婠婠在皇后的长吁短叹里探听清楚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心下里也不由得为自己的太子长兄捏了一把冷汗。
    腊八宫宴,太子为表仁孝之心,特意为皇帝上贡了一壶好酒。
    只是此酒性烈无比,本不适合年事已高的皇帝服用。可为了一展春秋仍鼎盛之意,也或许是为了在臣工们面前逞一回能,皇帝还是饮尽了此酒。
    未曾想到了半夜里,皇帝果然就开始烧心烧肺的百般难受,虽想请御医来看,又拉不下这个面子,只能在那张硕大的床上翻来覆去强忍着。
    侍奉在侧的大太监李茂安适时地捧上一碗解酒的药膳:“陛下离席之后,五王爷特意让亲自送来了这杯解酒汤,说是管用又安神,往年在军营里和部下们拼酒、喝到肝肠都烧心的时候,五王爷便习惯喝下一碗,所以也让奴才备下给陛下用。”
    这话让皇帝听了很舒心:你看,这不是因为我上了年纪才有的毛病,军营里正当壮年的兵士们也是这样的,人之常情而已。
    于是他便接过了李茂安递来的瓷碗。喝下一碗之后果然舒服了不少。
    李茂安又试探地说道:“这会儿宫里没有好用的太医,皇上要是喝了之后缓和些了,奴才也放心了,待到何时太医们回来了,皇上还是该叫他们来请个平安脉。”
    皇帝皱了皱眉,冷了脸:“这是什么混账话?这会宫里怎么没有当值的太医了?”
    李茂安的头低地更深了:“听说、大约是太子殿下有了什么不舒服的,今天下午时候就请走了几位宫里的太医到太子府上问诊,暂时还未说什么时候回来。”
    “请走了几位?”
    “奴才方才去问过了,只剩一位专通妇科的九品末流小医吏,平日只给宫里宫女太监们问诊的,侍奉不了陛下。”
    皇帝问:“那太医院的陈良成、赵多容、是平日专门服侍孤和皇后的,也被太子请走了?”
    李茂安答是。
    皇帝因太子的僭越之举而感到不悦,但也只是脸色愈发难看,还未说什么。
    眼瞧着到了后半夜,皇帝也没了什么再睡的心思,索性就披了件外袍起来批折子,同时吩咐人即刻去太子府问一句,太子请了这么多御医走究竟是看了谁的病。
    于是事情就越发又坏了——
    皇帝刚坐上龙椅,恰巧收到晚上自己一个安插在太子府的心腹寄来的密报:
    说是太子前月从河西凉州郡请来了那被诛杀的齐王的老师白桉太,将人安置在自己府中意欲为他养老,因白桉太年事已高多病缠身,这些日子以来寻访了不少名医为他问诊。
    晚宴上太子献给皇帝的美酒,也是白桉太从河西那边带回来的西域物。
    事已至此,皇帝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怪道今晚上趁着合宫家宴,太子要请走那么多御医,原来是去替这个白桉太治病!
    皇帝越想越气,竟猛地一把哇啦哇啦把方才喝下去的解酒汤也一把吐了出来,随即便赶到胸闷气短就要昏了过去。
    他最后用力握住李茂安的手:“让南江王带医士来侍疾,除了南江王,孤谁也不见!”
    ……
    即便一向端庄自持如君婠,也忍不住狠狠放下了手中白玉般的茶碗:“他是疯糊涂了不成!从前就为了那个齐王的事情惹出许多纷争来,现在好不容易齐王一家老小都见了阎王去了,他还要和那个白桉太有来往!”
    皇后一拍凤椅扶手,亦是一脸忧愁焦虑:“你父亲生平最恨那个齐王,为了杀他,不惜背下了什么弑弟、残暴的名声,当年文武百官进谏也阻拦不了他的决心,如今我只怕为了这个白桉太,皇帝又要勾起往日的愤恨来,弄不好还要迁怒于太子。”
    当朝皇帝在登基前本就不是嫡长子,他是宠妃所处的庶子,而那个被他诛杀的齐王才是先帝最宠爱的嫡长子。
    可惜偏偏最后该做太子的做了一个王爷,该做王爷的做了太子。
    皇帝和齐王的新仇旧恨,明眼人都看在眼里。
    新帝登基,齐王靠着先帝给他留下的一群辅佐他、偏袒他的老臣们仍然很是嚣张跋扈了一阵子,让皇帝愤恨了许久。
    不过后来皇帝终于不再忍他,寻了个莫须有的罪名将齐王一家老小诛杀,爽是爽了,也从此背下一个极坏的名声。
    白桉太当年最得齐王信任敬重,因他是齐王的启蒙师傅、又是齐王的亲舅父。
    齐王被杀,可本朝刑不上士大夫,白桉太又是文坛一大清流,享誉颇多,皇帝就远远将他打法去了河西,让他去河西讲学。
    此后多年,齐王之事在皇帝心里才慢慢平息了。
    可是最近……
    “最近不知道又是哪个把书读到狗肚子里的杀千刀的你哥哥的幕僚、竟然撺掇他说:皇上年老之后后悔当年所为、思虑兄弟之谊,想挽回仁慈之声名,让你哥哥把白桉太接回皇都颐养天年,一可显皇家对齐王的宽宥之情、二可彰皇帝仁慈、三可昭太子之为父解忧,你那个蠢蛋哥哥也就真信了!”
