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来年的时间里,崔氏的势力早就一点一滴的渗入到了整个陆家。她花费了无数手段收买忠心于自己的奴仆,又想尽办法拉拢人心,讨好陆家上自平阳公主夫妇、下到一个小小的门房管事所有人,其间卧薪尝胆、韬光养晦之辛苦,并非三言两语之间就可以说清的。
    像是一颗经脉错结盘旋的大树,只有当将它连根拔起之时,你才能发现它的经终于扎出去了多深,多让人震撼。
    想当年崔氏被人送到陆家做通房侍女,是因为杨夫人接连生产之后气血两亏,再也无力侍奉陆世子床榻之事了,平阳公主才找人四处打听,纳了个家世清白、又生得模样好些的女子进来伺候自己的儿子。
    初进平阳公主府时,崔氏身上唯一一件勉强算够看的衣衫还是陆家赏下的,那时的她手里连一枚铜板都没有;可当今夜陆家长孙夫人许氏带人抄检崔氏院落时,搜查出来的金银、绢布、玉器、地契房产商铺林林总总简直让人咂舌——竟全都是她这些年来的积攒。
    从一个小小的通房,一步步走向正妻之位,甚至就在几天前她还代表了整个陆家去向元武帝的元配皇后行朝拜之礼。而那时的她身上甚至都没有诰命。
    这天晚上,整个平阳公主府都乱成了一团。
    陆时弘被吓到半死,坐都没法坐了,只能颤颤巍巍地跪在地上向皇帝写下认罪书,并且声明自己已将品行失德的崔氏复废为奴婢,一再强调自己的正妻只有出生杨家的杨夫人一人,崔氏以后都要在杨氏的灵堂前为她抄经念佛侍奉她。
    平阳公主夫妇也被吓到险些晕了过去,夫妇二人浑身发颤地商议着对策和该如何向皇帝请罪一事。平阳公主羞愤欲死,一张皱皱巴巴的老脸上更加显得衰老可怖——他们陆家如今也算成了全都城的笑料了,是元武皇帝登基之后受了处置犯了事的头一个公侯勋贵之家!
    剩下的平阳公主的几个儿子儿媳都分外感到愤懑委屈,因为崔氏之女大不敬之罪,他们身为陆家的一家子,肯定也是要受到牵连的了。
    这种世家大族,也许不能保证一荣俱荣,但是所有人的性命牵连在一起,一损俱损是肯定的了。
    二夫人在自己房里哭得死去活来:
    “咱们的世子大哥好生造孽!早前我就说了,这个崔氏心怀鬼胎,必不是什么品行端正之人,再者他以妾为妻,到哪都是要叫人笑死的事情,可他非是不听咱们的……
    如今崔氏之女一人作孽,连带咱们整个陆家受辱。
    下月我娘家爹的寿辰,我是不好意思回府了,要不然这么大的事,得让我娘家姐妹笑话死我。
    ——你说我怎么就嫁了你这个窝囊废、承爵的事儿轮不到你头上就算了,他闺女犯得事,咱们却得一块担着!”
    三夫人一样气红了眼睛,倒是一向精明的四房夫人默不吭声地退出了这间屋子,同自己夫君陆四公子商议道:“欸,夫君,你可瞧见了咱们陆家现下的唯一一桩指望了:就是咱们同杨家的姻亲!
    前头镇西王被先帝爷废了时,公主婆母非跟着吓得半死,说先帝爷恼了镇西王,肯定也会厌恶了他的太子妃杨家,所以对前头的大嫂子杨夫人不好……可是我看现在能救咱们的,也还是这个杨家。
    你快快备下几份厚礼,送给你大侄儿夫妻俩一份、送给杨家一份、再托人捎去河西给王妃一份,求王妃看在她姑母的面子上,想办法替咱儿子、她姑母婆家的侄儿在河西谋个一官半职的,他这辈子就还算有救了。
    要不然以后都城中官场上你想打点打点给他谋个差事,那些拜高踩低的货、谁还敢搭理咱们陆家、咱们平阳公主府?”
    陆四公子憨憨的挠了挠后脑勺:“这真可行?杨家不会笑话咱们……”
    四夫人恨恨地掐他一把:“笑话就笑话去呗、你现在知道怕笑话了,那大哥偏宠崔氏的时候你不说、扶崔氏做正妻的时候你不说、不怕笑话!
