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永良两腿直打哆嗦,跟在虞度秋身边那么多年,自然知道他什么脾气,背叛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那条石斑鱼翻着死白的眼睛,仿佛在告诉他一切已经无可挽回,只能认命。
    “有……有人给了我一笔钱……”董永良追悔莫及,流下两行老泪,“让我往菜里加一种菌菇,但那种菌菇没有生命危险的!真的!我没想害死你,少爷……”
    虞度秋扔了鱼,拿起餐布,细细擦干每一根手指:“什么菌菇?”
    卢晴的专业终于有了用武之地,筷子尖挑拨了会儿盘子里的鱼,仔细观察后得出了猜测:“是这个青黑色的颗粒吗?”
    众人看去——果然,盘中的蒸鱼豉油里洒着细小的青黑色颗粒,和豆豉、香菇碎、花椒等混杂在一块儿,不凑近看根本看不出,但吃鱼肉的时候往往会蘸一下调料,这些颗粒便附着上去了,神不知鬼不觉地进了肚子。即便没吃到颗粒,毒素估计也早已渗透在蒸鱼豉油中了。
    “我去厨房看看!”卢晴自告奋勇,去了半分钟便回来了,拿来一颗红黄相间的菌菇,放到餐桌上后,手指捏过的地方变成了青色。
    纪凛大惊:“怎么不戴手套?!这东西会变色,有毒吧!”
    卢晴翻了个白眼,终于有机会回怼:“纪哥你真是少见多怪,别给局里丢人。这种菌菇叫见手青,牛肝菌的一种,手碰了会变色,名字就是这么来的。我去云南旅游的时候吃过,在当地很常见的,就是贵,上百块一斤。”
    纪凛平时买几十块一斤的牛肉都得犹豫半天,哪儿会吃这种昂贵的玩意儿,当即掏出手机查资料:“我又没去过云南,去了也不会吃,菌菇一斤超过十块钱就离谱。”
    周毅仔细对比了盘子里的颗粒和桌上的菌菇,肯定道:“确实是见手青,我以前在云南驻守过,这种菌只要高温翻炒均匀,食用起来挺安全的。但炒熟的见手青不是这种颜色,这肯定是生的,后来加进去的。”
    娄保国紧张了:“生吃会怎样?”
    周毅:“我见过有人炒制不当中毒的,一般会头晕、呕吐、腹泻或者出现幻觉,倒没听说过会致死。”
    柏朝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个熟悉的词:“出现幻觉?”
    纪凛这时恰好查到:“我去,‘见手青中所含的毒素类似于麦角酸乙二胺,也就是lsd致幻剂’,这绝对不是巧合吧!“
    卢晴惊呼:“凶手果然找上你了虞先生!”
    虞度秋无奈地摊手:“什么叫‘找上我了’?凶手从来就没走过,一直盯着我呢。不过我真没想到,董师傅,连你也会被收买,你为我工作已经有十八个年头了吧?怎么还能干出这种事呢。我猜你一定是觉得,只需要往我的菜里加点料,让我头晕呕吐,就能快速赚到一笔钱,性价比太高了,对吧?”
    董永良确实是这么想的,作为专业厨师,见手青这种食材的特性他了熟于心,知道误食没什么大碍,对方只要求让虞度秋吊两三天盐水,无法按原计划拜访教授就行。他原本很有把握能在不被发现的情况下,轻轻松松赚到那五十万,谁知最后吃了见识少的亏,虞度秋三天两头坐私人飞机,又见多识广,对机上餐饮的了解程度自然比他强。
    虞度秋拿起那颗见手青,放在鼻下轻轻一嗅,惋惜道:“六月雨季后的头水见手青,这么新鲜,刚空运过来的吧,应当很鲜美,真是暴敛天物了。”
    纪凛无语:“你还想着吃呢?不赶紧问问是谁指使他的?”
    “还用问么。”虞度秋目光不咸不淡地落到脸贴着桌布的董永良身上,“董师傅虽然一时财迷心窍,但在我家这些年也算兢兢业业,随便来个陌生人的单子他可不敢接,肯定是他认识的人咯,比如……他的家人亲戚?”
    董永良被拧得胳膊酸疼,年纪大了体力本就不好,被压半天已经显出疲态,但闻言立刻又奋力挣扎:“没有!少爷!不关我家里人的事!你放过他们吧!我犯的错我来承担!”