    皇后微眯着眼睛、视线落在了殿内的某个角落,“皇帝现在只见晏珽宗,你哥哥跪在殿外几日,他愣是一句话也没有,不知究竟是个什么态度。”
    君婠向皇后俯了俯身,宽慰她:“君父一时生气也是必然的,但太子哥哥毕竟是昭告列祖列宗立下了的太子,君父不可能不顾他的颜面的。”
    皇后疲惫地让君婠回去休息:“你闲着也想想有什么主意,弄点讨巧的东西哄哄皇帝,让他念起你太子哥哥往日的好。哎,我儿生下到如今,还是头一回遭这么没脸的事。”
    ……
    太子跪了两日不见皇帝召见,淋了场冬雪冻昏了过去,被皇后命人抬到了宫里旧时的东宫养病。
    婠婠亲自下厨做了碗清淡的小粥给皇帝送去,到皇帝寝殿的时候,皇帝恰巧刚醒,边上正是衣不解带照顾他的晏珽宗守在床前。
    圣懿帝姬的身份贵重,因此她要进内殿,内侍们也没敢拦着。
    婠婠是如此以为的,但实际原因只是因为晏珽宗给内侍们的一道命令,让他们不准拦着圣懿帝姬而已。
    她捧着羹汤,听到室内皇帝和晏珽宗的几句闲聊。
    “我儿麟舟,今日是何日?皇父昏睡了几日了?你、你怎么把自己弄成了这副样子?”
    晏珽宗跪在床边回他:“今日是腊月十二的清早,父亲,您睡了三日多了。因谨遵父亲君命,臣特来侍疾故还未整肃衣冠,臣殿前失仪、请皇父降罪。”
    皇帝在晏珽宗的搀扶下慢慢从床上坐了起来:“给孤倒碗茶来,孤是服了什么药,怎么嘴里一股血腥味道……”
    他接过晏珽宗递来的茶碗,瞧见他袖口的斑驳血迹,忽然就明白了。
    “是你割血入药,为孤治病?”
    晏珽宗轻轻颔首,并不多提此事。
    皇帝问起自己的身子。
    他便说道:“父亲是那日饮多了酒,一时又心绪受堵,故猛地未受住、一下昏了过去,如今已无大碍了。”
    皇帝又问朝政。
    晏珽宗又跪下作惶恐不安状:“臣僭越、臣罪该万死。因太子殿下也不得空,臣便擅专国事,替皇父批阅了些要紧的折子发还下去了。若臣之言行有有碍国家、臣自请死罪。”
    皇帝伸手扶他起来,并不生气:“孤王病了的这两日,你把一切都处理的很好,很好,很好。孤……”
    孤心里已属意你为太子。
    但这话皇帝这时还并未说出来。
    君婠静默了片刻,放下汤碗,让内侍们转交给皇帝,自己退了出去。
    不知为何,在这个冬日,她心里隐隐有了一股强烈的不好的预感。
    就好像要变天了似的。
    ……
    从那次昏迷之后,皇帝的脾性大变,对太子一改往日的和颜悦色,反倒横眉冷眼,十分刻薄。
    腊月十二的中午,皇后预备了精致的膳食、带着君婠到皇帝寝殿侍奉他用膳。
    皇帝对皇后也仍是淡淡的。
    席上,皇后终于忍不住为太子进言:
    “陛下吃着这道羊肉,可好合您的口味么?”
    皇帝持箸,点了点头:“尚可。”
    陶皇后凄婉了神色,颇有些哀伤:“这是咱们大殿下前阵子在围场围猎到的一只幼羊,因看它的肉香嫩,所以特来献给陛下的。太子现下正在东宫养病,不知何时叫他来给陛下请罪受罚呢?”
    皇帝一听此言,夹着那块羊肉的筷子也放了下来,神容冷淡:“孤王暂时不想去见这个胳膊肘朝外拐的逆子!”
    一想起那日自己被酒烧的夜不能寐,他平日委以重任的大儿子却将宫里太医尽数请去给自己仇人的师傅看病、鞍前马后的殷勤着,皇帝就气不打一处来。
    太子这是狠狠打了他的脸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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