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当燕承诏在甲板上下令之时,一长串绳索连结的焙烙玉抛出,引信已燃。
    瞬时,又见一道身影从厢房中窜出,手中握着一柄钢刀,直冲燕承诏而来——他认出了燕承诏是将首。
    倭人奋力一跃,腾空三尺,当头就是一刀劈下。
    包括燕承诏在内,登船之人皆出自南镇抚司,个个反应迅速,身手敏捷,丝毫无惧。
    有人用长柄枪一挑,顺势借力,在空中便把那串焙烙玉打入了海里。只闻几声闷响,海面咕咕冒出几个浓烟大气泡,风一吹来,一股硫磺味。
    而燕承诏侧身往后两步,躲过了刀尖,倭人再劈,燕承诏单手一抬绣春刀鞘,隔挡在倭人执刀柄上,令其不能再劈下半寸。
    相持中,倭人眼目眦裂,吐露鸟语,用尽全力,而燕承诏手背青筋凸显而已。
    便是倭人再跃高一丈,钢刀再长三尺,也不见得能打得过燕承诏。
    倭人眼看无力杀死燕承诏,又见其他人围过来,他果决啐了一口,收起钢刀,蹬蹬蹬地快速后退。
    燕承诏瞥见倭人举起刀刃,刀尖朝腹,预备切腹自尽。燕承诏瞬即夺过副将手里的弓矢,寸息之间,弓满而发,一箭打落了倭人手里的钢刀,又刺穿其手心,钉在了船墙上。
    几名部下扑上去,押下了倭人。
    这个时候,众人才注意到这个倭人的装束——头戴黑盔,正前焊有弯月状的铁片,好似虫蚁的触角。面戴铁质护脸,独露出赤红的双目,身上则是布线串起铁片的轻甲。
    与那些身穿草鞋、短裤的浪人相比,眼前这个倭人似乎有些身份。
    燕承诏用长刺枪挑去了倭人的头盔、护脸,不知是没收住力还是故意,枪头刺落了一层厚厚的胭脂粉末,在倭人脸上留下一道血痕。
    没了头盔的倭人露出“月代头”——头顶剃发而椎髻向后,更显凶相。
    倭人发疯似地挣扎,想要挣脱,与燕承诏搏命。
    燕承诏没再给他眼神,只是风轻云淡道:“押回去,好生看守着,别叫他轻易死了。”
    “是。”
    整艘船逐一搜索之后,又找出了几个活口,更多的是自尽者。
    燕承诏想起裴少淮所言——“如此训练有素的船队,当真只是倭国流浪的浪人、武士?”若真是为了活命出海的浪人,又岂会如此果决自裁?
    ……
    另一边,嘉禾卫其余将士守在岸上,仔细盯着海面,严防有倭寇幸存游上岸。
    活者不多见,倒见许多“浮鱼”。
    不多时,几艘大船从北面沿着双安湾海岸,不急不缓驶来,一眼望去便知是福船,而且是官造的福船。
    包班头走过来,在裴少淮身后低声道:“大人,看着像是泉州镇海卫的船。”提醒裴少淮提防着些。
    早不来、晚不来,偏偏收拾残局的时候过来,显然不安好心。
    裴少淮应道:“本官省得了。”
    心里暗想,你们在北边看了一场好戏,等到风平浪静才过来,真是好算计……戏园子还要掏些茶水钱呢,这么一场大战,总该付些看戏钱罢?
