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帝崩逝之后的第一个年,自然不会过得太过隆重。
    何况臣工们肉眼可见的看到这位新君比之先帝更加的克勤克俭、励精图治。
    即便是年节里头他也不曾有过一日的休息,连一些歌舞宫宴都懒得去、全都交给太后处理操持、而他不过是在不得不出席的场面里现身说了几句场面话,其他的时候都在处理政务。
    新帝定了自己的年号为元武,这个年号让许多追随他多年的军中将领们都大受鼓舞。
    在他继位期间,他就会被人称作元武皇帝。就像先帝在位时被人称作文寿皇帝一样。
    至于死后下一任皇帝会给他定一个什么样的谥号,那谁又知道呢?
    翻过了年来,就是元武元年了。
    先帝崩逝后留下的一些宫妃们,惟有肃贵妃一人有子,九王爷虽未成年,晏珽宗依然给他开了府准他携生母出宫居住,封他为赵郡王,称其母为郡王太妃。
    至于那些没有孩子的宫妃嫔御,他皆令返乡养老、与家人团聚,年俸和优待一如从前、每半岁将银两送到她们手中,且一再申令地方官员和她们的娘家人要尊养善待她们。
    不过若是娘家无人或是出于各种原因不想出宫,亦可留在宫里安养晚年。
    但却无一人愿意留在这深不见底的宫闱之内。
    让太后惊讶的是,连娘家远在琼中、如今一把年纪的静惠皇贵太妃宋氏都泪眼汪汪地提出想回琼州养老。
    “太后娘娘,妾自十六岁入选宫女、后被赐予大行皇帝为妾室,今年六十三岁矣!已有四十七年不闻故土乡风……”
    新帝准许了,还特封一个主动提出要赡养她的侄女为郡君,命礼部造船送她回琼州。
    半年之后,皇贵太妃终于见到了阔别数十年的琼州海峡和一望无垠的汪洋大海。
    而后在她的家乡那里又生活了足足二十五年,直到八十八岁高龄才薨逝。
    大约二十年后晏珽宗带着婠婠游遍大魏江河山川时也曾到过琼州,那时他们还微服去拜访过这位皇贵太妃,太妃依然精神矍铄,不见丝毫疲态,还乐呵呵地张罗着给他们做椰子饭吃。
    她记起幼年时皇贵太妃的模样,那时太妃还是她君父的宋妃,整日在宫中小心谨慎以求安稳度日的模样。
    婠婠吃完两块椰子肉,趴在晏珽宗怀中不无感慨地说道:
    “光阴当真是白驹过隙一般。一转眼……”
    琼州的天气骄热些,晏珽宗给她打着扇吹风:
    “可是岁月都格外偏爱与我的婠婠,这就足够了。随它怎样流逝,只要咱们的手依然握着彼此,我都不怕,你也不必怕。”
    可不是偏爱么?
    她也到快四十的年纪了,面上却看不出丝毫的年华老去的痕迹,反而因为极致的熟透,娇艳欲滴地像个二十来岁的少妇,哪怕曾经为他怀孕、生育过、如今已为人母,也不过是给她的身段气韵里平添了两分温柔的妩媚罢了。
    到她这个年纪了,她母亲陶太后的身体依然康健硬朗、自己膝下又有一双聪敏孝顺的儿女相伴、晏珽宗对她的掏心掏肺更是不用多说的。
    她还能有什么烦恼?如何能在年岁消逝中老去?
    故而他们每次微服出去巡游,还被有些不长眼睛的蠢货误认为是爹带着女儿出来玩的。
    婠婠每每都要嘲笑他一番,晏珽宗起初也介怀,实则是害怕自己鬓角开始出现的的些许白霜配不上婠婠数十年如一日的美丽了、会让她嫌弃自己。
    后来索性破罐子破摔,每一次被人称作她的父亲了,当夜在榻上同她欢好恩爱时都要强迫婠婠叫他父亲……她不顺从,他就不给她快乐,存心逗得她也难受。
    这都是很久之后的事情了。
    从新帝向世人宣告了他的胞妹圣懿帝姬薨逝之后,婠婠就被他送到了陶家。
    陶侯爷安排她在一处清净雅致的小院里住下。
    去年春日,他将“陶沁婉”从浙江接回来之后、又广而告之陶氏宗亲为她上了族谱等等,婠婠也曾被晏珽宗要求这以陶沁婉的身份在陶家陪陶家人吃过几顿饭、使陶家人和其他所有人都对陶沁婉这个女孩的存在深信不疑。
    但后来婠婠懒怠这样一人饰两角的事情,几次下来之后就推脱不去了。
    陶侯爷就假借理由说,女儿沁婉因为在佛院里长了这么大,如今已到了出阁的年纪,来日也要嫁作一家宗妇的,可是如今却对家中庶务、理财看账本等事并不熟知,所以送她去京郊一处清海侯夫人的陪嫁庄子里学学掌家功夫,连带教她一些大家族的细碎规矩、如何孝顺父母侍奉公婆等等。
    若是在家中教学,又恐她贪玩,陪着家中堂姐妹们玩得忘记了学业,所以要将她带到外头去。到底清静些,学东西也快些。
    老公爷听闻之后亦深表赞同。
    于是“陶沁婉”又随之消失了这么些时间,未曾再度出现过。
    圣懿帝姬薨逝后,原来她身边的人肯定是不能再突然追随到清海侯千金的身边去伺候她的。
    婠婠给她从前的贴身侍奉的乳母嬷嬷、侍女下人们都安排了很好的去处。
    荣寿殿的三重正门落了锁,但到底是圣懿帝姬住过了这许多年的地方,不能让她走了之后满院杂草疯长、成了无人问津的地方,于是白稻米奉旨领着小余子等另外四个太监、四个宫女依然守着她的寝宫,平日负责洒扫庭院、照料圣懿帝姬曾经留下的那些花花草草。
    太后偶尔思念女儿了,也会来从侧门进来这里转一转。
    所以他们的差事也是很体面的,而且上头没有主子看管,到底也自由些,只要花草们照料好了,平日爱睡到几点起就几点起,做什么都没人问。
    月桂从前就是太后身边的人,现在圣懿帝姬不在了,她就又回到太后身边当差。
    华娘是帝姬的乳母,按理来说可封她个诰命、让她回乡清净养老的,晏珽宗也的确破格封了她一个四品的嘉慎夫人,在她老家给她赐了田宅。
    可是华夫人哭得死去活来不愿走。
    “陛下!我无父无母无夫无女无子无孙、还能去哪!
