什么学生,只说是讲授经义的先生,看看有多少监生来听课。”
    段夫子犹豫了。
    一旁的老阿笃最懂段夫子的神态,高高兴兴“替”夫子应下了,他边望屋里走,边说道:“我这便把段先生近日的文章取来,现在就好好选选。”
    “哎……”段夫子想出言阻止,可老阿笃已经跑远了,眼瞅着钻进了书房里,段夫子喃喃道,“这老阿笃做事是愈发自作主张了。”语气里听不出半点责怪的意思。
    两篇文章拿到,裴少淮归去时,段夫子一再叮嘱:“伯渊,说好了,只张贴文章,可不许借着你们几个的名头,大肆鼓吹。”
    “我省得了,学生哪敢糊弄夫子。”裴少淮笑应道。
    日期定于腊月十五,不止裴少淮一个人陪夫子过来,裴少津和徐言成皆告假休沐,一起过来了。
    授课之前,裴少淮特意推夫子到布告处一阅,确实只张贴了两篇文章、简要介绍课上讲授什么内容而已。
    裴秉元快步走过来,笑盈盈迎接段夫子的到来,寒暄过后,在前引路道:“请段先生前往彝伦堂授课。”
    不单是段夫子,连裴少淮也有些诧异,裴少淮问道:“不是定好在率性堂讲授吗?怎突然换成彝伦堂了?”
    除了天子“临雍讲学”的辟雍殿以外,国子监里就属彝伦堂最大了,兼顾藏书、集会所用。
    裴秉元解释道:“前来听课的监生太多,一大早,率性堂里里外外挤满了人,只好临时改为彝伦堂了。”
    又致歉道:“段先生,是我事先筹备不足,请谅解。”
    “无妨无妨。”
    段夫子无意间用手端了端衣领,裴少淮凑至夫子耳畔,带着些喜意低声道:“夫子,看来是学生赢了。”且是大赢特赢。
    行至彝伦堂外,里头传出些沉沉话声。
    段夫子在门外静静听了好一会儿,才道:“伯渊,进去罢。”
    当少淮、少津抬着轮椅进了门槛,推至高台前,又抬至高台上,场下诸位监生目光一直相随,又见老先生手中没带任何书卷、纸张。
    全场静然、肃然。
    几位老监生带头,齐声问好道:“夫子好——”其他人相随,“夫子好——”
    “坐罢。”
    场下学子出身不一,有秋闱考入的监生,也有贡监、荫监;年岁不一,上至四五十,下至十七八。同样的是端端坐着,求知若渴,目中流露出钦佩之意。
    “尔等,缘何而来?”
    为何而来,又想学些什么。
    场下回答不一,有道“钦佩夫子文章深刻”,有道“夫子引经据典不显山不露水”,有道“夫子经义了然于心,破题如天成”……
    最后,一位五十多岁的老监生站起来,作揖后应道:“为的是,夫子文章中引的那句‘莫道桑榆晚,为霞尚满天’,吾曾以为,研习经义全为文章,读了夫子的文章,又见了先生,才知写文章是为了自己。”
    全场再次静然。
    “善。”段夫子这才开始讲课,脱口而出,字句深刻。
    一课授完,无人离场,反是依次肃立作揖,声声道:“请夫子再授、再讲。”
    再讲授时,彝伦堂的窗户外亦站满了学子,全神贯注,执笔掌记。
    半日课罢,裴少淮推着夫子离开国子监。马车之上,夫子对裴少淮说道:“伯渊,有徒如此,为师无憾矣。”
    裴少淮应道:“《晋书》有云,‘高词迥映,如朗月之悬光’,夫子之言、之学识,本就如朗月明光,自有学子沐浴而来。”
    又道:“莫道桑榆晚,为霞尚满天,夫子之无憾,并非全因学生,而是夫子学问至此,早已无需证明甚么,本应无憾。”
    不管是考得功名,持黄花帖见夫子,还是请夫子主婚、赐字,裴少淮的一步步确实弥补了夫子许多遗憾,可再怎么弥补,始终是裴少淮迈出的步子。
    只能欣慰,不能身受。
    今日国子监讲学,彝伦堂熙熙攘攘的学子,确确实实是仰慕夫子的学问而来,三度请求夫子再授、再讲,这才是最真情实感的了无遗憾。
    ……
    ……
    日子一天天过,南下任职的诸多事务皆紧锣密鼓地筹备着。
    难得冬日见晴,这日,钦天监的吴监正来到六科衙门,找到裴少淮,说道:“劳烦裴大人写下生辰八字,陛下有命,钦天监要为裴大人此行占卜一卦。”
    吴监正约莫六十岁,身穿朝廷官服,除了帽子与寻常乌纱帽略有异以外,其他衣物、装束与普通官员无异。
    又见吴监正身边跟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他身穿钦天监官服,眼眸晶亮,透着一股机灵。
    “此乃家中长孙,我带他出来历事。”吴监正介绍道。
    裴少淮了然,钦天监所有官职皆是世代相袭——身在其位,非死不能罢,身为子孙,当务此业。
    若是有违,只能发配海南充军。
    裴少淮写下生辰八字,双手递与吴监正,说道:“辛劳监正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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