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海之后,不必再先给逡岛献上买路财,也不必再担忧倭船突然从不知名的小岛上冒出来。
    不管是数十艘船的大船队,还是仅有三五艘船的小姓小族,亦或是胆大单干的人家,都在这座修建得还有些粗糙的码头上,找到了自己的奔头。
    全城都在忙碌着,裴少淮则在这个时候得以歇一口气,可以常常在家陪陪妻儿。
    他连着休沐两日,本觉得心里有愧,可一听说隔壁的燕指挥,已经五六日没上嘉禾屿了,“躲在”院里天天陪儿子带女儿,裴少淮又觉得自己太过实诚了些。
    难得一切井然有序,歇歇也无妨。
    腊月一过,春节即来。此地百姓过年,有各式习俗,这当中阵仗最大的便是抢“头挑水”,又叫“考头水”,意味着今年样样都争先。
    城里的古井不少,平日里全然够用,可到了除夕这一夜,再多的古井也不够用。老百姓们才吃了年夜饭,便挑着担子赶往井边,等着时辰到,从井里打起“头挑水”。
    抢归抢,没到时辰前,月色之下,大家伙围在井边、坐在挑子上,说说过去的一年,别是一番欢声笑语。
    ……
    今年的除夕,裴燕两家照旧一块过,去年在裴府,今年则换到了燕府。
    裴少淮是文人,讲究的是“百事尽除去,唯余酒与诗”,燕承诏是武将,讲究的是“醉卧沙场君莫笑”,两人难得无事一身轻、凑在一起,不免畅快饮一回。
    这沉沉的醉意,让裴少淮除夕夜里睡得沉沉。
    一觉睡到初一朦朦亮,被小南小风到身上,催着爹爹给红包而吵醒,裴少淮刚换上衣袍冠了发,又闻前门外渐渐喧闹了起来,似是百姓们聚在了自家门前。
    裴少淮快步过去看发生了什么事,谁料前脚才踏出门口,便被同安城的百姓们团团围住了。
    只见一个个木桶摆在门前台阶上,清冽的井水还微晃着,遇到冬日里的晨寒,冒着丝丝缕缕的水汽。
    “这是从同安城里最老最清冽的十口井打上来的头挑水,请大人收下。”几位族长上前道。
    头挑水“清”而不“轻”,取个好兆头,用来给知州大人拜年再合适不过了。
    又见门前街上摆了好几张八仙桌,不断有妇人迈着轻盈的小步子,挎着竹编的食盒从各处小巷赶来,一碗碗还冒着热气的甜点、糖水摆上桌,有生姜红糖茶、芝麻汤圆、石花膏,又有黄米糕、千叶糕,还有许多裴少淮没见过、叫不上名的。
    裴少淮听到百姓们争抢着喊道:“请大人尝尝我家的甜头。”
    闽南喜甜,开春第一日的第一口,更是非甜不可。
    这便叫做“甜头”。年初吃了甜头,接下来的一年才会一直甜下去。
    以往的甜头是个盼头,今日送来的“甜头”则着实用料太足了一些——裴少淮见民意所向,自然不能推辞,在众人的簇拥之下,举筷略选了几样尝试,结果满嘴的红糖,甜味久久难消。
    他心里头欢喜,面对百姓们满心期待的目光,笑眯眯呼道:“甜,真甜!”
