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日就是七月初十,晏珽宗下令处死程邛道晏投二人之日。
    事实上,叛党里面除了他们两人之外,其他能被杀的人都早就被杀光了。
    不知怎的,这几日太后的心里总是又想到了她所做过的那个令她恐惧至极的噩梦。于是这天下午,她又去西北六所的苦刑司里亲眼看着人掌掴了先帝废妃陈氏和陈氏的儿媳单氏一遍,才稍稍疏解了心中的滔天恨意。
    是,哪怕那只是一个梦,可她仍然恨到牙关发颤。
    太后端坐在椅上看着,宝荣两只胳膊抡起来就没停下过,直打到他自个浑身都没了劲,太后这才命他收了手。
    “今日就先到这罢。过两日吾再来好好教训此贱妇二人。”
    苦刑司的这间牢房里除了陈氏婆媳二人后只剩下太后和她的心腹云芝时,太后冷笑着开了口:
    “我当年也真是眼瞎,竟然把你这样的祸患留了下来,还好我儿麟舟及时察觉,将你那孽子和叛党全都剿灭了,否则还真要酿出大祸来。”
    陈氏被灌哑了嗓子,如今已不能言语,但她的眼中却迸发着惊人的恨意和不甘。
    “你不甘心是不是?是啊,当今皇帝非我亲生,更非皇室血脉,可他就是当了皇帝,还亲手替我杀了你的孽子。怎么样,当日你儿子人头落地的惨状,你应当还没忘记吧?”
    陈氏、单氏二人的喉间发出“荷荷”的似人又似鬼的诡异声响,尤其是陈氏,听到太后提起她儿子的死状,她眼中陡然落下一滴血泪来。
    这是痛苦到了极致了。
    梦中似真似幻的场景与陈氏双眼中浓浓的怨恨之情交杂在一起,太后的脑海被忽地重重刺痛了一下。
    她扑上前揪住了陈氏的肩膀,咬牙瞪着她:“你知道心疼你自己的儿子,我就不心疼我的儿女吗!”
    太后的声音低了下来,喃喃自语道:“不、不、这根本不是梦,那就是真的,那一切分明就是真的……”
    她生出了一种几近于幡然悔悟般的懊悔感,回到了自己的千秋宫后,太后屏退众人,只留云芝月桂二人同她说话。
    她双手紧张地交握在一起,问自己最最心腹、知道她所有事情的两个婢女:“如果当年我没将他抱回来,现在会怎么样?”
    这个他指的是谁,自然不言而喻。
    云芝轻声说道:“太后是觉得,如果咱们那时候对外如实说,小五皇子刚出生就没能活下来的话……现在,现在登基即位的就是咱们大殿下了。”
    “不!你不必这般安慰我。你说,如果没有他,或许现在即位的是我的亲生儿子,可是你们说,那现在婠婠会在哪里?她还会在我身边吗?!”
    两个婢女都沉默了。
    如果没有元武帝当年亲自打的那一仗,现在圣懿帝姬人就远在千里之外的卡契王宫,永生永世回不得故乡见不到亲娘了。
    越想越乱、越想越乱,太后痛苦地以手捂面。
    晚间,既浯皇后又规规矩矩地来千秋宫向自己名义上的婆母问安了。
    太后紧紧盯着自己的女儿,忽地冒出了一句话来:“婠婠,你知道慈圣皇后是谁吗?你知道诚仁皇帝是怎么死的吗?”
    婠婠的瞳孔一下放大了,神情恍惚起来。
    诚仁皇帝,似乎在她去岁七月时做的那个迷迷糊糊的梦境中,是孟凌州给她那死在燕王乱刀之下的大哥哥璟宗的谥号。
    谥曰诚仁。
    慈圣,则是议政王孟凌州后来上给她母亲的谥号。这一点她记得更加清楚。
    母女二人默然相望。
    直到良久之后,婠婠声线颤抖却故作镇定地问母亲:
    “娘,您,也做了那个梦,是吗?”
    太后一把搂住她,竟哭嚎了起来:
    “我可怜的女儿!我原来还不知道,原来我活到这个岁数还能日日瞧见你,是多少世修来的气运!”
    婠婠嗫嚅着唇告诉母亲:“娘,其实,那您知道我、我后来从阿日郎司力的手下活了过来么?”
    ……
    从千秋宫回来后,晏珽宗就察觉到了婠婠情绪的不对劲。
    她变得有些呆呆的,神智恍惚,和她说话她要过半晌才愣愣地回答一句。这个样子和她去年这个时候、一下子病得接连五六天都昏睡不醒时十分相似。
    晏珽宗起先怀疑她是不是做了什么噩梦,可是转念一想,自新婚以来,他们二人日日同床共枕,他从未察觉到她有睡得不安稳的时候。
    而太后疼爱女儿跟疼自己的眼睛珠子似的,总不至于是在千秋宫受了太后的什么刺激。
    那到底是哪里出了什么问题?
