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州府秋日丰收,又一批粮食运到双安州里,加之几个大族开始出售陈粮,城里的米价走低,裴少淮则购入粮食,存储于仓廪中,以备后用。
    短短几个月,眼瞅着要生民乱的闽南,扭转乾坤,活了起来。
    正如裴少淮自己所说,形势好了起来,他也终于得以回府“歇息”几日,好好陪陪时月和小南小风。
    权当是补一补之前缺下的“休沐日”。
    ……
    在教育小南小风的事情上,裴少淮有自己的主意,想着把自己的学识、见解潜移默化教给孩子们,却又不能只按自己的喜好来——小南小风毕竟生于这个世道,不能叫他们完全摒弃了这个世道里该有的姿态。
    于世独立太过孤苦,除非是孩子自己的选择,否则,裴少淮不会特意引导。
    他能做的,是尽量给小南小风选择的空间。
    譬如说,小南小风将满三岁,按照世人的说法,“父子之严,不可以狎,不可以简”,他们两个该分房独睡了,不能再夜夜依着父母而眠了。
    杨时月每天晚上都费好些力气安置两个娃娃睡觉,裴少淮便也帮着分担。所幸小南小风聪慧、听话,能听得明白父母的话,分隔几日后,慢慢也习惯了下来。
    小南小风独睡以后,主房里两进的拔步床,换成了团花月洞式的架子床,窄了些许,却叫夫妻二人多了独处的时间。
    夜里,关上了门,又放下了帐。
    前几夜,两人一时皆未习惯过来,便是一同上了床榻,还是一番谦谦敬敬的,倒显得比新婚时还要更“矜持”一些。
    直到今天夜里,秋风一场寒雨来,让被下的暖意缠绵起来。
    翌日大早,晨曦透过窗户纸,打亮屋里。这样的朦胧若隐的晨光,让昨夜劳作的人,更加嗜睡几分。
    杨时月依时起来,她动作轻巧,掀开被角,正打算从床尾绕出去。
    却被裴少淮伸出手掌揽住了腰际,略一使劲,重新倒入被窝里,正正靠在夫君的胸膛上,伴着呼吸轻缓一起一落。
    裴少淮依旧闭眼假寐,却露齿笑着,有些得意。
    杨时月推了推丈夫,可裴少淮的手掌牢牢揽着她,不松半分,她说道:“我本怕扰到官人晨梦,岂知官人早醒过来了,早知道你醒来,我便把整张被子都给掀起来。”
    “只要没睁眼,就不算醒来,可以继续睡。”
    难得公事少,能在家歇几天,裴少淮也想懒散懒散。
    杨时月还是想起身,劝说道:“清晨全府上下琐事多,官人且让我下床梳洗。”
    裴少淮自然不依,他反劝回去,说道:“今日为夫留在家中,再多的琐事,我一会帮你一起打理,花不了多少时辰。”
    又道:“这段时日,你常说我在官府里累了,你在家中,也并不松快,你劝我这几日好好歇歇,你也当好好歇歇。”
    甚至“威胁”起来,说道:“你若是起来了,我便也跟着起来。”这是耍赖皮了。
    听完丈夫的一番话,杨时月整个身子松软下来,安安心心靠在丈夫的胸膛上,没一会儿,果然又安稳睡着了。
    院子外,陈嬷嬷见这个时辰了,屋里还没起身的声响,会心一笑,干脆取了把椅子,坐守在院门外。
    没一会儿,申二家的拿着两张价目,一边低头比对着,一边往寝院里走,被陈嬷嬷拦下来。
    问了缘由之后,陈嬷嬷道:“也不是什么要紧事,等小姐起身了,下晌的时候再说罢。”陈嬷嬷一直跟在杨时月身边,便习惯于唤她一声“小姐”。
    “夫人还没起身?”申二家诧异道,还怀疑地抬头看了看日头。
    “便是小姐平日里对你太宽厚了,瞧你说的什么话。”陈嬷嬷半是提点半是打趣,又道,“姑爷这几日不是在家歇息吗?”
    申二家的连连“哦哦”,道:“谢嬷嬷提点,是我办事不周到了。”赶紧折身离去。
    又过了一会,张管事过来问道:“嬷嬷可见老爷出来?老爷说今早要用马车,我左等右等也不见人来。”
    “张管事在外头采办时,是个机警,怎么在府上反倒憨傻了?”陈嬷嬷道,“姑爷要用马车,自然会从正门出去,你只管在外头等着便是了……且让主子好生歇息几日罢。”
    这便又把张管事给劝了出去。
    正如陈嬷嬷所言,长长的数月,把满城百姓的吃饭问题压在身上,岂能不累呢?
    府上的人都是能看得见、看得清的。
    直到辰时,小南小风先后从各自的房间里出来,一边揉揉脸醒神,一边迈着小步子朝嬷嬷这边走来。
    小风问道:“嬷嬷,爹爹和娘亲呢?”
    陈嬷嬷哄他们道:“嬷嬷先带你们去梳洗,等换好衣裳,就能见到爹爹和娘亲了。”
    这时,陈嬷嬷才前去敲门,在外头道了一句:“姑爷、小姐,观哥儿、辞姐儿醒来了。”
    半晌,屋里传出些许匆忙的动作声,杨时月回应道:“我省得了。”
    又压低声音,“埋怨”夫君道:“都赖你,你瞧瞧,小南和小风都比我起得早了……”
    陈嬷嬷笑笑走开了。
    ……
    歇息了几日,也够了,裴少淮回到州衙处理公务。
    早出晚归。
    这日散衙时,张管事驾马车载着裴少淮归府。裴少淮早上出门时,便看出来长舟有话要说,遂主动道:“张管事,你是不是有什么话要说?”
