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武六年的三月初四,是丹阳郡夫人陆氏和徐侯成婚的第三年。
    三年前,元武三年的三月初四,陆夫人嫁给了徐侯。
    婚后徐侯和夫人虽则十分恩爱相守,但是夫妻之间总有一桩不圆满的地方
    ——子嗣。
    漪娴一直想要个孩子,她的太后养母也紧跟在后头催她生。
    然后她二嫁之时身体便虚弱亏空得厉害,这些年也是好不容易在丈夫的呵护照料之下慢慢调养好了起来。
    同徐侯的感情越深,她就越想要个孩子,加之她自己也是极喜欢小孩子的人,如此种种,如何能不叫她着急呢?
    好在千盼万盼,在元武五年,终究是让她怀上了孩子。
    只是起先这个孩子的怀相有些不太好,而且医官们还瑟瑟不安地事先叮嘱了她:
    若是这个孩子再度不慎小产的话,以她胞宫的受损程度来说,她这辈子都不可能再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孩子了。
    这一胎绝对绝对不能再出事。
    怀孕之后,太后养母又再度擢升她外命妇的诰命品阶,封她为丹阳郡夫人。
    因这个孩子来之不易,自有孕被诊出后,所有人都将她当做一件磕不得碰不得的瓷器,恨不得用柔软的丝帛将她牢牢包裹起来所在八宝箱中,再不让她挪动半步了。
    起先漪娴至少每旬都要入宫向养母请安,但是她有孕后,养母也都免了,叫她生下孩子再来见她,怀着身子就不必跑来跑去,免得累到了自己。
    *
    不过在三月初二的这一天,正巧太后派人来徐侯府上看望漪娴,略说了两句话,这些老嬷嬷们也含笑说:“当年皇后陛下怀着我们太子殿下的时候,也不过这般小心了。”
    是啊,如何算不得小心至极了呢?
    她那时正被人小心安置在内室的榻上,懒懒散散地拥着一床绣满了鸳鸯相戏牡丹缠枝纹的丝被,手边随意搭着一只苏绣的软枕,在她乳母邱姑的照顾之下小口小口喝着一碗安胎药。
    丝被之下,她小腹的隆起幅度依然清晰可见。
    是啊,如今已是六个多月的肚子了。
    宫里的嬷嬷又问她近来这双生胎可还闹人。
    漪娴莞尔一笑,面上血色红润,气色极佳,看着是很有精神的样子。
    “他们都是懂事的孩子,也就是我醒着时会动弹动弹;我若睡了,他们也不会踢我踹我。”
    怀胎四月多时,宫里的有经验的女医们诊出她是双生胎。
    这个消息对她来说,既是一重喜事,更是一重责任。如何平安将这对双生胎养育长大、顺利生产、再拉扯他们长大成人,对她来说,其实也是一件十分艰辛的事情。
    嬷嬷们都笑了,“子能怜母,可不是件大好事。如此还怕生产的时候孩子们折腾您么!”
    漪娴张了张唇刚想说些什么,忽地哎呀了一声,原来是腹中的两个孩子又轻微动了一下。
    她素手抚上肚皮,小心地安抚宝宝。
    怀了双生胎,就要承受双倍的辛苦。
    一个孩子在母亲腹中动来动去地,就足够让这个母亲吃些苦头了;何况两个孩子呢?
    嬷嬷坐到她床边,也探出手去摸她的肚皮儿,“哎呦,好大的劲,这么有劲的胳膊腿儿,必是像了徐侯了!”
    这话却让站在一旁的漪娴的乳母邱姑面上闪过犹豫之色。
    她心中原也想过这些事儿的。徐侯体格壮硕异于常人,他的孩子一定小不了,只怕到了生产的时候漪娴也只能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了。
    漪娴哄了好一阵,两个孩子闹腾的劲还是不停,那嬷嬷忽然想起来问了一句,“今日不是休沐么,怎么不见徐侯?寻常时不是说只要徐侯在,这两个孩儿见了父亲才会知怕,便不敢折腾夫人的么?”
