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奴婢遵旨。”
    等到御书房内独剩皇帝一人,皇帝这才抽出一张巾帛擦一擦额上的大汗,喃喃低声自言道:“这个裴仲涯骂人真是难听,等事情平定,合该罚一罚他。”
    不过皇帝转念一想,他把人家兄长锁了一个多月了,以裴少津对兄长那份感情,出口骂一骂好似也正常。
    ……
    ……
    皇帝特令即日即办,快刀斩乱麻,于是暮雾沉霭时,张令义、裴少津等人已换上囚衣,锁上镣铐,一连串拉到了城门之外。
    所幸,皇帝尚留有一份善心,只罚了臣子,未罚亲眷,更未抄家。
    让人觉得他于心有愧,拉回一些朝中臣子的情分。
    各府亲眷前来相送,一片哭哭啼啼,比城外深山里的暮雾还要压抑。裴家人虽知内情,却也要帮兄弟俩把戏份演全了,女眷们一路追着送到了郊外官道上,直到官兵拦阻不许再送。
    即便知晓是计谋,可看到平日温和尔雅的少津披发囚衣,镣铐磨出伤痕,她们岂能不见景伤情?见到两兄弟的同僚、座师为了他们,同受其苦而无怨,她们又岂能不感恩怀德?
    一条蜿蜒的官道,绵绵向前,在暮色里宛若通向黑夜。
    一架马车从支道驶来,与这一连串的犯人擦身而过,途经裴少津身畔时,马夫笑喊道:“请几位官爷停一停,容我家老爷说句话。”
    羁押的官差正欲怒斥,马车帘起,掷出了一锭金元宝。
    “有话快说,行程不可耽误。”官差言罢,便留裴少津独在车旁。
    “值吗?”车中人问道,仔细一辨,正是黄青荇的声音。
    被裴少津戏弄之后,得知裴少津的下场,黄青荇特意前来嘲讽一番。
    裴少津哈哈大笑,反问道:“怒吗?”
    “明明有康庄大道不走,偏偏要以身犯险,救不了兄长不说,还将自己搭了进去,你还能笑得出来?”黄青荇阴阴说道,“无知轻狂,害人害己。”
    裴少津找了块青石坐下来,便是身为囚徒,身穿囚衣,依旧板板正正,他丝毫不被黄青荇触怒。
    他想起长兄说的“青青田亩,荑稗先出”,暗讽道:“黄荻,天下之大,疆界无穷,你可知稗草为何不生长别处,而非要生在田亩里?”
    兴许是“稗草”二字勾起了黄青荇的一些回忆,直击其心头弱处,黄青荇在车内默不作声。
    裴少津继续道:“因为稗草伴生,离了田亩根本就活不成,稻苗没了,你觉得稗草还能继续活着吗?便是活,也是活在阴暗的角落里,正如你现在这般,躲在车帘下根本不敢见人。”少津为南居先生感到不值,道,“你背叛了南居先生,枉他与邹老夫人一路养你、教你、提携你,你却在他身后刺刀,你是叛徒。”
    “我没有背叛恩师。”黄青荇激动,终于撩开了车帘,探出头睥睨着裴少津,道,“我费尽心计往上爬,待我身居高位时,便可替恩师正名,让天下人皆知恩师的才华与大名。”
    裴少津起身,忍不住朝黄青荇啐了一口,道:“胡言乱语……南居先生之高德,若知教出尔等大奸之人,只会扪心追悔。”
    黄青荇抹了一把脸,挑了挑两撇胡子,反而失心哈哈大笑,问道:“那你呢?你与裴少淮呢?你们得了恩师的指点,元及第,官居要职,可曾在朝中为恩师正名一二?又可曾让皇帝厚待曾经的忠贤老臣一二?只知索取,而不知报恩,尔等就是这般做人门生的吗?你们为恩师做了什么?”
    裴少津拍拍身上的尘土,朝向初升起的圆月,拖着哐哐当当的镣铐,头也不回往前走,他抛下了一句:“我等让南居先生的理想可以活着,让世人不忘‘天下大同’。”
    蜿蜒向黑夜的官道,在月色的照耀下,终于可以看到尽头。
    汇成一点的长路,不知有多远,但只要走就能走到尽头。
    裴少津对着明月高声吟唱道:“青山一道同云雨,明月何曾是两乡。”空旷的官道上久久才回传过来。
    ……
    月色终于爬上高墙,照进裴少淮的小院。
    裴少淮望着才冒出头的明月,忍不住吟出唐时王昌龄的那句“青山一道同云雨,明月何曾是两乡”。
    即便各在一处,依旧明月同照,兄弟之间就当同风共语。
    这是少年时南下游学,兄弟作别时道的诗句。
    燕承诏坐在石台上,一边饮酒,一边劝道:“放心吧,你二弟不会有事的。”
    “他还是太冲动了些,边关战事复杂,岂是他一介纸上谈兵的京官可以硬闯的?”裴少淮担忧道,他知晓,即便他没被关在这牢狱里,也必定劝不动弟弟,可还是忍不住担心。
    “不出去走走,岂知真正的兵道?”燕承诏想起与裴少津为数不多的交集,说道,“他若是不‘冲动’,不敢做敢为,又岂是你们裴家人,岂是你的二弟?”