    被看出来了,张管事讪讪,说道:“老爷还是叫我‘长舟’罢,听起来有文气,也显得年轻一些。”
    年少时跟在裴少淮身边,充当小厮、随从,这么些年过去,“长舟”二字在张管事耳中,早不是什么仆从小名了。
    每回裴少淮叫他长舟时,都让他想起从前学本事的那段时日。
    “确实有件事要请老爷帮忙……”张管事有些不好意思开口,道,“老爷公务繁忙,我又怕给老爷添麻烦。”
    裴少淮说道:“长舟,咱们两个之间,有话直说便是,可不兴生分了。”
    张管事这才说明缘由,道:“家里大的那个马上就六岁了,到了上学堂的年岁,想请老爷出手,给他开蒙开蒙。”
    原来是大儿子的开蒙礼,邀请裴少淮当上宾。
    张管事一家跟着裴少淮南下,孩子自然也带在身边。
    能让一朝三元及第状元郎点朱开蒙,这般荣耀可不易得,有了这番经历,往后求学都会容易许多。
    想当年,裴秉元从国子监请来的一位老学究,给少淮、少津点朱,这么些年过去,少淮少津先后成了状元,哪位老学究的身价跟着“水涨船高”,京都里的贵人都抢着请他过来主持开蒙礼,还提了博士。
    在尊师重道里,且是一面之缘的“师生”,也别有一番意义在。
    此举有些僭越,所以张管事才踌躇不定。
    裴少淮没有犹豫,应道:“我当是什么要紧事,这般神神叨叨的。”又道,“你定下了时候,提前一两日同我说就好了。”裴少淮见过这个孩子,承了其父的机敏,是个有些慧根的。
    “诶,好嘞。”张管事大喜。
    裴少淮问道:“打算送他去同安城里的哪间学堂读书?”
    “托老爷的福气。”张管事应道,“齐族长已经点头,让孩子进齐氏族学里跟着读书。”
    “那便好,等回到京都,再给他找个好夫子,我瞧着是个读书的苗子。”
    裴少淮的这一句夸,让张管事更激动了几分,老爷见识广、眼光独到,他说是个苗子,便有七八分准数了。
    张管事道:“若能习得老爷的百中之一,往后能替百姓做一二实事,我便觉得够了。”
    裴少淮又道:“读书也看些造化,你莫要给他太大压力。”
    “我省得,我省得。”
    三日之后,裴少淮应邀去了张管事家,就在裴家府邸不远处,一个两进的小院子。
    裴少淮穿了一身崭新的青袍,很是庄重,并未因世俗眼光而轻视。
    长舟忙前忙后招待着,家里人手不多,但办得有板有眼。
    开蒙礼上,小子穿着小小直裰,头戴方巾,端端向裴少淮三叩首,一股松柏叶的味道传来,让裴少淮想起自己当年开蒙时,一大早就被娘亲用松柏枝水洗了一遍又一遍。
    世人坚信,读书人身上的味道,应当同松柏一样,不屈不挠。
    裴少淮取来毛笔,沾了些朱颜,在孩子头上轻轻一点,额间留下“红痣”,代表智在额间生。
    道:“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望你今后博识书中要义,坚立为民之志,行道且长,不退不缩。”
    这是期盼,也是寄语。
    立志之后,一往无前,才有功成的可能。
    孩子的娘亲噙着泪,似乎有些激动,在一旁用京都的俚语,低声催着孩子道:“还不快点说谢过老爷。”
    裴少淮见孩子张了张嘴,又吞了回去,提了提胆气说道:“小子谢先生提点。”
    “很好。”裴少淮笑道。
    礼成,裴少淮收下了长舟的礼钱,不在于钱多钱少,他若不收,只怕长舟心里一直没有着落。
    ……
    与此同时,裴少淮在双安州的一番功绩,经由密信,传回到京都,奉于皇帝案上。
    南镇抚司的密件,唯独皇帝可以看见。
    皇帝阅后大喜,数千字的信件中,可以读得出裴少淮一路遇到的险阻,也读得出他一环连着一环的计策,初一看令人意外,细一想又觉得意料之内、理应如此。
    能想出其中一环并不难,可若是要准确应对每一环,却不是件易事。
    一招失,则招招失。
    皇帝一边颔首,一边满意说道:“果真是忙,伯渊信里说的是真的,他并没有敷衍、欺瞒朕。”
    又言:“这般大的阻力,伯渊应对得并不轻松,朕也当为他助助力了。”
    不能光让他一个人辛苦。
    皇帝对萧内官说道:“传兵科裴给事中觐见。”
    “是,陛下。”
    很快,裴少津奉旨赶来觐见。
    那封除了皇帝谁也不能看的密件,就这样“随意”地递到了裴少津跟前,可见皇帝的信任。
    裴少津记性好,读信自然也快,待他读完,皇帝问道:“裴爱卿读完,可受启示,有何感想?”有些说笑的语气,想借伯渊这个兄长鞭策鞭策底下这个弟弟。
    谁知裴少津煞有介事地点头,道:“信中这些事,确实是兄长能做出来的事……也唯有兄长才能做得来这样的事。”风轻云淡地对兄长大加夸赞。
    偏偏目光还格外真诚。
    兄弟之间的夸赞,一点都不像黄婆卖瓜,而是确有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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