    船只停靠岸边,一位四五十岁的官员下船,身穿绯色官服,身前是云雁补子。
    正四品文官,是泉州府知府谢嘉。
    谢知府能轻易风风光光驾着镇海卫的战船而来,这个细节也颇值得玩味。
    一行人随后朝帐营这边走来,眼看距离越来越近,谢知府在酝酿神情,裴少淮在帐中也在酝酿神情。
    不大一会儿,谢知府离帐营只有十余步,裴少淮还是迟迟不出帐“恭迎”。
    谢知府神色一沉,又无可奈何,只能自己把步子放小放慢,身后一行人跟着他放缓步子。
    直到只剩五六步的时候,裴少淮才撩起帐营,款步走出来,边走边说道:“知府大人前来,本官有失远迎。”丝毫没有奉承的意思,用的是“本官”。
    谢知府上下打量了裴少淮,估摸着裴少淮的年纪,没说什么。
    他手持官袍下摆,一副风尘仆仆的模样,脸上佯装出真实的惭愧神色,连着垂叹了几声,道:“本官带人来晚了……”
    接下来这一番话,裴少淮能够猜到,无非是什么“泉州双安比邻,理应互帮互助,泉州也应出力抗倭”、“你我皆为大庆臣子,新枝旧竹,老干相扶”……以此来装模作样,撇清干系,以免朝廷找他的麻烦。
    不是我不帮你抗倭,只是我得消息晚,来迟了而已。
    官场老滑头了。
    裴少淮明知如此,没给谢知府机会把话说完,他趁着谢知府停顿酝酿感情的时候,抢着说道:“谢知府放心,倭乱已然平定。本官与嘉禾卫燕指挥今日在双安湾内操练战船、舟师,既遇见了,正好拿倭寇练练手。”
    听着有些狂妄自大,但话到这里还没什么问题。
    只闻裴少淮话锋一转,扯上了泉州府,他说道:“倭船想从双安湾北上,趁镇海卫不备,侵扰泉州府百姓,真是好肥的胆!既然船经双安湾,双安州岂有熟视无睹的道理?”
    一口指定倭寇是要北上进犯泉州,而不是进犯双安州。
    谢知府脸色又沉了几分,哪里想到裴少淮比他还要“圆滑”,这显然是想把倭乱推给泉州府呀。
    功劳裴少淮拿走了,却要泉州府收拾接下来的摊子。
    谢知府哪肯,开口道:“这……”
    裴少淮再次打断他的话,并上前握着谢知府的双手,不见外说道:“谢大人不必见外,你我皆是大庆官员,老话说‘新枝旧竹,老干相扶’,却也有新枝扶旧竹的时候。更何况泉州双安比邻,理应互帮互助,抗倭之事,事关大庆国运,双安州不会坐视不管的。”
    把别人准备好的话说完,让其无话可说。
    “倭寇怎会进犯泉州,明明是进了双安湾里,裴大人此话恐怕大不妥。”谢知府好不容易张嘴,打算驳回去。
    直的还能说成弯的不成?
    “怎不会进犯泉州?毕竟双安州百姓穷困,家中财物不多,远不能比泉州府。”裴少淮道,意思是双安州没什么好抢的,又言,“这是南镇抚司缇帅兼嘉禾卫指挥使燕大人查探到的情报,本官猜,应该不会作假。”
    刚从安宅船上下来的燕承诏,狠狠打了一个大喷嚏。
    第177章
    南镇抚司缇帅所刺探的“消息”是否真实,谁又敢当面对质呢?
    双安州和泉州府陆海相邻,倭寇来犯,究竟是奔双安州而来,还是奔泉州府而来,谁又能说得清呢?
    为这么点小事得罪锦衣卫,不值当,谢知府是打落门牙也只能往肚里咽。
    倭乱既然是因泉州府而起,那么斩寇的赏银自然要由泉州府衙来出,也算“帮了”裴少淮一道大忙。
    ……
    倭船并未非全进了凤尾峡,倭船一开始分散的时候,楔形船队右段的五条关船趁乱往北逃窜了,进了王矗负责防守的海域。
    一大群海贼对付三五条倭船,本应绰绰有余。
    可消息传回岛上,却是只截下了一条船,让余下四条逃走了。
    王矗听后,怒而不显,握着太师椅把手,袖下青筋凸显,问话道:“怎么回事?”出去了十条船,怎么可能拦不下五艘关船。
    明明他下了命令,务必要死守住北边,绝不能失约。
    “如实说。”又道。
    越是这般平静问话,底下的人越是支支吾吾,道:“大哥……是二当家的意思。”
    王矗面部微微抽搐,手举茶盏想摔下去,茶水溢出,颤抖的手还是放了下来。双安湾里大胜,却在他这里出了幺蛾子,放走了四艘倭船,是他失信于双安州衙、失信于裴少淮了。
    岛上渡口边上,王矗迎风东望,等待部下们的归来。眼前这片海,无风无潮时波涛悠悠,飓风大潮时又沙石淘尽,不变的是,永远无边无际。
    沧海远,青天高,人心小。
    昔时,他走投无路,弃文成贼,站在岛上借浪指问青天,问何为公、何为义,彼时所看到的,满目皆是这片海的壮阔无垠,比海更壮阔的是心。
    现如今,他才注意身后这座小岛在沧海中是何等渺小,他那所谓壮阔的心,年年岁岁就锁在这座小岛上……又怎可能比海更壮阔?
