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老奴僭越了。”语气稍显遗憾。他不是个唐突不谨的人,屡屡示好仿佛有所急。
    到了裴府。
    伯爵府灯火敞亮,映照着镇抚司马车款款而行,府上众人皆未睡,候着裴少淮归来。
    “人已送到,老奴便回去交差了。”萧内官躬身笑道。
    这一回是近距离相见,林氏看萧内官的神情看得更细致了。再一次地,萧内官的眼神确实在她身上多停留了一瞬,还行了个礼,面露善意微笑。
    林氏不明白,能留在皇帝身上伺候的人,会是何等精明的老狐狸,又能在她平平一介官妇身上图些什么呢?若这份善意是真实的,它又源于何处?总不会是无缘无故的罢。
    林氏细想,依旧未能想出自己与萧内官有过什么交集。她想得出神,一时忘了掩饰,叫萧内官注意到了。
    于是,萧内官对林氏道了一句:“裴夫人善待儿女,有穆姜之慈爱温仁,京人皆知,值得受人尊敬。”意思是,他敬意出自林氏本身。
    话中夸林氏爱护子女,却不是单纯指亲生“子女”,话中另有玄机。
    穆姜乃是汉人程文矩之继妻,元配生有四子,穆姜生有二子。陈文矩卒于任上,元配四子对穆姜的态度一日不如一日。后来,大儿患病,穆姜生了恻隐之心,亲调药膳,仔细照料,直至大儿痊愈。
    元配四子自省顿悟,前往官府自举不孝,穆姜的名声便传了出来。
    后来,穆姜活到了八十岁。
    萧内官这是以穆姜为典故,夸赞林氏善待宁氏所出二女和庶子庶女。
    受人称赞,林氏不知此话真假,她笑着谦虚应道:“都是孩子们个个出息,我一介愚妇,岂敢比拟穆姜之名。”
    众人跟前,不便多说,萧内官略施一礼,告辞上了马车。
    这时,裴少淮趁着醉意,撩起车帘嘱咐了一声,道:“回宫路上,萧内官走慢一些。”
    “劳裴大人挂心。”
    ……
    赐宴之后便是年节。
    裴府今年比以往任何一年都要人齐、热闹,连守在山海关城的司徒旸、裴若兰夫妇都回来了,从除夕夜里到上元节,府上日日喜气洋洋,聊着说不尽的话题。
    小南小风最是惊喜——在闽地过年时,只得燕世伯和赵县主两人的压岁钱,回到了京中,家中有祖父母、二叔二婶,还有姑姑、姑父们,走亲戚时,去了杨家,紧接着还要去林家。
    诸位长辈们给的“压岁钱”的方式也各不相同。
    大姑父徐瞻守旧,给的是红绳钱。一枚枚金制的梅花钱,中间留了孔,一根红线穿八枚,每个小辈给一份,连少淮少津都有。
    而领红绳钱之前,必须道一句贺词。
    二姑父司徒旸就没那般细致了,豪横说道:“千霆,把你爹带回来的那箱子打开,叫姐姐弟弟妹妹们自个挑一挑,选个合心意的。”
    司徒千霆承了父亲的蛮力,不叫小厮帮忙,自个扛着箱子毫不费力。箱子一开,尽是关城以北的稀奇玩意,等闲人根本买不到。
    三姑父乔允升准备的是金锭,每人直接发两锭,还解释一句:“大的这锭是你们三姑给的,小的这锭是我给的。”
    四姑父准备的也是小金锭,他道:“我出些算学题考考你们,能算出几道,便能领走几个小金锭,如何?”
