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单单是齐家堂的族人关注审讯,城里包家的,南安城陈家、沈家的,都有人前来围看。
    今日的审讯结果,关乎到双安州日后的走向,也关乎到各个姓氏家族的存亡绝续。
    齐氏的年轻人们挤在最前面,面露怒色,目露红光,仿佛一声之下,就能在公堂上闹起来。
    时辰到,裴少淮上堂入座,一敲镇木,喊道:“开堂!”
    威武声中,三十余名白发苍苍的犯人被押上公堂,齐氏族人声声喊着“某某叔公世伯”,几乎要冲破衙役防线,涌到公堂上来。
    二十七公怒斥了一句:“回家撒泡尿照照自己几斤几两,再来闹事,都消停些。”
    齐同知和齐氏族长坐在堂下,一起陪审。
    齐族长与二十七公对视,眼神无声交流着——事情已成,齐族长眼中惭色愈浓。
    包班头当堂禀报逮捕时的情况,又读了供状。
    裴少淮严声问堂下众人:“方才所读供状,你们可认?”
    堂下无声,表示默许。
    裴少淮又问:“你们可还有冤屈要伸?”
    仍是无声。
    接下来只看裴少淮如何宣判了,场下众人神色各异。
    “齐大人。”
    “下官在。”齐同知起身作揖,对裴少淮的态度很是恭敬,还恰到好处地带着些笑脸,与之前的态度截然相反。
    裴少淮说道:“你来读一读大庆禁海令,再读一读大庆律如何宣判。”
    “下官遵命。”
    裴少淮如此安排,相当于问齐同知的宣判意见,齐同知原可以避重就轻,圆滑处置众人的罪行,却见他一副正义凛然、刚正不阿的模样,诵道:“大庆立法,寸板片帆不许下海,船有双桅者,当即严捕之,船上所载一律以番物论,正犯者俱发戍边卫。若是船载违禁货物下海,与番夷买卖,一律视为潜通海贼,同谋聚结,正犯处以极刑,全家发边卫充军。”
    字字铿铿。
    禀言道:“大人,下官以为,若要论处,还需再仔细搜查搜查船只,看是否携带有违禁货物,才能下定论。”
    有没有违禁货物,这还不是看怎么搜查。
    处置“通奸者”可比处置“下海者”的功绩大多了,齐同知这是暗示裴少淮可以再“加一加”功绩。
    他的话刚刚说完,堂外几个破鞋狠狠扔了过来,正正打在齐同知的脸上,留了红印又沾了泥巴,齐氏族人用闽语啐骂道:“狼心狗肺的玩意儿,往日的钱财全都喂到狗肚子去了。”
    恨不得上去手撕了齐逸。
    其他姓氏的百姓,见此亦觉得寒心。
    齐同知擦了擦脸,又吐了吐沙子,掩下冷漠神情,再次带笑向裴少淮禀道:“大人,大庆推行保甲,以城内街巷为准,十家编一牌,每甲管十户……这保甲制,齐族长更是熟悉,下官以为由他来诵读更合适。”
    这是要小事化大,还有诛心。
    十户连保,敢有发现私自出海而不举者,一家有犯,十家连坐。
    齐族长脸色刷白,又惊又恨又惭,他上前跪下,声泪俱下,说道:“知州大人,适而可止吧,若是不够,便把我算进去也成。”
    事情发展好似像脱缰的野马,完全不受控制。
    堂外更是乱声阵阵起。
    裴少淮一击镇木,陡然安静下来,谁都看不出裴少淮是个什么态度。
    “捕快班头。”
    “卑职在。”
    裴少淮问道:“船上可有两桅?”
    包班头揣摩了好一会儿,应道:“船上有两处断杆,卑职不知是不是帆桅。”他能帮齐家堂的,也只就这些了。
    “既是断杆,便算不得两桅。”裴少淮又问,“船上可有铁器?”
    包班头听后,当即知道自己刚刚答对了,又应道:“船上并无寸铁。”
    裴少淮这才击打镇木,依旧严声,道:“事情了然,本官已经查明,想来九龙江水外推,渔民百姓江中捕鱼,一个不慎漂到江口外,也是常见的事,实在不必小事化大,虚张声势。”他把事情简单定义为渔船不小心漂流出海,而非私自出海行商。
    又言:“齐家堂还是要注意一些,忠义孝悌,岂能让一群老者上船出江捕鱼,不成体统。”
    堂内堂外众人哑然,那种忽上忽下的心情,叫人一时说不出话来。
    而且转弯也太快了些,山路都没这么弯。
    这位小大人这么判案,就不怕被人弹劾吗?
    裴少淮端端官服,准备退堂,突然想起一件事,补充说道:“对了,把昨晚的酒菜钱交了,各户各家再领人回去……一码归一码,不能混为一谈。”
    众人还未反应过来,裴少淮已经挥挥衣袖从侧门离开了。
    他没有急着宣布开海,但依旧判了众人无罪。
    第167章
    裴少淮宣判众人无罪,退堂离去,可堂外百姓脸上并不见喜色——知州大人不肯收这份“功绩”,游弋在浯屿外的商船怎么回到同安城?