    我这辈子只知道围着我的殿下转、伺候她吃喝穿衣就寝,旁的什么都不懂。
    如今陛下要撵我回老家,还不如打死了我给殿下陪葬呢,我求求您了,别让我走、就让我留在这宫里伺候殿下从前养的花草也成啊……”
    最后是太后开了口、让她在禧福宫的一间偏殿里住下,平日陪着她闲聊或是玩牌度日。
    这也没什么。毕竟宫里先帝的后妃们相继回了老家之后,就只剩下了太后和新帝两个主子。
    陶太后烦他烦得很,按理来说新帝应该每日向她请安、尤其她又是他名义上的生母、更加怠慢不得的。
    但太后一再亲自下旨,说体谅新帝政务繁忙,只让他每月初一十五过来问个安就好,平常时候就别来了!
    到后来甚至发展为只需要他每月十五过来请个安就行。
    倘若不是为了维护在外人面前的面子,太后甚至连这每月一见都懒得见他。
    现下华夫人住过来也好,能陪着太后聊聊天、偶尔一起说说圣懿帝姬小时候的事儿……总归叫太后不那么寂寞了。
    至于秀梨和如橘。婠婠问过了她们的意思,若是她们想要出宫嫁人,她都可一一安排好,给她们一笔丰厚的嫁妆,让她们下半辈子衣食无忧。
    但这两个女孩都不愿意将自己的下辈子交由男人掌控、被困在墙院之内和妾室们争风吃醋,反倒想要去内司省当女官、谋一番天地。
    婠婠心中了然,就让母亲安排她们去了内司省谋个差事。因为从前侍奉过帝姬多年,她们一入内司省就是八品的女官,专管教宫中的内侍宫婢们的大小事宜。
    总算安排好了所有人,没因为自己而拖累了身边人的前程,婠婠才安下心在陶家的桐园里住下。
    晏珽宗自己指派了两个年轻侍女和一个不苟言笑的老嬷嬷来照顾她。
    两个侍女一个叫银蕊、一个叫银彤,那老嬷嬷是晏珽宗身边萃澜的妹妹,叫萃霜,难怪同萃澜一样的性子,平日里照顾婠婠恭恭敬敬的细致周到,除此之外一句不该说的话都没有。
    年轻的婢子在萃霜的调教下也被她教成了一样的木头人。
    婠婠心里其实不大喜欢她们这样,总是怀念从前跟在她身边的旧人。可是她一贯温顺无害惯了的,即便心中有些落寞也没有表现出来,因为她知道一旦她将这种不喜宣之于口了,晏珽宗一定不会给她们一个好下场的。
    在陶家的这几天,陆陆续续有许多“陶沁婉”的堂姐妹们来找她玩,她也都撑着精神一一应付了过去。
    自从开始以清海侯千金的身份见人之后,婠婠时常提心吊胆地总怕被人戳破她的身份。
    ——因为这实在是太荒唐了!
    好在不知为何,竟然从未有人对她的身份有所怀疑过、哪怕是面上的一丝古怪都没有。
    她们只会羡慕又向往地望着她的脸赞叹道:“婉婉,你真是天大的福运、能长得这样相像圣懿帝姬!”
    圣懿帝姬生前有多受宠,先帝、宫里的太后、乃至新帝和前太子璟宗,无不对她有求必应呵若珍宝。
    从更隐晦的角度来说,圣懿帝姬不在了,那么她曾经所得到的那些宠爱、都很有可能转嫁到陶沁婉的头上了。
    可不见她刚从京郊的庄子里搬回来住,太后就命人赐了好多东西来给她呢。
    惟有陶知滢对她似乎有些许不满,常常阴阳怪气地冷哼一声:
    “是呀,天大的福运,沁婉姐姐也瞧出来了,难怪圣懿帝姬才刚薨逝,姐姐就学成归来、赶忙搬回来住了呢。”
    其他女孩们面面相觑,轻轻推了推她的胳膊示意她不要再说了。
    她仍是不依不挠的嚷嚷了两声。
    婠婠并不恼,也不与她争执什么,只是温柔似水地浅浅笑了笑,将自己面前的一迭玫瑰酥往她们手边推了推,邀请她们品尝
    堂姐妹们离开了她所居的桐园之后还十分叹服:
    “这样的心性,无怪乎是佛前养出来的。我是自叹弗如了。”
    夜里,婠婠正欲就寝,忽听得门外有轻微异动。
    她一下从榻上惊起,待撩起床帘看清了来者是谁之后又淡淡放了下来。
    一个夜半擅闯女子闺阁的登徒子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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