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婠婠陪着母亲亲自打点准备了一份丰厚的礼物送去河西,赠给自己的王妃嫂嫂,给她养身养胎之用,还有柔宁郡主加封帝姬,赐给她的一份礼物等等。
    因为太后寿辰之故,来自皇帝御下四海之内的地方官员宗室献上的贡品礼物多如牛毛,还有许多藩国使臣的贺礼,所以婠婠又花了些功夫和母亲以及宫内的内监女官们清点礼物的单子,分门别类收入库房中。
    正忙到晌午时分,有女官进来,说有事禀报。
    “今日早晨辛定王世子托人告了假,说是辛定王身有恙,连带吓得家中老太妃也一下子卧床不起了,世子要在家中侍疾。”
    女官的话并未说完,作为宗亲,倘或亲戚们有了个什么不好的,太后和皇后可以裁夺着命人赏赐下一些补品礼物作为探望和慰问,显示太后皇后的仁慈和对宗亲的关切之情。
    但如果不赏,也不会有人敢在明面上说些什么,因为这种事情本就没有定例,全凭执掌六宫之人的心情如何罢了。
    女官作为太后的心腹,只需尽到一个告知的职责。太后又不傻,更不需要她唠唠叨叨地指手画脚教她该怎么做。
    闻言,太后头也不回地问道:“怎么一下子就病了?宫里的医官们请去看了吗?说是什么病?”
    女官低着头道:“辛定王妃一早请人去看了。说是……昨晚上王爷吃多了酒,郭侧妃侍寝,见王爷胀气胀得难受,便叫人浓浓地熬上一碗热粥来给王爷养养胃。谁知王爷酒气上头,小解时候不慎绊倒了炉子,一下一头栽倒进去……烫得厉害,直嚎叫了一夜。老太妃见王爷一张脸上被烫得一块好皮都没有,眼儿一番也昏过去了。
    只是怕说出去惹人笑话,世子不敢声张,对外只说是犯了旧疾,私下将实情报知给宫里的主子们罢了。”
    太后嗤笑一声,脸色没有半分的波澜起伏,反而冷漠地问了一句:“这可不是轻易好治的事情,医官们可有说活不活得成了?”
    女官说:“医官们瞧了。说是王爷的眼睛被烫伤得厉害,难睁开了,牙齿也磕掉几颗,饮食喂不进去……即便是十分精心地养着……”
    婠婠放下手中正在修剪花枝的剪子,淡淡道:“这么说来便是赏赐下补品去,王爷也吃不下了。岂不是白糟蹋了皇家的心意。那就送几盏金丝燕窝给王妃和世子妃她们这些侍疾的人吧。”
    ……
    婠婠第一次见到晏珽宗的生母,是在这年九月初。
    那天白日宣淫后,她正阖眼小憩,模模糊糊间听闻晏珽宗退至珠帘外在和萃澜说话。
    “孟夫人……这几日神智又清醒了起来,说想见见她的孩子。”
    晏珽宗回首望了眼在榻上睡着的婠婠,想到他答应了今夜要陪她用晚膳,便对萃澜道:“你们回去告诉她,我明天一早上就回去看她,让她安心吧。”
    他在婠婠面前是从不称孤道寡的,也不喜欢婠婠对他自称臣妾。再者便是偶尔陪着婠婠和皇太后用膳时,他也只自称我字。
    这一次,或许是萃澜在他面前久违地提起了他生母的消息,他潜意识里不愿以一个高高在上的身份命令婢女们如此去向他的生母回话。
    是很久违。他派去照顾孟夫人的心腹们,只在孟夫人有什么特殊的异常情况或是想要见自己的孩子的时候,才会将她的近况汇报给他。
    孟夫人绝大多数时候都是安静的,哪怕她发疯神智不清时,她也是一个人安静地疯着,绝对不会打骂身边伺候的下人。
    晏珽宗给了她最优渥的生活,凡是她想要的,他都竭尽所能满足她的愿望,从不会皱半下眉头。
    但她也经常神智癫狂错乱。
    有时她会陷入对自己的亡夫——晏珽宗生父的思念中,动辄哭泣数日不止。
    有时她又会格外思念自己的孩子,吵闹着想要见他。但凡孟夫人说要见他,不论他手中事务多忙,他都会回到王府去陪伴她。
    可是见了晏珽宗之后,孟夫人又会一脸惊恐地推开他,口中喃喃自语道:“不!你不是我的孩子!别见我、别来见我!我这样的身份、我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会是亲王的生母!别来见我、别来……”
    萃澜走后,晏珽宗站在原地许久,不知心中在想些什么。
    等他转身时,却见婠婠早已醒了过来,正安静地望着他。
    良久,婠婠莞尔:“她是谁?”
    晏珽宗叹了口气,走到她身边坐下,将她拥入自己怀中,声音低哑:“你可以猜猜。”
    婠婠仰首望着他的下颌:“你说过我是你第一个女人,也是唯一的女人。所以她自然不是你从前养在府中的姬妾侧室了。大约也不是什么因缘巧合偶然结识的义妹师姐之类的人物吧?”