    这一句话,便是送给双安州所有老百姓最好的祝词。
    随后又舞了瑞龙,一干人在知州大人家门口前热闹了将一个时辰,才渐渐散去。
    半月之后的上元节,同安城里又热热闹闹过了一回灯节。短短半年,从粮食短缺,转身一变,此地一日三变,渐渐繁华起来,这样的速度让周遭的其他县州的百姓瞠目结舌,又羡慕不已。
    ……
    闽南春雨多,一春略无十日晴。
    这春雨绵绵的日子,不便出门,裴少淮索性待在书房里,趁着闲暇翻翻几本四书五经。
    少年时反反复复背了好几回的书卷,里头的字字句句宛若刻入了骨子一般,略一翻,又重新浮现于脑海。
    不为科考写文章,重新再读时,又有了别的理解。
    裴少淮翻看四书五经,并非只为了消遣,还有揣摩要出什么样的县试题目——春日二月,该布告考县试了。
    此地由同安县、南安县合并而来,裴少淮身为双安州知州,便是县试的主考官。
    县试是科考中最简单的一场,只要能默写诗书经文,所写文章可成句,便能被取。若是偏远小县,则还更简单一些。
    话虽如此,两县学子当中,总会有那么几个出挑的,若是不出一两个好题目,则难以把出挑的选出来。所以,裴少淮尽心准备着。
    毕竟腹有诗书,不大一会,纸上已然列出了不少题目,经题、赋题、试帖诗……县试前后一共五场,于是题目写满了长长一卷。
    最后只差第一天正场的书题了,裴少淮拿起了《论语》。
    还没来及翻开,小南敲门探头望进来,道:“爹爹,我可以进来吗?”
    端端走进来后,看到父亲岸上摆满了书卷,又问:“爹爹,你在干什么?要写文章吗?”
    裴少淮把儿子抱起,让他坐在膝上,解释道:“为父在出考题。”
    “就同考我和妹妹一般?”
    “要更难一些。”
    这便引起了小南的好奇,他把父亲手头上的书卷翻开,对着纸上的字念道:“……子曰不然获罪于天……”
    声声稚嫩,尚不能准确断句。
    小南仰头看向父亲,示意自己不懂,道:“果真是更难许多。”
    裴少淮摸摸小南的头,安慰道:“不急,往后会懂的。”与此同时,他的指尖正巧落在小南方才读的那句话上。
    句子出自《论语·八佾》这一章节,原文是——
    王孙贾问曰:“与其媚于奥,宁媚于灶,何谓也?”子曰:“不然,获罪于天,无所祷也。”[1]
    裴少淮心里咯噔一下,儿子这随手一番,歪打正着,正巧翻到了一道好题目。
    所谓“奥”,为屋内的西南角。
    所谓“灶”,即为炊房、灶房。
    古人迷信,因屋子里西南角终日见不到日光,最是深隐,便觉得西南角里有神灵,且是一屋当中的尊者,称之为“奥神”。
    同样的,炊房、灶房作为烹食的地方,管人间暖饱,人们便觉得灶台上有灶神,初一十五皆好好供着他。不过,灶台上烟火气太重,灶神神衹要比奥神低许多。
    春秋战国的供奉习俗,直到今日依旧沿袭着,多的是人家在屋角里摆香炉。
    于是士大夫王孙贾便问孔子,百姓们为什么都说,与其信奉墙角的奥神,宁愿供奉相信灶神?
    “子曰不然”,并非如此。孔子否认了王孙贾的试探与说法。
    此句难就难在如何理解这个“然”字。
    而这样供奉相信神灵的句子,蕴涵着更深层的含义,用于考一考此地读书人的见解,不正好吗?
    一个县试,不求能写出多么深奥的文章,若能有人写出几分意思来,曰“不信世俗成见”、“弃鬼神之见,立正于天”,或曰“信天理而不信尊卑”,不也叫人惊喜吗?
    裴少淮执笔,在卷首书题下面,写下了“子曰不然”四个字。
    第199章
    除了“子曰不然”一题略难以外,其余题目以小题为主,中规中矩,难度不大。
    如此出题,只因裴少淮想起昔年府学同窗江子匀。
    如江子匀一般的农家学子,常因家资不裕,只好购置《十科策略》《二三场群书备考》等教辅书籍,用以增补见识。
    倘若裴少淮全凭自己所好,复加后世见解,净出刁钻新奇的题目,偏离科考习俗,对于那些年年岁岁钻研四书五经八股文的寒门子弟而言,是不是有失公允呢?
