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武叁年,二月春初的时节,从上都发还回来的文书才交到了琼州刺史和宋太妃的手中。
    是时,沉潮因为许久不曾收到京中的回信,摸不清魏宫之内的皇帝究竟是个什么主意和打算,在惶惶不安之下,他已经绝食数日、颗粒不进了。
    他知道,是他害了他的娘娘。
    原先,沉潮还抱着一丝的侥幸心理,他以为琼州天高皇帝远,也许不会有太多的人注意到他们,他们私下暗中来往,可能并不会被别人给发觉。
    所以他……他想和她在一起。
    他们已经错过了一生了,人生中为数不多的几年光阴,他还想和她厮守在一处。
    是他犯了一个大错,忘记了自己还有这么一群畜生似的子子孙孙,一心只掉进了钱眼里,为了碎银几两,当真是什么都不在乎了。
    沉潮是真的没有吝惜拿给他侄儿侄孙们的那点钱,可是他们的心智和所作所为,又着实让他心寒。
    一个活生生的人,怎么能为了几枚铜板,连这点显而易见的危险都察觉不到?
    他们私下以自己和宋娘娘之事相要挟,向自己要钱,难道他们真的以为这个钱自己是非给不可吗?
    不过是看在图省事的份上,他一时糊涂,才掏出了这笔钱。
    可事实上,他就算不给,也没什么。
    因为沉家的子孙只要还有几分脑子就该知道,如果这事儿被人捅了出去,倒霉完蛋的不仅是宋娘娘和他,他们这群沉家人都得一块死!
    这是夷灭叁族的大罪!
    难道沉潮不给他们钱,他们就敢把这事儿嚷嚷出去吗?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他们竟然都不懂。
    沉家子孙们听说用这个理由可以向沉潮要到钱,彼此之前奔走相告,那是丝毫不带掩饰,把赤裸裸的丑陋的欲望和贪婪都写在了脸上,垂涎叁尺的丑态,又与畜生有何异?
    可惜沉潮自己一世精明,除了糊涂一时之外,还多了这么一堆糊涂的侄儿侄孙,不可谓不倒霉。
    在意识到事情可能败露了之后,沉潮就再也没敢和宋娘娘来往过。
    他拿出自己那些积蓄多年的压箱底的奇珍异宝,让宋娘娘以她自己的名义送到宫中去求情,若是宫里的太后帝后看在这些礼物的份上,能勉强饶宋娘娘一死,他也就感恩戴德了。
    至于他自己——这是他自己犯下的错,什么样的罪孽,他都愿意自己一力承担。
    然而,就在沉潮的认罪书和宋娘娘进献给宫中的礼物送去了许久之后,仍然没有得到丝毫的回声。
    他们的心也渐渐沉了下去。
    沉潮其实此时已经没有再抱任何的幻想自己可以得到皇帝的宽宥了。
    他情愿绝食而死,以明心意,求皇帝好歹轻惩宋娘娘。
    他欠娘娘的,下辈子也还不清了。是他打扰了她本该平静的尊荣生活。
    如果没有他出现在她的生命里,那么现在她应该多么的快活无忧,怎么可能被自己所拖累跌落泥潭,弄得这般整日忧心忡忡。
    *
    这日,拿到太后和皇后亲笔书信的宋太妃,急匆匆命人套了马,这便往沉潮的宅院处悄悄寻了过去。
    宋太妃上门时,沉潮已经叁日不饮不食了,正在奄奄一息的时候。
    太妃自带了一碗亲手熬的白粥过来,命人砸了沉潮的房门,叫人将快要昏迷不省人事的沉潮抬了起来,亲手喂他吃粥喝水。
    沉潮喃喃自语了一句:“娘娘却来寻我做什么?娘娘,您快走吧,别管我。是我痴心妄想,拖累了娘娘。”
    太妃将那封书信塞到了他怀里。
    “宫里的太后都不治你我的罪!你寻死觅活做什么!太后还让你好生在我身边服侍,免得我晚年寂寞凄凉呢!”