    说起来,大哥宠爱崔氏的时候,我可帮着前头杨夫人说了崔氏不少坏话、劝大哥别做得太过!那漪娴嫁去太原时,添妆我也出了不少,我对他们母子三人可不薄,哼。王妃要是心疼她姑母,凭什么不记着我的人情。”
    ……
    陆漪娴的同母哥哥陆僖哲之妻许氏,是已故杨夫人的姨侄女,许氏的母亲曾经是杨家大姑娘。
    世族之家的姻亲,本就是这样环环相绕,你中有我的,谁和谁论起来都是亲戚。
    许观音乍闻这些变故,一下子就像被人打通了任督二脉似的,多年来忍气吞声积蓄的无限委屈和不满在这一天乍然全部迸发。
    她忍了太多太多年了,也总算到了要爆发的这一天。
    许多未出嫁的姑娘,在嫁人之前最害怕的一件事就是会受到婆母的刁难。就像她的小姑子漪娴,在嫁去太原后被她的婆母何等挑剔和为难,没日没夜地拉她到自己的房中“站规矩”,一站就是大半天。
    可她并没有受过这样的苦。她的婆母也是她的姨母,对她百般呵护疼爱,让她很是感激。
    然许观音没想到的却是,她没受过亲婆婆的罪,在婆家却没少受这个“继婆母”的委屈!
    凭什么!凭什么!
    她身为陆家长孙夫人,却要受自己公爹房里的一个妾室的闲气多年。
    她恨呐。
    在听前头的人来报了宫中发生之事后,许观音心中不知是想到了什么,猛地拍案而起,对自己的乳母等人呵道:“谭妈妈、范妈妈、费妈妈!你们带几个能打能扛的粗使婆子和咱们许家或是杨家的家生小厮来,咱们——抄家去!”
    几个婆子都粗声粗气地应了是,一行人带着好几大卷的麻绳,这就先直冲了崔氏所在的院落而去。
    最能打的范妈妈刚进崔氏的东院,抬手先给了看门的小厮一人一个大嘴巴子,朝他们脸上各吐了口口水,将他们踹到在地,后头的许观音的陪嫁管事——谭妈妈之子马德全顺手就将他们绑了起来,扔在一边。
    这一路范妈妈是走到哪打到哪,打得崔氏院子里的一众丫鬟婆子们人仰马翻,几乎毫无还手之力、人就已经被绑了起来。
    崔氏脸色惨白、浑身发抖,正心慌意乱地坐在榻上,想着一会该怎么和自己的弟弟崔戍商量、想法子在皇帝面前再为自己女儿求求情,忽闻外头一阵兵荒马乱似的喧闹之声,她正欲起身查看,自己的院门就被人一脚踹开了。
    而后范妈妈一鼓作气地把满脸忧愁、体格风骚的崔氏直接拖下了床来,左右各打了两个嘴巴子,直打的崔氏的脸顿时肿了起来,牙都掉了两颗,喷出一嘴鲜血来。
    崔氏的心腹婆子正要呵斥她们:“好个长孙夫人!您这是哪里学来的规矩,这是学人抄家么!怎敢如此对待您的婆母——”
    “我呸!”
    谭妈妈对着她脸上就是口唾沫,抄起桌上的茶盏就朝她闹门上砸去。
    许观音微微眯起一双含情的桃花眼,目露凶色,对手下的婆子小厮们道:
    “崔氏、贱妇!教女无方,以下犯上触怒天颜、败坏我陆家家门。
    自今日起,我许观音做主,查抄了她的院子,罚没她所有妆奁私房,崔氏院中的走狗奴才们,先给我捆了,扔到柴房里去饿两天再说!”
    “是!”
    许观音手下的人浑身干劲,紧锣密鼓地抄没了崔氏多年以来的私房银两,毫不避讳地就朝许观音自己的院子中搬了过去。
    还有那些掌家主母所用的对牌、门牌、账本等物,许观音也命人一并拿去自己那里了。
    “从今以后,这个陆家,由我和你们哲大少爷做主。以后谁还敢做什么事、出哪个门,不先来我的院子里禀报一声由我定夺的,一概同崔氏走狗一般论处,严重者活活打死算完!”
    这话,许观音不仅是说给这些奴才们听的,更是说给整个陆家的人听。
    崔氏的几个儿子乍闻惊天噩耗,急急忙忙赶来母亲院中时,却见自己的母亲被人当作什么犯人一般捆在地上,两边脸儿肿得老高,一下勃然大怒,指着许观音的鼻子骂道:
    “许氏!你欺人太甚!你安敢这样对你婆母你失心疯了不成!待我将你告到官中去,信不信我让我大哥休了你!”