    小南小风一口应下,他们对小金锭不怎么感兴趣,但他们对四姑父将要出的算学题很感兴趣。
    去林家拜年的时候,则更再豪横一些——大舅爷喜欢给人发金子,大舅二舅喜欢给人发金子,众多表哥还是喜欢给人发金子,这习气,一脉相传。
    第227章
    “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
    对于大庆官员而言,元月是一年当中放假最多的时候,先是春节休了七日,到了上元节,又可再休七日。
    朝廷对京官们如此慷慨,只因平常的“旬休”已形同虚设——忙起来时,几个月无休都是常事。
    官员们格外珍惜元月假期,便是平日里骂骂咧咧的言官们,这时也都识趣地闭了嘴。
    火树银花灿九天,黑夜白昼,家家户户热闹非凡。
    东宫里同样如此,张灯结彩。太子燕有政痴迷于亭宇楼阁,并不痴迷于美色,尊于祖制,宫中不过正妃一人、侧妃两人,外加两个选侍。
    初五这日,太子得闲,去了西北角的偏院,这是他的木仓,堆满了各色建筑的部件,皆由木料雕刻而得。
    这些都是乳母客氏和她两个儿子帮着收集到的,又借着采办运进宫来。
    有了这些部件,太子的设计的图纸虽不能付诸实践,却能通过拼搭过过瘾。
    太子才搭了一半,亲随前来禀话,说是王尚书在詹事府里等候,求太子一见。没说是什么事,但大年初五进宫,必定是急事。
    悬在半空的“屋脊”没能搭上去,太子怔怔轻叹一声,放下部件,抖抖衣袍上的木屑,走出了院子。
    可身上染的那股松木味,一时未能散去。
    左春坊正堂里,来者不止王高庠,还有首辅胡祁,显然这两人已经联手了。
    “殿下,若再不未雨绸缪,压一压裴氏两兄弟,待他日成了气候,可就晚了!”谈话时,王高庠情绪有些激动,原本耷拉着的三角眼,因为扬起了眉梢,像是狐狸开了眼。
    胡祁帮腔,语重道:“老臣身在内阁,原不好与殿下走得太近,免得叫皇上心生猜忌……只是荧惑星渐渐放亮,光辉隐隐有盖过紫薇星之势,预示天降奸佞,权倾朝野,天下大乱。为大庆的江山社稷着想,老臣不得已,才与王太保过来这一趟。”
    荧惑星代表灾星,“荧惑守心”为最凶天象,预示天子亡、天下乱。
    太子虽不善御权,却也听得出胡祁是诋毁裴家以谋私权,若真有荧惑守心之相,钦天监早就上报了。大年初五被叫来詹事府,太子本就不甚高兴,谈的又是这些拉拉扯扯的事,叫他头疼,就愈发恼怒了。
    “两位先生看得太偏颇了,裴氏兄弟远谈不上身居高位,推行新京察,也是为朝廷选用能臣。”太子言道,“孤以为,实在不必冠以荧惑星之灾名。”
    他对裴少淮两兄弟,心底带着些妒意,并不喜,却也谈不上恨之入骨、欲屠之以后快。
    又道,“两位先生有什么事就直说罢,若是没有,孤就先回去了。”
    “殿下也要被裴伯渊所惑吗?”胡祁道。
    一个“又”字,让王高庠赶紧打断胡首辅的话,他放缓了语气,打圆场说道:“殿下,胡阁老所言不止缘于天象,也缘于朝相,若非急火中烧,臣等岂忍心这个时候前来打扰殿下。”他身为太保,与太子相处得久,更清楚太子的性情。
    王高庠沉痛道:“殿下,底下的人实在无心过节,都是实心做事的,京察之后不知还有几人能留下……”
    “底下的人”指的是太子党。
    太子耳根子软,向来厚待帮自己做事的官员,他沉思片刻后说道:“若真是实心做事的,孤会替他们到父皇跟前求情。”
    “那往后呢?”王高庠问,“殿下可记得,臣曾讲过,《邴原传》中有一段‘曹丕宴请群臣’?”意有所指。
    《邴原传》中记载,曹丕身为世子时,宴请功臣,席上问道:“君父各有笃疾,有药一丸,可救一人,当救君耶,父耶?[1]”
    皇帝跟父亲,救谁?好一道臣子送命题。
    可邴原不惧,直呼:“父也。”
    邴原为何不惧?因为东汉末年,君主是要依仗权臣门阀的。
    太子听后,微微色变。
    王高庠见此,顺势火上浇油,话语这才加了几分厉气,道:“皇上对裴氏兄弟信任至极,圣眷朝中无人能比。倘若裴氏兄弟借着这份圣眷,上下打点,拉拢爪牙,权柄在握,不惧天威而在堂上高呼‘父也’,届时,殿下又拿他奈何?臣子目无君父,大庆重返‘王与马共天下’之乱世,这难道是殿下想看到的吗?”