    沉潮听闻此话,蓦然睁大了眼睛。
    自那日之后,沉潮和宋太妃就在宋太妃养老所居的宅院中形同夫妻一般的秘密生活了起来,因事情做得隐秘,亦不再有人知晓置喙。
    后来,十数年后,宋太妃八十八岁高寿那年安然在沉潮的怀中、在睡梦之中过了世。
    是年九十一岁的沉潮当即举刀自尽随死,同宋太妃同生共死,也算是一桩死生不离的承诺,他自认为此生美满了。
    朝廷商议了宋太妃的丧仪,在这座太妃生前所居的别宫上就地置陵,安葬宋太妃。
    可无人知晓的是,那实际上是宋娘娘和沉潮的合葬之墓。
    *
    就在沉潮和宋娘娘重新生活在一起的两个月后,沉家的子孙们在乘船外出经商时遇了大风浪,死伤者十之八九,几乎阖族覆灭。
    听闻这等巨丧,因琼州之地的百姓们见识惯了海难的可怕,亦无人十分放在心上。
    独沉潮私下扼腕叹息:“为了料理这些畜生玩意儿,白白赔上我一艘好船。可惜,可惜。”
    却说也还是在这一年,因沉潮和宋娘娘都上了年纪,膝下难免寂寞无聊,而且沉潮名下的万贯家私又无后人继承,所以他们俩就抱养了许多被人遗弃的女婴来抚养。
    在什么地方,都不缺抛弃女婴的人。
    宋娘娘抱来的这些女婴们长得很快,在她们长大之后,会蹒跚学步、跌跌撞撞地扑向她和沉潮的怀里。
    会叫她祖母,叫沉潮祖父。
    她和沉潮一起翻阅了许多诗书古籍,给她们取了一个个寓意美满大方的名字。
    沉潮死后,他和宋娘娘留下的丰厚家私,也都给这些女孩儿继承了去,叫她们也去外头自立了门户,成了海上的一方大商贾。
    大抵也是有了孙女们,他们后来的日子都十分的充实有趣,快慰非常。
    两颗冷寂了几十年的心,在这之后也渐渐得到了彼此的慰藉。
    *
    同样在这一年的春二月,晏珽宗又带着婠婠去了他置在京郊的那处马场游玩。
    婠婠见到那些日渐长大的小马和马驹时,还十分感慨:“两叁年不见,它们长得当真是快。”
    提到自己所饲养的这些战马时,皇帝的面上尽是一派战前血腥的兴奋。
    他难得话多了起来,一一向婠婠介绍这些马匹的种类和用途。
    其实在战场上所要用到的各种马儿,绝不可能都是一种种类的,根据战况的风云变化,所有用到的每一种马都不同。
    而每一个种类马匹的优劣性能也不尽相同。
    例如有的马儿不能负重、体型也不大,战斗力不强,但是十分灵活敏捷,跑得飞快,那么就适合用来给信使们短途传递军情军报。
    有的马儿笨重老实,极能负重,而且吃苦耐劳,只不过不灵活、不轻便,而且同样斗志不强,懦弱好欺负,它们就负责在发生战争时运输大量的粮草和辎重物资。
    当然,除了这些之外,最重要的,也就是传统意义上的“战马”。
    那是真真切切地要跟着骑兵们上战场的马儿。婠婠在马厩里看到了它们。
    它们体格魁梧高大,马身上尽是紧实有力的肌肉,似乎充满了无限的爆发力。
    只从它们的眼中,婠婠就看到了极强的高傲之气。马儿打个响鼻,都像是人在大声呼喊似的。
    它们的一只腿都比婠婠的腰还粗些似的。
    婠婠几乎要抬起头才能看清它们。
    她有些不安地后退了几步,总觉得这些马儿随便向前一撅就能踢死她,惊得她一颗心跳得极快。
    但是皇帝丝毫不怕,手中拿着细长的马鞭一个个拍过去检查它们的身形成长地是否让他满意。
    “好孩子。”
    他抚了抚马儿的鬃毛,低声夸赞道。
    “再过两年叁年,就该带你们出去见大世面了。”
    婠婠当时并不明白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除了这些马儿,晏珽宗竟然还饲养了一堆猎犬。有小犬还不足人手臂长,而大犬比婠婠看着还重。
    他十分有兴致地和婠婠介绍这些犬只的作用。
    “阊达人、阊达的马乃至阊达的粮草,气味和咱们这边都不一样,行军路上,许多人都闻不出来的味道,狗能闻见。哪条路,有旁人走过了,这些狗一闻便知。若是有突袭埋伏,有它们在,也能略解决一些麻烦了。”
    婠婠有些不解:“可是狗是要吃肉的呀!打仗时候将士们都没有多少肉吃,哪还有粮草干粮喂狗?”
    皇帝阴恻恻地笑了笑:“真要打起来,外面战场上的敌寇尸体残肢满地都是,这些畜生不会自己去觅食?还要人喂?它们吃饱就回来了。你想得倒多。”
    婠婠反应过来之后顿时喉间一片干呕。
    “你!你——”
    皇帝不以为然。
    “以前唐末的秦宗权还拿活人百姓当粮食充军粮吃,我拿敌人的死尸喂狗,有何不可?”
    她似乎倒也不是觉得他残忍,就是觉得……自幼养尊处优不染一丝风雨的人,乍然面对这样血淋淋的真相,一时之间总是有些难以接受。
    外面的世界,原来竟是这般残酷。
    其实她早就该知道的。
    她望着晏珽宗看向战马时眼中的兴奋嗜杀之意,良久竟说不出一句话来。
    皇帝冷笑连连:“我倒要看看,是他阿那哥齐的战马骁勇,还是我养的马更善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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