    许观音冷笑连连,是,她是失心疯了!她已经被这深宅后院给逼疯了!
    她冷喝道:“马德全,你给我过来。瞧见这几个败家现眼的不肖子弟没有?今我长嫂为母,我就是他们家里的长辈。既然正房婆母早逝,这小贱妇爬床生养的贱种子不识好歹,我就该替我婆母杨夫人尽尽心,好生管教他们。
    ——给我一样绑了他们扔到祠堂里去,等我忙完了,和哲大少爷一起抡家法好好教导他们一番。”
    这一趟许观音收获颇丰。
    待抄检完了崔氏院子后,偌大的庭院只余一片萧瑟空荡,连墙角种的一片月季花都让许观音命人给拔了。
    她又依葫芦画瓢地将陆俏河和崔氏所生几个儿子的院子一并抄家了一番,所有东西——值钱的搬到自己屋里,不值钱的赏给婆子小厮们用,总之是连一根布丝都不留给他们。
    效忠于崔氏的那些奴才们,她也全都绑了扔到柴房里去。
    陆俏河自宫里回来后,心神俱碎,被吓得昏瘫在了床上,竟丝毫不知家中变故。
    听到下人来报的时候,陆时弘无力地连连顿首在地,青白了一张脸,可也管不住这个一下疯魔了的儿媳了:
    “随她去罢!随她去罢!往后,这个陆家不就是他们两口子的么……”
    ……
    “你倒是条忠心的狗。”
    许观音坐在主位上,淡笑着看着方才绑来的这个给陆时弘报信的小厮。
    “给我拔了他的舌头,扔到世子爷院子里去。告诉他是我许观音干的。
    你们还要告诉他,有本事就把我今日的行径拿到官中去说道去,告诉外头的人我的厉害,最好让哲大少爷休了我、休了我这个杨家的外孙女,看他们敢不敢!”
    平阳公主夫妇就更无力去说她什么了。
    ……
    比之嫂嫂许观音如洪水决堤般的冲天愤恨,陆漪娴此刻却格外的沉静,依然是那样淡淡的神色。
    听到外头一片吵吵闹闹打打杀杀的喧哗声音,陆漪娴轻声问了句是出了什么事了。她心中惶恐,想着大抵不是陛下反悔了原先的处罚,又派人来将陆家抄了家罢?
    邱姑出去打听了一番,脸上的笑容既像是自嘲又像是欣慰,总之格外别扭。
    “哲大奶奶、长孙夫人,正派人抄检崔氏院子呢,还捆了好些人,说不听话的都要撵到她自己的陪嫁庄子里去做苦力活。”
    陆漪娴笑了下,“哦。”
    半响,她又说:
    “到底也是陆家对不起她,这些年白让她受了这么多委屈。如今她心里有气,正趁着崔氏倒了台,要宣泄出来,也是自然的。”
    适才宫里的内监们将太后和皇后娘娘所赐的礼物送到陆家来,陆漪娴命人给了他们赏钱,正要好生送他们走,见宫里来了人,平阳公主已然慌张到顾及不了自己的仪态,拽着宫里来的管事姑姑的袖子连连问她们话,只一个劲地求他们回宫后能在太后和皇后面前为陆家求情几句等等。
    管事姑姑板正地端着一张脸,言语间带着淡淡的嘲讽:“平阳公主严重了,太后哪里就恼了你们陆家,不是对你家大孙女、奉恩将军夫人正青眼不已么,否则怎么特派奴婢们将赏赐之物送来?”
    说罢就福了福身子离去了。
    平阳公主愣愣地思索着她这话,像得了救命稻草一般直冲陆漪娴休息的院子中去了。
    她苍老的身体一把扑到陆漪娴身上,拽着漪娴的领口道:
    “漪娴、漪娴啊,咱们陆家怎么就出了这档子没脸面的事啊。过几日你再递了名帖进宫一趟成不成?去、去和太后皇后她们好生说说话,探探她们的口风,帮咱们陆家求求情好不好?你能的,你一定能的,你看太后、皇后她们多喜欢你啊——”
    邱姑在一边冷冷道:“公主,宫里哪就没眼瞧见咱们陆家了?哪就需得咱们大姑娘去低声下气求情了?陛下说得清清楚楚,他恼的是崔氏教子无方,对咱们杨家的杨夫人教子教女还是赞赏有加的。陛下也没夺了咱们家的爵,也没说不准咱们哲大少爷做官了,哲大少爷以后的路还长着呢,您不差有前程的孙子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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