    漪娴的肚子月份越大了之后,白日里孩子们也动弹得厉害,有时候她自己如何哄劝都止不住两个小家伙的撒泼打滚,倒是每次徐世守在时,只要他轻轻拍拍她的肚皮,就能吓得两个小崽子立马安静下来。
    邱姑唇瓣动了动,不敢直接回答,而是转头看向了漪娴,征求她这个女主人的意见。
    漪娴一只手仍然搭在肚子上,姿态温婉,十分平静地对她们说道:
    “嬷嬷不是知道我前头掉过一个孩子么,是我那大女儿,叫濯心的,如今便是葬在她父亲的田庄里。今日本是她的忌日,往年我都要和她父亲一起去瞧瞧她的。
    今儿不是下了雨,外头的路滑不好走,又赶上我的肚子大了,所以实在没法挪动身子……我今年便没去,只她父亲去了,给她带了新衣裳和吃食玩偶之类的小东西去。不过这会儿约摸也快回来了。”
    她这样的平静,倒把宫里来的嬷嬷都给说愣住了。
    半晌后,两个嬷嬷才啊了一声回过神来,“原是这样……倒也好……倒也好了。马上夫人又有了儿女,那大姑娘也有姊妹子侄的年年岁岁祭拜,不断了她的香火。如何不好呢。”
    又说了两三句话,两个嬷嬷起身告辞,漪娴没有下床,邱姑一直往外送了她们去。
    “恰我昨日才亲手做了两碟枣泥芙蓉卷,从前太后母亲和太子殿下是爱吃的,哦。还有我给崇清帝姬做的杏仁露。劳烦嬷嬷们跑趟腿,替我带进宫里去略尽些我的心意吧。”
    “不止从前爱吃了,太后和太子殿下如今也爱吃的。今日带了回去,太后和太子必定高兴。帝姬殿下这阵子也挂念夫人呢”
    目送两人的身影彻底离开之后,漪娴才呼出了一口气,重新依靠回身后的枕头上。
    其实,她不只是做了枣泥牡丹卷和杏仁露。她还做了如今京中小女郎们很喜欢吃的一种甜果子,叫马蹄酥。
    不过那是让徐世守带给她女儿的东西。
    是她做母亲的,做给女儿吃的。
    见她的情绪似乎有些低沉,邱姑不免又宽慰了她几句。
    每年徐濯心的忌日,漪娴的情绪都会很低落。而且她常常还会各种否定自己,觉得是自己做母亲无能、没有尽到一个母亲应尽的责任,没有保护好女儿,所以女儿怪罪于她,不愿再投胎到她的肚子里,导致她长久怀不上孕。
    今年总算她是有孕在身了,邱姑不希望她继续这么低沉下去。
    过去的,不是都过去了么。
    现在她已经有了新的丈夫和新的孩子了。
    *
    宫里的嬷嬷们走了约摸小半个时辰后,徐侯也从京郊赶了回来。
    他衣袍上也沾染了不少雨水和泥水,所以先在外间洗了脸换了衣裳,这才入内室陪伴妻子。
    见他回来,漪娴的眸光肉眼可见地亮了一下。
    徐世守坐在床边,将她拥入了怀中,垂首吻了吻她的发顶,这才慢慢开口和她说起了话。
    “我去看过我们的女儿了。把咱们带给她的东西,都带去了。女儿的安寝之地,庄子里的佃户素来最是小心打扫的,没有沾染一点尘泥和落花杂草,干净得很。我同她说了,我与她母亲有了孩子,希望她届时能再托生回来。你还记得你刚怀孕时我们便去看过她的,你还对女儿说,若是她愿意托生回来,就在坟前开一束小小的小百合吧。你猜我今日去那里,瞧见了什么?”
    漪娴浑身瑟缩地抖了一下,眼中是犹豫不安的颤抖。
    徐世守抚了抚她的背,一字一顿地说道:“是两株山百合,缠绕在一起生长起来的山百合。俏俏,我发誓,这绝不是我授意旁人去做的手脚,真的是天意。我自己都没想到,我们的女儿回来了,她回来了俏俏。”
    漪娴靠在他怀里,默默垂泪。
    “夫君,我信你的。我信你。真的是我们的女儿回来了。”
    被自己的丈夫哄了一阵之后,原先她有些低落的情绪也很快好转,到晚间用晚食时候,胃口已经很不错了。
    用过晚食毕,徐侯又小心地搀扶着她,护着她的肚子,陪她在家中园子里转了两圈,克化克化腹中的食物。
    春三月,府中园子里的许多花木都开得正好,漪娴去年移植来的一颗海棠,也细细密密地吐出了一树的花苞。
    *
    彼时,千秋宫内,太后正带着孙女崇清帝姬晏柔宁和孙子太子聿一起用晚膳。
    但柔宁近来总显得有些郁郁寡欢,情绪不高的样子。
    虽然她已经极力在自己的祖母面前遮掩修饰了,可她祖母到底是宫里生活了一辈子的人,哪里能看不穿她的这点心思。
    太后笑了笑:“柔宁可是和聿儿一样,也是牵挂你叔父和叔母了?”
    柔宁乍然回神,连忙点头:“太娘娘,柔宁对皇叔父和叔母只有思念,并无担忧之情以致的牵挂。叔父是圣明君上,我魏军克复六镇自是定局,柔宁一闺中女子,哪里需我去牵挂叔父陛下的战局。柔宁只是想念叔母了。”
    她这话说得很好听,并且也没什么不对的地方。
    坐在一旁的太子聿也是连连点头:“聿儿也不担心爹爹和阿娘,只是想他们了!”