    船只归来,副岛主见大哥神色沉沉冷冷,主动随王矗进了阁房里,房里布设类似岸上人家的祠堂。
    神龛上供奉的是天妃娘娘,保海船平安,案台上香灰不时断落,余烟袅袅。
    “你是不是该好好向我解释解释?”王矗道。
    这位二当家比王矗年轻许多,长得很是壮硕,却对王矗服服帖帖的,他默不作声跪在王矗跟前。
    “说话。”
    “某的命是大哥救回来的,大哥对某而言,比亲人还亲。”二当家垂头道,“某绝不敢有半分忤逆大哥的意思。”
    “抬头,看着我。”王矗凑至其脸前,质问道,“你口口声声说不敢忤逆,却为何故意放走了倭船?”
    换在军营里,这种行径就是做奸、叛变。
    “某没读过书,但某晓得山里老人们说,卖蛇药的也是养蛇的……大哥当真不懂吗?”二当家抬起了头,声音亦亮了几分,他接着说道,“大哥想想岛上的兄弟是靠什么为生的,又想想他们为什么上了这座岛,若是没了倭寇作乱,岸上那些锦衣玉食的商贾还会乖乖给我们送银子吗?”
    没有臭肉,哪里能引来豺狼?
    二当家继续说,语气仿佛是他在劝王矗,而非王矗在质问他,道:“大哥是读书人,喜布善施粥,喜劫富济贫,说要让人间有道义在,弟兄们都能够理解,可唯独和官府合作这件事,弟兄们是有怨言的,是某私下一直在压着……若不是因为官府,弟兄们又怎会出海为贼?那小知州若是真好官,岂会与贼同上一条船,若是假好官,又岂知他不是利用咱们而已?”
    担忧大哥因“善”被骗。
    “贼?”王矗扯着二当家的衣领,脸上这时显露了怒意,斥骂道,“连你也要把自己叫贼了吗?你就打算在这岛上一辈子等着吃臭肉了,对吗?”
    “我们干的不就是贼事吗?不是贼是什么?吃臭肉有什么不好?兄弟们上岛,就是奔着当贼来的。”二当家应道,“名声再好的贼也是贼,改不了。”
    兄弟俩都在气头上。
    二当家见大哥脸色铁青、怔怔然说不出话来,扯衣领的手都松了几分,二当家于心不忍,主动放软语气,说道:“就算不论这些,大哥也当想想,若是咱们有朝一日捞不到买路财了,底下兄弟们短了活路,要往徐雾的岛上去,咱们是拦还是不拦、是杀还是不杀?”
    徐雾是另一个海贼头目,他干的事可比王矗脏多了。
    实力自然也比王矗高一筹。
    王矗扯衣领的手彻底松了下来,一下坐到椅上,任凭副岛主如何唤“大哥”他也没有应答。
    神龛前的香炉,一段炽热的灰烬断落,弹在王矗的手背上,他才疼得抖了抖手,说道:“你出去罢。”
    “让我一个人静静。”
    窃民钱财称为“盗”,祸乱百姓称为“贼”,王矗静坐,裴少淮的话不断在耳畔回响——“一开始可以唾骂世道不公,官逼民反……当弟兄们不再满足于寻常富足,又当何去何从?”、“抢终究比挣来的快”、“守住了本心,未必能守住手下的人”……
    当时不以为然,自诩自己未做贼事,现如今心头被剜得生疼。
    ……
    四艘关船从北边逃逸的消息传到裴少淮耳中,他并不诧异。
    裴少淮问包班头:“倭船来犯时,王矗的人可有趁机上岸生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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