    燕承诏看着裴少淮,公允评价道:“若说冲动,裴郎中未与皇帝面见筹谋,就敢设下这个局,敢在堂前高喊‘船将沉矣’……燕某倒觉得裴郎中相较二弟更加冲动一些。”
    裴少淮讪讪笑笑,道:“裴某这不是信任皇上和燕缇帅吗?下棋能下到一块去的,想法总不至于差太多。”
    ……
    明月朗朗,黄青荇钻入小巷后,不多时,一架打着补丁的民间马车从巷子另一头出来,不回黄青荇暂居的宅子,反而驶向城北。
    月光照着马车,影子投在路边野草上,影与草相叠,像是立于路边的孤魂野鬼。
    终于,马车到了王太保的府邸后门,黄青荇在马夫的遮掩下,入了王家府邸。
    轻纱白帐中,坐榻上两人对坐,灯盏映在白帐上的影子很高很大。
    相较于王高庠,黄青荇年轻十余岁,留的是两撇胡子,而王高庠头发花白,留的是一把山羊胡。这样的差异,平日里分开见两人,只怕不会想到他们长得如此相像。
    当他们坐在一起时,才可知他们都长了一对角眼和笔挺的鹰鼻,不苟言笑时显得咄咄逼人。
    “太子败局已定,按照上家的指示,王太保接下来应当鼎力帮我。”
    王高庠影子探前,欲盖过黄青荇,忿然道:“我一步步爬到太子太保之位,为东宫之师,即将便要成事,若不是你在南边从中作梗,我又岂会输?”他冷冷说道,“想要我帮你,做梦!”
    “王太保年岁大了,可真会说笑话,什么叫我从中作梗?叫上家听了恐怕会笑掉大牙。”黄青荇讽道,“倘若王太保的‘成事’指的是太子登基后念及旧情,给王太保在内阁留了个闲职,下面的人尊称一声王阁老……王太保确实是即将成事。”眼神里满是鄙夷,矮桌上的茶水一口不喝。
    黄青荇继续道:“裴少淮从闽地入京区区两月,你身为吏部尚书兼太子太保,先是失了京察大权,后又与太子离了心、生了间隙,王太保也敢说这是即将成事?”
    王高庠顿时无言以对。
    “短短时间内,王太保便将积年所得尽数败给了裴少淮,被迫辞去吏部尚书的位置,躲在府中求自保……倘若太子真的登基上位了,年年月月里,王太保除了一份旧情以外,还有什么能跟裴系相抗?”黄青荇的话如尖刺一般,句句扎心,接着道,“王太保败下阵,不是我在南边作梗,而是败给了裴系,败给了裴少淮……相反,我非但没有作梗,反倒是救了王太保,试想,若是没有淮王入京,你犯下如此过错,上家还会留你活到现在?这个岁数,说没就没了,并不少见。”
    王高庠眼底生出些惧色。
    硬的说完,黄青荇开始说软的,他道:“如今正是把裴系踩在脚下的绝好机会,王太保一点都不动心?你若是带着太子旧党投向淮王,淮王取代东宫,他日登基时,难道不会念一份情,让你入阁当当首辅?”
    以利相诱。
    岂知王高庠并未被诱惑,而是冷冷道:“若是听不懂你的花言巧语,岂不是比你白活了十几年?局势若是这般简单,我会不选摆在眼前的淮王?”
    开始轮到王高庠鄙夷黄青荇,冷笑道:“你就不想知晓上家到底是谁人?甘愿永远被人操控生死?”
    第247章
    黄青荇瞥了一眼与自己几分相像的王高庠,沉默半许,才道:“知晓了能如何?不知晓又如何?”
    “有些事情,不去追究、不说出来,尚可以自欺欺人,一旦说破,不过徒增烦恼罢了。”黄青荇继续道,“一颗不能成事的棋子,一无是处,是不配谈这些的。”
    原本语气一直很平静,可粗喘几息之后,黄青荇陡然暴怒掀翻矮桌,嘶吼道:“自我知晓京中有个钟鸣鼎食的王家,见到位高权重的王大人,我方知晓,此前的数十载都是苟活……我吃的苦难,难不成只是为了知晓上家是谁?知晓自己是个弃儿?”
