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武五年,亦是婠婠过得极幸福的一年。
    婚后数载,他待她日复一日的恩爱疼宠不输从前,甚至一日胜过一日,让她被人精心浇灌得格外明艳动人。
    风华更甚。
    她已经很久没有再生过病了,身子也养得更甚从前的康健。人也活泼了不少。
    多半是被他养着的功劳。
    同样的在这年夏末,她大哥哥大嫂嫂也回京朝觐了。
    镇西王带来了崇清帝姬,但是两个儿子还太小了,都不到五岁,恐车马颠簸,小儿承受不住,也就没有带回来。说是等大些了、过几年再送来。
    藩王在外需要定时按期朝觐,也是古来都有的规矩。
    时隔数年后,太后再见到自己的亲生儿子,也是好一番涕泪横流,一家子守在一块好生哭了一场的。
    从前自己的一儿一女都在身边时,太后在心中还无法衡量她最爱的是儿子还是女儿。
    如今女儿给她生了孙子,太子聿养在她身边多年,已经变成她如今最在乎的晚辈,一双儿女都要往后靠了。
    所以仔细说起来,她倒也没那么放不下长子璟宗。
    她现在最爱的是聿儿,聿儿比儿子重要,也比女儿重要。
    尤其儿子大了,根本没那么需要母亲。
    璟宗面对哭得老泪纵横的母亲,甚至还有些感到尴尬和手足无措,一个劲地安慰她说:
    “儿子不在,原有五弟……陛下守在母亲身边尽孝,母亲何必这样牵挂儿子。”
    太后哭过了一场,见他还是那副壮壮的样子,想来这几年没受过罪,心事了了,也就懒得再问他。
    她又问王妃杨氏:“王爷这几年待你还好吧?可没给了你气受?接连生下实儿和章儿,你的身子可好些了?”
    王妃笑着说一切都好,说王爷对她爱敬有加,他们夫妻是十分恩爱和睦的。
    问过了儿子儿媳,太后又看向崇清帝姬柔宁,问她这几年在河西过得怎么样云云。
    柔宁今年十二岁整了,也要出落成大姑娘,快到谈婚论嫁的年纪了。
    所以她这趟回京,想来以后不会再回河西了。
    按照太后给她的安排,以后她都会在宫中住下,被太后和皇后亲自养育教导。
    等她略大了,过了三四年,她们会认认真真地为她寻一门最好的亲事,让她嫁在京中,留在她们身边,从此享受安稳的荣华富贵。
    婠婠安静地坐在一旁看着。
    私下里,她那个迟钝了一生的兄长总算说出了平生第一句聪明话。
    他问太后:“五弟的皇后,她是不是就是我的圣懿妹妹?”
    毕竟是一个娘肚子里出来的亲兄妹,若是这都认不出来,也真是瞎了眼了。
    太后叹了口气,没说话,默认了。
    璟宗了然地点了点头,脸色竟然格外的平静,
    “聿儿聪慧可爱,颇有储君风范,想来对孩子没什么影响。”
    这些年虽然都是被他祖母养着,但是太后还真没有溺爱过孙儿,更没有叫他被养得无能不中用。
    聿儿三岁时,便有垂拱殿当值的学士们过来教导皇太子简单地开蒙习字,暂且教他的都是些简单、常见的字眼。
    太子学得都很快,一般三日的时间他就可以牢牢记住几个字了,甚至还能背下一两段通俗易懂的文章段落。
    他才三岁啊。
    璟宗以为圣懿妹妹和皇帝也是亲兄妹,以为他们是真的血脉乱伦生下的孩子。
    不过既然孩子不受影响,母亲身边又有女儿尽孝,他多一个字都没说。
    一家子热热闹闹,直到了八月,将要给太子聿过三岁的生辰。
    能健健康康地过到了三岁,意味着这孩子又跨过了一个坎。
    终归是上苍眷顾的。
    而且……也意味着婠婠过了产后三年,可以思考着何时再要一个女孩儿的事情了。
    *
    八月初的时候,一直以来贴身照顾皇后的女医吏薛娴又来向皇后复命请安。
    带来了现在坊市之间刊印的《女医》书一卷。
    这是这些年里在皇后主持之下,宫里宫外精通女科疾病的医者们联袂编写的。
    自从自己也生过孩子之后,婠婠便深知女子怀孕生产的不易。她怀孕时屡屡折腾,状况百出,还不是因为有举国各地经验娴熟的接生嬷嬷和医女们照顾,才让她顺顺利利、母子平安地生下孩子。
    可是她心中明白,这不过是因为她命好,托生了一个好胎而已。
    寻常百姓之家的女子有妊,恐怕整个孕期都没有闲钱和闲工夫去请一次平安脉,生完孩子之后也不会有人来给她们护理、调养身体。
    薛娴还告诉她说:“臣自小长于民间,见过许多妇人明明是平安生下孩子的,可是三日五日、十来日之后也会猝然过世。幼时不明白,长大后后知后觉地晓得了,大约是产后的恶露、感染和血崩无人过问,产妇们在被窝里捂上了十来日,也就不中用了。
    ——能光在被窝里捂着的,还是命好的。多少人刚生完孩子还要下地干活、操持家务,亦数不上来呢。”