    她缓缓道:“是你母亲吗?”
    他说了个是字。
    婠婠哦了声,“她是不是想你了呀。你若是手中政务不忙,应该现在就回去陪陪她。”
    她的语气很淡,好像言语中提及的并不是一桩与皇室秘辛紧密相关的人物,只是一个普通的、思念了自己孩子的母亲。
    又过了许久,晏珽宗说好。
    像是下定了某种艰难地决心似的,婠婠拉住了他的衣袖:“你母亲——她会想见我吗?”
    ……
    这是新婚后他们又一次微服出宫。
    晏珽宗带婠婠回到了他从前的王府。
    这里曾经给婠婠带来过某种可怕的记忆,她的初夜……不过婠婠现在并没有心思去回忆这些。
    晏珽宗牵着婠婠的手走进孟夫人居住的院子时,婠婠仍是不可避免地手心出了一层的汗。
    他温声安慰她:“没关系的。你不用紧张或者害怕。我没有要求过你要讨得她喜欢或是其他什么。”
    彼时孟夫人正独自一人坐在椅子上哭号,怀中抱着一个被她卷成了襁褓形状的衣服。
    婠婠凝神细听,发觉她哭的正是自己刚生下来还没有看过一眼、不知男女就被抱走的孩子。
    她抬眼打量着面前的妇人。那是个大约和她母亲差不多年岁的女人,但是大半生的际遇却使得她眼角眉梢间难寻她母亲那般的傲气和算计,整个人憔悴而柔弱,眼睛哭得红红的肿了起来,眼角额间也添上了几道十分明显的皱纹。可是仍可以想见她年轻时的美丽姿容。
    孟夫人打扮地格外素净,身上穿着一身暗青色的褙子,额前戴着一条缀了宝蓝色小珠子的抹额,黑白交错的长发盘在脑后,没有半点装饰。是一个看上去毫无棱角毫无攻击性的妇人。
    晏珽宗若无其事地推开门走了进去。他默默地撩起衣袍跪在孟夫人身边,直视着孟夫人的眼睛。
    “母亲。我不是来看您了么,您别伤心了。听下人说,您已经两顿没吃东西了,可是饭菜不合口味?”
    孟夫人慢慢地从伤心地回忆中缓过神来,看着眼前的青年男子。
    她看似疯傻,可是有时你又不能觉得她真傻。
    其实她清楚地认得自己的孩子,知道凭借一张脸就认出晏珽宗来。
    见儿子如约而至地来看望她了,她又好似并没有表现出那种欣喜的情绪来,只是擦了擦眼泪,恢复了平静的情绪。
    “她是谁?”
    注意到站在门边上的年轻女子,她低声问自己的儿子。
    “她是您的儿媳。”“我是您的儿媳。”
    他们俩人几乎是同时异口同声地开了口回答她。
    婠婠拎着手中的食盒,一步步走到了孟夫人的身边。
    她理了理自己裙裳上的禁步和玉佩,跪在了晏珽宗的身边,微微抬头望着孟夫人。
    “婆母,我是您的儿媳,是他的妻子。”
    说完,她也不等孟夫人是什么反应,将身边的食盒逐次打开,取出里面的碗碟一一摆放在孟夫人面前的小桌上。
    “听说您这阵子胃口不大好,我、我便亲自下厨做了两样爽口开胃的点心,不知道您喜不喜欢。”
    她对待孟夫人的态度,一如过去在宫中侍奉她君父和母后。恭顺谦卑。
    孟夫人显然愣住了。
    她颤抖着伸出双手轻轻捧着婠婠的脸颊,像是捧着一朵珍惜的花朵,虽然是在上下打量着她,可是婠婠并不觉得她的目光让人感到不适。
    “你、你真是我的儿媳妇。”
    “……多精致漂亮的一张脸啊。便是选进宫里去做皇后贵妃也不为过。你家里人是怎么养出你这样的、这样的绝色来。”
    “你怎么会嫁给了我的孩子呢。我和他父亲,祖上就是没根的绝户流氓,怎么配得起你这般的仙子似的人物来。”
    “你是谁家的姑娘?”
    孟夫人喃喃自语,直到她问到最后一句话,婠婠才犹豫着开口回答:
    “儿媳的父亲,是当朝寿王殿下的亲戚,家中略有些薄产……”
    她没说自己姓晏,也没说外祖家姓陶,只怕这两个字刺激地孟夫人想到什么伤心事。
    孟夫人长长地哦了一声。
    “也是皇亲国戚,娇贵人家的女儿。难怪、难怪生得这般出尘清丽。”
    她转而拉住晏珽宗的手:“你来见我,皇后……她知道吗?她会不会不高兴?罢了罢了、你回去吧。我在这里好得很、好得很。”
    孟夫人口中的皇后,指的是婠婠的母亲,当今皇太后。她甚至还并不知道先帝崩逝、自己的儿子真的做了皇帝。
    晏珽宗笑了笑:“皇后她不会不高兴的。——她不是也来看您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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