    问她,她又不愿意说,晏珽宗心里也暗暗着急起来。
    婠婠眼眶红红地看着晏珽宗,向他张开了双手求抱。晏珽宗求之不得,赶忙将她抱到自己腿上坐着,让她趴在自己怀中小声抽泣,可怜地跟一只兔子似的。
    晏珽宗早就习惯以一个上位者的姿态掌控一切,所以他也更加厌恶这种有什么他所不知道的事情、脱离他掌控的感觉,尤其是当这件事情还关系到婠婠的时候。
    他虽然并没有限制过太后各方面的自由,但他也不是傻子,太后的千秋宫里舍不得有几个他的眼线在。无他,当然了安插这些人在婠婠母亲的宫里,也不过是他偶尔想知道一下她的母亲心里又在想什么、盘算什么事情而已。
    他知道这两天太后和婠婠的乳母华夫人唱的那出大戏,听到眼线来报的时候,心里也稍稍恼怒过:
    怎么她们天天尽是教了婠婠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这都哪跟哪呀。
    尽教着她如何如何防备自己的夫君、而对他付出的一片痴情和真心却视若无睹,毫不在意。
    太后和华夫人她们这么想也就算了,但免不得晏珽宗自己心里还是比较紧张,他知道婠婠对她们毫不设防,唯恐她们一日的给婠婠洗脑下去后,婠婠这个傻姑娘真信了她们的话,不去想着做他的妻子,反而绞尽脑汁去学着做一个皇帝的宫妃,把心思都用在和他虚与委蛇上面。
    “婠婠,好好的,咱们才刚新婚你就哭了?娇娇,可是我哪里对你不好吗?你告诉我,我改,成不成?”
    被他这样低声下气的哄了两句,婠婠的情绪越发敏感了起来,搂着他的脖子轻声唤道:“凌州。”
    或许人有时候就是这样,越是在被人哄的时候越想撒娇,甚至本来不怎么想哭的,也更相落泪了。
    晏珽宗以为她叫自己的字,应了声:“娇娇,我在。”
    “凌州。”
    “我在。”
    ……
    像是来了劲似的,婠婠一次次娇声唤他,他也永远都那样有耐心地回应着。
    方才他向她问出的那个问题,婠婠终究是没有回答了。她一直在压抑地小声抽泣着,终于等她哭够了,她忽地开始解起了晏珽宗的龙袍盘扣,指尖甚至还在微微发颤。
    婠婠跨坐在他的腿上,借着这个姿势仔细打量着自己面前的男人。他的肤色和婠婠比起来自然是要深不止一个度的,但其实他的眉眼生得很好看,也算得上是剑眉星目,容颜舒朗,五官端正。尤其是那一双眼睛,不是那种书生气含情脉脉的桃花眼,也不大完全相似形状狭长的丹凤眼,眼仁幽深的如同一口无底的古井,玄色之深亦如黑曜石一般,他若真的端起神思来打量起人来的时候、必会面前之人感到一阵无地自容,似乎什么样的阴谋阳谋在他面前都无处遁形似的。
    虽不大符合当下审美中对男子要求的温润如玉,谦谦君子的要求,而且他身上也没什么书卷气,书香气之类的东西,但也没有人能说他丑,甚至是说他容貌平平的。
    倒也确实担得上有好些人说他的“神武雄略,一代英主”的评价。
    这样的人即便当初没有“生”在帝王家,但若放在外面,不论是在太平盛世还是乱世之时,也都大有可能会是称霸一方的枭雄豪杰。
    婠婠想起晏珽宗找来的那帮子给她父亲编撰身后帝王实录的文臣学士们,他们正在编写的东西她亦仔仔细细地翻看过数回,实录的一开头就提到了文寿皇帝膝下的子息。
    即便生长在帝王家,似乎锦衣玉食、山珍海味都不缺,但是父亲的那些儿子们夭折率也是过半的。他长大成人的皇子只有几个:镇西王璟宗,逆贼晏枉,出家为僧清修的六皇子、现今法号元治,以及九殿下赵郡王。
    ——再算上晏珽宗。
    史官文人们斟酌了笔墨介绍了一番先帝的儿女,对于镇西王的评价他们比较为难,若说他好吧,那岂不是指责先帝无端废储?如果说他不好吧,那岂不是得罪了当今太后?所以就以“身形宽广,喜好文士”四个字一笔带过了——意思是说他又肥又胖,但是喜欢和那些文人雅士们交流,不管怎么说文学修养还是在线的;
    对于燕王他们倒是可以大书特书,将他贬得一无是处等等;至于六皇子,也很好写,便是潜心佛家;九皇子则是孝顺之类的词语。然婠婠的六哥和九弟,都被史官们记上了一两句美姿容,仙风道骨之类的话。
    不知是不是那些文人又犯了什么喜欢“怜惜红颜薄命,叹美人之早夭兮”的毛病,反倒对于跟在先帝后面薨逝了的圣懿帝姬的笔墨花费最多,极言描写她的姝色惊为天人,将她从头到脚夸了个遍,说她孝顺、最得君心,而且文采非凡,精通诗赋、博览群书云云。
    看得婠婠都十分不好意思了,自愧根本不如。
    不过她倒是发现了一件事。
    婠婠揪着晏珽宗的领口,眨巴着水润润的眼睛说道:
    “五哥,你说你长得也不丑呀,为什么写你的那些正史野史里头,我还没看见过一个人说你长得好看的?”
    晏珽宗悠悠地叹了口气:“这我哪能知道?兴许是他们看我不爽,心里不服气吧?没把我写成个嘴歪鼻子斜的丑鬼,我已感激不尽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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