    她又说,“娘娘您知道么,更有一宗叫人听了心酸的,是时人百姓都说女子月中的病症是秽疾,什么恶露之类都是极脏污的秽物。所以女子们不敢请医者来贴身照看,医者们若是男子,大多也不愿近她们的身。了不得是驴头不对马嘴地开上两幅安神汤补汤,喝了之后是死是活也无人在意。
    而且,多少人糊里糊涂被爹娘嫁了、到婆家生儿育女的人,连自己都不知道该如何照养自己。”
    婠婠听了之后许久都抑抑地喘不过气来。
    后来她便自己从小金库中掏出银钱,请来许多颇有经验的医者们编撰《女医》之书,将女子月事里、怀孕分娩时可能出现的各种大小毛病以及处理应对方法都写在上面,语言文字尽可能做到通俗易懂简洁明了。
    后来刊行在书肆之中贩卖,价格也压得比同类的书籍要低上许多。
    虽则普通读书人家的女子可以买来看一看,但因为婠婠知道请不起医者照看的民间百姓更不可能真的买齐了书,所以这些书,皇帝是硬性下诏要求那些所谓的“乡绅”“里正”“村老”家中必须备齐两卷以上,供村中人无偿借阅翻看。
    这些里正村老们平日在村中都是什么德高望重之辈,在哪都摆着架子受人尊敬,每逢年节时所收的好酒好肉都不知几许,何况叫他们都必须买书呢。
    在皇后的要求之下,皇帝几年前还曾发布诏令,鼓励民间女子学医,并且倘若有妇人专职接生之事的,即民间所称的“产婆”,只要每年按照规定接生了多少的婴儿,就可以免去她这一年要交的所有的人头税。
    她想,她总可以为别人做些什么的。
    *
    聿儿的三岁生辰,婠婠并没有给他过得太隆重正式,宫宴的规格也没有太过奢侈。
    不过晏珽宗亲自下厨给儿子做了一小碗的长寿面,叫孩子吃了。
    他生辰当日,晏珽宗和婠婠带着孩子去京郊处最高的一座山上登高望远,一家三口一起看了一场十分震撼的日出。
    因为今年有镇西王夫妻回京陪伴,所以太后也十分大度地表示她的生辰也不用过的太热闹,简单些就好。
    “到底云州一线的战事吃紧,国库里虽充裕着,不至于拿不出粮草了,可是咱们好歹做个表率,能节省就节省些吧。前线打得沸沸扬扬,我这大魏的老祖宗反在宫里奢靡过寿,总归是寒人心的。”
    婠婠道:“母亲慈悯之心,天下都会看见的。”
    给太后过完了寿后,镇西王夫妻就回了河西藩地上去了。
    崇清帝姬在太后宫中的偏殿住下了。有了她,再加上聿儿,也很能为太后消解疲乏无趣。
    皇帝吩咐了声,叫人按照当年婠婠身为嫡长女的月例养着崇清。
    到了九月后,云州一线的大小纷争越发没个止歇了。
    婠婠和晏珽宗在皇邕楼里看着张垚佑发来的战报,眉头越锁越紧。
    “这个乙海可汗阿那哥齐,到底是个人物。什么攻城的战术都能想得出来,好在张将军和方将军在,也能一一应付下去。”
    其实从元武四年的年末开始,阿那哥齐就不停地派人在云州一线挑起各种纷争,试图挑起争端和纠纷,居心不轨。
    不过张垚佑、方上凛也不是吃亏的主,就这么有来有回地和他们斗了快一年了。
    而今年夏末,阿那哥齐派遣使者来到魏都,名为议和,实际上是索要巨额的供奉物资、金银粮食。
    类似于宋时的“岁币”。
    阿那哥齐的使者故作谦卑地说,他们草原人到了秋冬就要过冬了,没有太多的粮草储备,难以挨过这个冬日,若是魏室朝廷能宽怀大度地给予他们一些封赏,叫他们好好地过冬,那么他们就愿意与魏室和平相处。
    这话的言下之意是说,如果现在不愿意给,那么到了冬天,他们就会自己过来抢。
    何其张狂无耻。
    婠婠略翻了翻,阿那哥齐狮子大开口,要的东西林林总总都不少,甚至连美女都要一千人,说是要留给嫁与他麾下的“勇士们”婚配。
    还厚颜无耻地说什么,他的勇士们有了妻儿家眷,有了牵挂之后就不会再恋战了。
    这是拿她们魏室的女子当什么了?
    同为女子,她当时便被气得心口阵阵发痛。
    但是偏偏朝中竟然还有不少支持的,主和的人。
    毕竟这些东西,如果真说要拿,如今海晏河清国家太平,又是年年的大丰收,拿出来打发了阿那哥齐,也不算伤筋动骨,甚至根本伤不着他们什么。
    但是婠婠就是被这厮气得心口疼,甚至好几日都吃不下饭来。
    晏珽宗反过来安慰她:“区区一狗吠之辈,把我的妻子气成这样,这不是衬得你夫君岂非千古少有的无能之君了?”
    他抚着她的背给她顺气。
    “粮草,一粒粟我都不会给。女人,更不可能送一个出去。
    只要我在一日,不会让一个女人被掳到关外,不论是和亲的帝姬还是被抢走的民女。”
    婠婠仰头问他:“那你是准备怎么办?”
    “怎么办?”
    皇帝冷笑,“打服了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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