    裴少淮一路科考走来,他承认科场的制艺题过于死板,尤其是那些胡乱搭截的题目,简直不可理喻。但要改变这一现状,理应是先改变世道的用才观念,进而影响学风,最后才是顺势而为,修改科考的出题。
    再者,若是偏离了习俗,岂不是说段夫子当年敦敦嘱咐他们的“童试小题在于精,乡试大题在于全,会试策问在于新”,全无用处?
    人为公时,不能把自己凌驾于世道之上。
    中规中矩的小题是裴少淮端平的一碗水,“子曰不然”则是掌心的试金石。
    ……
    民间有句俗话,叫“县官取青衿,宛如拾草芥”,意思是要过县试第一关,就像县老爷捡草一般容易。
    此话并非空穴来风,“文理通顺”便可过县试正场,是世人公认的标准。
    县试时间布告出来后,此后数日里,前来报考的学子络绎不绝,从天明到入夜,人数较于往年,涨了四五成,是报考的大年。
    此况与双安州一切向好有很大干系。
    那十二三岁的少年郎,是来一试深浅的,那二十余岁的,则显然是为了拼个好名次,在长案上显显眼,为四六月的府试、院试作准备。
    一语言之,县试易过,但直隶双安州的县试案首,是有些重量的,想要拿下,并不容易。
    那趋炎附势的齐同知早被裴少淮料理了,新到任的李同知是从山西潞安府长治县选来的,是个实干派,妥当安排着县试的诸多事务,从布设贡院到遴选帘外官,皆有经验,裴少淮这个主考官,并未费太多心思。
    同安县的县衙改成了州衙,南安县原来的县衙则改成了贡院,院墙之内,隔分了前、中、后三个考场。
    二月初九这一日,三更天,裴少淮起身赶往南安城,贡院里已掌亮灯盏。
    裴少淮坐于前院的高台正座上,二十余名老廪生拱手行礼之后,开始唱保,伴着一声声“某某具保”的吆喝,一道道高矮身影步入、按号入座。
    少年初初赴考场,如纸皆净白,不知哪朵是真梅。
    考案年年见挥毫,而今又满座,握笔不是曾经人。
    当裴少淮坐在高台上,望着底下那些年岁尚小的生涩面孔,满眼皆是少时读书的过往,也便是此时,他突然想明白自己为何能遇见南居先生。
    不是茫茫中的缘分使然,而是南居先生从文卷里选中了自己。
    南居先生当初看裴少淮的时候,是不是也同他此时看场下少年学子一般呢?漫漫科考路,艰难走完一路之后,有人成了拦路人,也有人成了开路者。
    今日见晴,正场考试一切顺利,待到日落时,敲锣收卷。
    因考生太多,读卷任务繁重,再覆安排在了两日之后。
    老学究们分头读卷,把文章尚可的卷子呈至裴少淮处,兴许是“子曰不然”太难了些,言而有物的卷子不过数十张而已,不及考生的五中之一。
    那些笔法尚且稚嫩的少年郎,只能照着朱子的注解去释义——君子不媚人,遵循于天理。
    倒也有些学子从闽南之变,识得了裴少淮的几分心思,譬如一位名叫齐全安的学子便写道:“……当世无杰士方才以媚当道。”
    可见,他把“君子不媚人”具体化了,杰士不媚势臣。
    又有陈书新写道:“……天理之大,媚神不如媚己。”他结合闽地鬼神习俗之重而述,认为“人言轻而鬼神重,不问苍生问鬼神误世”。
    笔法韵律虽不是那么好,一番见解倒是好的。
    小题的好处便在于此,没有太多的束缚,自圆其说即是。
    裴少淮用朱笔批注之后,伸手去取下一份卷子,当瘦长劲道的笔迹映入眼帘时,裴少淮的手顿了顿,科考之路,馆阁体当道,这样的字迹并不多见。
    而裴少淮知道有一个人写这种字体。
    他翻到卷首,上头写的名字却是“包玉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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