    黄青荇一字一顿说道:“我要的是功成名就,位高权重。”
    发狂过后,黄青荇起身理了理衣襟,走到门口处,又道:“废话不多说,助淮王宫变是上家的指示,王太保若有胆忤逆,只管我行我素,若是没有这份魄力,我希望在万寿节上看到王太保的人。”
    言罢甩袖离去。
    黄青荇的身影很快融入漆黑的夜里,王高庠望着门外,长叹了一声。
    ……
    礼法,国之纪纲。
    在大庆朝,万寿节与正旦、冬至为三大节,最受重视。
    距万寿节只剩几日,京都中央御街两侧,匠人们忙忙碌碌,用各式的彩画、彩布把街道两侧打点得花团锦簇。
    入夜时分,掌亮灯笼,更显热闹绚丽,颇有“万家灯火,十里光照”之观。
    裴家二房的新宅子里,重新聚于京都的一家人正在用晚膳。
    裴秉盛略扒了几口便把碗放下了,说是外头还有些要紧事要办,出去一趟。
    “坐下。”裴珏平平一声却充满威严,他一边夹菜一边问道,“这个时辰了,你出去做什么?”
    “没……没什么。”裴秉盛显然心虚,假笑道,“父亲,只是和几个旧时同僚聚一聚。”
    “不许去,近来不太平。”
    裴秉盛在位置上如坐针毡,重新端起碗筷也心不在焉,他试探道:“父亲……”
    结果一开口就被裴珏打断了,裴珏啪一声摔下碗筷,斥道:“我看你是好了伤疤忘了疼。”
    知子莫若父,裴秉盛挪挪屁股,裴珏就能看透他的心思,裴珏道:“你是不是觉得为父重新回到吏部尚书的位置,又可以为你的官途铺路了?或是埋怨自己怀才不遇,庸碌了几年,终于等到了扬眉吐气的机会?”
    “果然是受的苦还不够。”裴珏冷声道,“这才几年,鱼鳞册的事你就忘光了?”
    被戳破心思的裴秉盛一脸讪讪,道:“事情都过去这么久了,孩儿也知错了,父亲何必反反复复提起?”
    “你要是真知错,就不会想着今晚出去,与人狼狈一窝。你以为重修鱼鳞册,事情真的过去了吗?你就没想过,动了鱼鳞册,楚王多出数倍田庄,这些田庄的粮食都去了哪里?事情败露以后,楚王又为何离奇被长子锤杀?……唯有你,不问因果,觉得重修鱼鳞册就是结局,何等愚蠢。”裴珏的眼神似刀,是真动怒了,桌上的其他人纷纷劝裴秉盛认错。
    在裴珏看来,楚王指不定也是一张牌,只不过半途出了差池、废了,便也就被人弃了。
    裴秉盛非但不认错,反倒壮了胆,欲一意孤行,他道:“父亲,时局变了,您那一套也当变一变了,如今满朝官员都在想退路、找靠山,只有你还在这里拦着我。伯爵府那头才风光了几年?就因为没跟对人,如今落得门庭凄凉。”
    裴珏气得胸脯起伏,他懒得再理论,厉声吩咐道:“曹管家,找人把这个逆子给我绑起来。”
    二老太太、裴少炆等纷纷劝和,但裴珏今日是铁了心要治一治裴秉盛。
    很快,裴秉盛被下人绑在了椅子上,反抗不得。
    原以为只是拿藤条行行家法,岂料裴珏取来碗口粗的棒槌,走到裴秉盛的身前道:“当年你犯下大罪,身为父亲断了儿子的前程,使得少炆险些不能科考,我便应断你一条腿。如今,少炆的官途刚有起色,一家人重回京都,你又想掺和皇储争端,使家人陷入危险境地,则应再断一条腿……你既不知悔改,便新账旧账一起算罢。”
    知晓老爷子从不说笑,言出必行,裴秉盛终于露出了怯意,连连摆头惶恐道:“孩儿知错了,父亲不要啊,不要断我的腿,儿子不想当个残废……”
    没等其他人前来拦阻,伴随着两声惨叫和枯枝般的咔嚓声,绑在椅子上的裴秉盛,小腿已然折断扭曲。
    裴珏散落几缕白发,他有些乏力地用棒槌撑着地,看着疼到面目狰狞的儿子,道:“我裴珏宁愿生了一个废人,也不愿生一个庸碌无能的自大者。”
    他吩咐道:“给他松绑,他若还想出去,便让他爬着出门好了。”
    棒槌落地哐当响,裴珏搀着腰,有些一瘸一拐地离开了正堂。半道,他一把扯开了常年穿着的假立领,扔在了地上,与教不成器的长子相比,脖子上这道疤痕又算得了什么。
    ……
    风雨欲来树先动。
    万寿节前一夜,三更天里,一架马车停到了张秀才家门前,年近六旬的张秀才不觉蹊跷,反倒觉得受贤主重视,气派极了,已有几分迷了心窍。
    不过,准备登车时,张秀才还是犹豫了一下,好奇问道:“官爷,主子安排我等去做些什么?”
    前来接应的这几人,个个高大魁梧,明明是在夜里,却一直戴着头盔不摘下来,率队那人道:“不该问的别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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