    前方捷报频传,并且魏军愈战愈勇,一路乘胜追击,陛下凯旋而还,也不过是指日可待的事情。
    今晚宫里用晚膳用的还是早的。
    晚膳毕,太后要去小佛堂礼佛,柔宁便带着自己的堂弟太子聿去偏殿的书房里玩一会儿。
    柔宁向堂弟展示她新谱的一首曲子。
    一曲刚刚落罢,便闻外面有人通传,说是有皇邕楼里来的相公们求见太子,向太子汇报一些简单的国事要务。
    柔宁素来是知道这些事情的。
    皇叔父不在,现在都中名义上是太子监国,但是太子年幼,字都还没有识全,实际上都是由皇帝离京之前临时组成的内阁阁臣们处理国政事务。
    不过从礼法上来说,阁臣们做完了决定,处理了奏章,却还需要向太子重复汇报一遍,以示自己对君权的臣服。
    听内侍们通传说,潘太师是为了前线的军报来的。
    柔宁心脏忽地一抽,手指颤抖得厉害。
    几个瞬息之间,她大胆地做出了一个决定,悄悄走到堂弟身边对他说:“殿下,姐姐还有一个曲子没有弹完,我现在可否不离开,只在屏风后等着你。等太师走了,咱们再继续玩儿?”
    太子聿想了想后,点了点头答应了:“好!姐姐你放心吧,我不会告诉别人的。”
    实际上,崇清帝姬身为闺中女子,在现存的宗法规矩之下,本没有权力待在这样的场合,更不能随意窃听国政。
    于是太子聿自往上首的主座上坐了,挺直了脊背,虽然还是小小孩童,但是摆起架子来的时候,俨然又像是一个正儿八经的坐朝之君般严肃。
    柔宁悄声将自己藏在了一旁的屏风后。
    未几,潘太师果然带着两三个中年模样的臣官们入内,给太子殿下俯首叩拜,接着零零碎碎地汇报起了这两日他们处理的一些重要事情。
    虽然还不到四岁的太子根本听不懂这些,但是他依然全城严肃认真,一丝不苟地听着底下的人讲起来。
    “……殿下,这些便是近来朝中擢升贬斥的一些文官。陛下又在云州等地提拔了几位立了军功的将士。这是陛下传回宫中的手诏,臣等又拟了旨,只待陛下过目之后便发还下去。”
    文武官僚或升或贬,不论是皇帝提出还是臣子们提出,都要经过几道固定的程序。
    首先是要交给专门掌管官吏升迁调遣的吏部官员去讨论,经臣下们核实无误之后,一致认为此人应该升官或者因该贬官,然后再将这份讨论结果交给草诏院,由专门起草诏书的人拟招。
    继而第三步再是交给皇帝查看,皇帝盖章认可了,第四步才能正式颁发下去,告知满朝文武,由此彻底生效。
    然而如今的天子身在云州关外,他在云州提拔了什么将领士卒,旨意发还京中,臣下们根据皇帝的意思拟好了诏书,如果再送回云州给皇帝看,就显得太过费时费力了。
    所以特殊情况之下,只交给京中的太子去“看”。由太子盖章之后即可生效。
    太子聿的声音里还带着几分奶气,“那太师念吧。”
    屏风后,柔宁的心一下子揪紧了。其实她自己也不知道她是为什么而紧张,也说不清楚自己是在期待什么。
    潘太师捋了捋胡子,一条一条地将手中的名单念下去。
    这里面,有人因为是战死而被追封的,也有人家中的妻子儿女因为失去了丈夫、父亲,被赠与诰命或者官职。
    “陛下旨晋宇文周之为东宫十率府右武卫将军。擢封骁武将军。”
    直到他念到那个人的名字时,柔宁才长长呼出了一口气来。
    她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发觉自己竟然满脸的泪光。
    可是下一瞬,她的眼睛再次亮了起来。
    骁武将军是一个正四品将军的名号,属于荣誉称号,实际上有些人明明没有军功也是可以得到的。比如特殊时期皇帝们会拿这些称号批发似的赏给自己的宗亲子弟,有些人说不定不仅没上过战场还是个瘸子呢,都能被封一个什么什么将军。
    但是那个十率府的将军,那可是真的手握实权并且有事可做的。
    东宫十率府,按照祖制,那就是归属于当朝太子的军队,这十府的将军就负责听命于太子,护卫太子的安危。平常在京中巡逻,维持治安和秩序,也承担追拿犯人、帮皇帝给大臣们抄家的活。
    所以十府将军平常都是不离开京城的。
    ——那,等到战事结束之后,他会被调到京中来吗?
    不仅柔宁有这个疑问,太子也有。
    他问潘太师,“君父陛下让宇文将军做十率府的将军,那宇文将军以后会在我身边效力吗?”
    潘太师笑了笑:“臣也不知道,还得看战事结束之后,陛下自己的意思。”
    又说了两三句话,潘太师等人就离开了。
    眼看着潘太师等人彻底走远了,太子聿才去叫自己的堂姐。
    “姐姐,咱们继续玩吧。”
    他只觉得堂姐的眼眶红红的,似乎是哭过的样子,但她分明却又那般开心地笑了,让太子聿摸不着头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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