    午后,各家各户皆交来酒饭钱,把牢中的老人领了回去,唯独二十七公“赖”在衙门厢房里不愿意走,嚷嚷着要再见知州大人。
    捕快们不得已,只好把情况报给了裴少淮。
    裴少淮闻讯,又去见了二十七公,笑吟吟问道:“老丈是觉得衙门的酒菜比家中好,想留在这里多吃几顿?”
    又言:“多住几日倒也无妨,只不过这饭钱、房费要照数记着……我这州衙里穷得很呐。”
    二十七公开门见山问道:“知州大人昨日不是说审讯过后,齐家堂的船只就可以从浯屿返航同安城了吗?”
    这是怕裴少淮反悔。
    “老丈何须这般急?”
    “其他事可以不急,唯独吃饭的事,耽误不得。”
    于是乎,裴少淮当着二十七公的面,唤来包班头,先言道:“临近夏日,九龙江河水大涨,水流湍急,又值双安州百姓下河捕鱼的时候,渔船常常随河水流至江口之外,被误认为私船行商。如此反反复复,实在耽误州衙功夫、精力。”
    又风轻云淡缓缓道:“本官以为,九龙江口外岛屿众多,盛产鱼虾,实在不必以入海口为界,限制百姓捕鱼,也免得州衙里的兄弟每日出船辛苦巡逻。这样罢,从今日起,双安湾外,从九龙江口到浯屿一带,皆属百姓捕鱼水域,平日略作看守即是,不必再日日巡逻防范了。”
    意思是,只要商船能安全回到双安湾里,把船桅拆下来,佯装是渔船,则不必再担忧官府的围捕。
    双安湾外,裴少淮暂时作不得主,但双安湾里,是他说了算。
    裴少淮下令道:“把本官的话传给徐通判,叫他撰写文书,张布示众。”
    “卑职领命。”包班头应道,欢喜之意溢于言表,快步离去。
    这双安州里,不只齐家堂的商船躲在浯屿没回来。
    “知州大人果然说话算话。”二十七公承诺道,“但有知州大人这一番话在,齐氏族人有所衣、有所食,必定奉知州大人为尊,绝不给州衙生事添乱。”
    “老丈是现在回去,还是用了晚膳再走?”裴少淮问道。
    二十七公虽年至耄耋,又瘸了右腿,身子骨却依旧硬朗,动作利索。小老头当即端了端衣袍,起身准备往外走,应道:“老头子我现在就回去。”
    紧了紧裤腰带,又喃喃道:“知州大人这里的酒菜,好吃是好吃,就是……有些贵了……”百姓过日子,能省一点是一点。
    言罢,一瘸一拐往衙门外走。
    裴少淮看着二十七公的背影,吩咐衙役道:“派辆马车送送他。”
    “是。”
    几息之后,又闻衙役犹犹豫豫问道:“大人……这派马车收不收银子?”
    裴少淮瞬时一愣,他“为官清正无私”的名声这么快就传开了?有些恼人。
    “不收。”
    ……
    黄昏至,该散衙了,除了当值的班差外,州衙里大小官吏陆陆续续离开。
    裴少淮简略掇拾书案,换下官服,准备回家。
    他路过齐同知的衙房时,看见齐同知负手在房内来回踱步,神色焦躁。平日里早早散衙回家的人,今日却走得最晚。
    “阁老门生”是裴少淮特意放出的消息,但归根结底,是齐同知自己做出的选择。
    裴少淮问了一句:“齐大人还不回家?”
    齐同知闻声一滞,半晌才转过身来朝向裴少淮,脸上复杂的神色未能完全掩下去,有不解,有懊恼,有怨怼,唯独没有悔恨。
    此时,齐同知已经想明白裴少淮身份不俗——若非如此,裴少淮岂敢当堂宣判私自出海者无罪,又岂敢大笔一挥,把整个双安湾划为“捕鱼区”?
    要怪只怪自己习为故常、作如是观,总以为从京都降至闽地便是贬谪。
    齐同知迟疑踌躇,终究只是挤出笑脸,应了一句:“回大人,手头还有些公务未做完,迟一些再走。”
    裴少淮略拱拱手,作辞。
    今日暮色甚浓,晚霞艳丽。衙门外原是安安静静的,裴少淮前脚刚踏出衙门,一群年轻人立马从街道两侧的小巷涌了出来,个个怒不可遏,一副要秋后算账的模样。
    年轻人们手里的短棍都要举起来了,却见出来的人是裴少淮。
    不是齐逸。
    他们赶紧收手,神色讪讪,幸好有人反应快,赶紧领头齐声道:“给知州大人问好。”呼声中带着些小民的痞性,但也能听得出几分敬意。
    显然,齐家堂的年轻人要找齐同知算账了。无怪齐逸躲在州衙里不出来。
    裴少淮抬首望望天色,问道:“这个时辰,你们聚首在此做什么?”
    “知州大人到任后,此处清风最盛,我等在此纳凉。”有人机灵应道,顺便拍了个马屁。
    “对,我们纳凉而已。”
    “大人不必担心,我等都是良民,不会闹事的。”
    众人纷纷附和道。
    这是齐家堂和齐同知之间的私人恩怨,裴少淮并不急着插手,略劝了几句就离开了。
    翌日大早,裴少淮回到州衙,看到几个年轻人坐卧在巷子酣睡,鼾声叠响——齐家堂的年轻人们恐怕是蹲齐同知蹲了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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