    又道:“倘若皇上一时怒火攻心,殿下又当如何面对一个‘孝’字?皇上再是英明,也难免有武断的时候,殿下要当皇上背后那双眼才是。”
    太子不应不答,端端坐着不走,这便说明他听进去了。
    胡祁从王高庠话中找到了“窍门”,也帮着劝道:“南平伯爵府执掌棉织造坊,岁岁募捐冬衣收揽边防军心,林府、陆府手握马政,朝中马匹皆经他们之手,再加裴氏父子开海,大肆购置粮食……桩桩件件,难道还不值得殿下提防吗?等京察之后,朝中鱼目混珠,可当真就晚了。”所谓的鱼目混珠,只要不是他们的人,再有才干,都是鱼目。
    布、马、粮、官,若这四样全都跟裴家有关,确实不得不妨。
    这简直就是造反的先兆。
    即便不造反,也大有发展成门阀之势。裴氏独大,姻亲满朝,可不就是权倾朝野吗?正好印证了胡祁所说的“荧惑星亮”的天象。
    太子思忖了许久,道:“两位先生且先回罢,孤再想想。”
    胡祁、王高庠达成目的,起身告退。
    东宫偏院里还有好几箱部件没开,太子此时全无心思,独自坐在偌大的正堂里,显得有些形单影只。
    自幼失了生母,父皇先忙于争位,后忙于朝政,久而久之,他遇了事情,再不知道该问谁,也不知道该信谁。嫡长皇子的身份给了他尊贵,也给了他身边人攀炎附势。
    太子忽想起,今日晨时,长子燕琛说要到詹事府左春坊里习书。他轻步走至正堂偏门,陡地推开了书房的门。
    门后少年一惊,赶紧回到座上,佯装继续读书,眼睛却一直往外偷瞄。
    少年约莫十二岁,一身暗紫圆领衣袍,肩上盘着踏火麒麟。生于帝王家,少年却有一副敦厚相,都说隔辈相像,他长得确与祖父有几分相似,笑时憨,怒时厉。
    许久,燕琛才放下掩人耳目的书本,道:“父亲……”
    太子并未生怒,只是关上了房门,温声问道:“你都听见了?”他对儿女们的态度向来极好。
    燕琛点点头。
    十二岁已经不小了,太子问道:“你如何作想?”
    帝王出少年,少年自不凡,长得敦厚的燕琛颇有这种气度,他应道:“‘王与马共天下’确实不得不防,然孩儿有两惑。”
    “何惑?”
    “以皇爷爷的脾性,焉不知‘王与马共天下’,且不设防?裴氏或有‘共天下’之心,而胡王二人就没有吗?若是要防,岂能只防一个裴。”燕琛道,“‘王与马共天下’这句话听着深奥,却是最浅显的道理,君强而臣弱,君弱则臣强……倘若君强且臣强,则天下皆在大庆麾下。”
    看见儿子起身侃侃而谈,身高已与自己比肩,恍惚间,太子欣慰又有些失落——曾记得许多年前,当太子还是少年时,也如今日这般场景,父皇考校他时,目光中常有期待之色。
    可这份期待,却在日复一日的失望中磨灭了。后来,父皇更多时候在“教”,“问”更像是在检查交代的功课。
    兴许父皇曾经期待的,正是琛儿现下这样的侃侃而谈、有理有据罢。
    是自己辜负了父皇。
    “父亲?”
    太子回过神来,道:“你说得很好。”
    “君臣不能防死,亦不能死防,父亲若是对裴氏兄弟不甚了解,不妨先接触接触,再做决断。总归眼下是这两人处于弱势,先露出了狐狸尾巴。”燕琛建议道。
    燕琛少年气盛了些,所幸太子不是那般父子提防的人。
    ……
    另一边,詹事府门外,胡祁与王高庠从两个不同的门先后出来。
    春节年休,宫中人少,尤其是詹事府这样冷清的地方,更是没什么人路过。
    却正巧叫萧瑾远远看见了。皇帝今日读到了一本好书,特意让萧瑾跑一趟东宫,宣皇长孙燕琛觐见,而詹事府就在去东宫的路上。
    萧瑾眼尖,凭着二人的步态、身姿,很快便认出了二人的身份。
    他停了脚步,心间咯噔一下,顿时又急又乱,大年初五跑到詹事府来,不难猜出胡祁、王高庠打的是什么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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