    纪凛表情复杂:“他为什么这么怕你追责他的家人?你是不是曾经灭人满……”
    “再多说一个字我就能告你诽谤了,纪队。”虞度秋扔下菌菇,拍拍手,“我可没干过伤天害理的事,但大家就是怕我,我能有什么办法?”
    董永良仍在苦苦哀求,哭得老泪纵横:“对不起少爷……我不该一念之差……求您原谅我这一次,我立马辞职,别把我送进去……”
    赵斐华啧啧道:“活了这么一大把年纪,晚节不保,怪可怜的。”
    董永良哭得更凶了。
    周毅和娄保国跟他同事多年,平时饿了都“老董老董”地喊,董永良只要有空,准会乐呵呵地给他们开小灶,如今一朝反叛,既想求情,又不能不顾虞度秋的安危。
    周毅重重叹气:“老董,你怎么这么糊涂!谁让你干这事也不能干啊,再说了,少爷给你开七八十万的年薪,一年没几个月在家,你多安逸多轻松,躺着赚钱还不知足啊?”
    虞度秋笑道:“话不能这么说,钱嘛,没人会嫌多。”
    纪凛:“他不肯说,我来审审他吧。”
    虞度秋抬臂拦住:“算了,我又没什么事儿。”
    纪凛惊讶:“你不打算追究?”
    “嗯,董师傅,你走吧。”
    董永良还没意识到这句话的含义,只觉不可思议,登时感激涕零:“谢谢少爷!谢谢——”
    卢晴奇怪地问:“他能走去哪儿呀,这儿是飞机上哎。”
    董永良喜不自胜的笑容一僵,脸色唰地惨白。
    虞度秋眉梢轻挑,似笑非笑:“就从这儿跳下去啊。”
    卢晴先吓了一跳:“这怎么行!这不是杀人吗!”
    周毅和娄保国也急忙求情:“少爷,不至于吧!”
    赵斐华抓住柏朝的胳膊:“你别按着老董了,按住那个疯了的!”
    柏朝胳膊一抬,推开他:“他开玩笑的。”
    “看你们一个个,玩笑都听不懂,我多正经一人,怎么会胡来呢。”虞度秋趴到柏朝的肩上。由于用力按着董永良,柏朝从肩到手臂的肌肉都在绷紧发力,枕着很踏实,“还是柏朝懂我。”
    “带他去哪儿?”
    “绑起来,丢到我看不见的地方去。我接下来有更重要的事,暂时没功夫处置他。老周,要麻烦你带他回去一趟了,找警察把这事查清楚。”
    周毅白白飞机两日游,不过能回去照顾女儿,也挺乐意:“好,我立刻安排回程。”
    纪凛:“我跟局里打声招呼,你直接把人带过去就行。”
    虞度秋:“谢谢了。”
    “不客气,你这么遵纪守法,找警察帮忙,我肯定得帮你。”
    “原本想自己查,动点私刑,更快一些。”虞度秋微笑,“可你和卢小姐在这儿,没法说出口。”
    “……那你就干脆别说!”
    柏朝臂力奇大,单手拖着八十公斤的董永良去了前舱,以防他叫嚷,还用胶带封了他的嘴。
    卢晴把厨房剩下的见手青装进证物袋中保存,还想把鱼也装起来,折回餐桌却发现鱼不见了。
    “那盘清蒸鱼呢?”
    “倒了。”虞度秋云淡风轻道。
    卢晴瞬间抓狂:“怎么能倒了!那是重要物证啊!垃圾桶在哪儿?我去掏出来。”
    纪凛将她拽到一边,低声说:“你打包几个菌菇得了,还没看出来吗?这小子存心破坏物证。”
    卢晴一愣:“哈?”
    纪凛仔细跟她解释:“他有洁癖刚才为什么徒手抓鱼?因为他一开始以为是鱼有问题,想处理掉鱼,现在发现是酱料问题,就整盘倒掉了……董永良加的不是毒药,也没造成实际伤害,只是见钱眼开,应该没参与前三桩刑事案。这事儿可大可小,全凭他谅不谅解,显然,他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追究。”
    卢晴顿悟了,也被深深感动了,为自己之前怀疑过他精神不正常而惭愧:“虞先生,你家厨师要是知道你为他脱罪,肯定后悔害你。”
    虞度秋低头看着地面,长长的睫毛掩住了眸子里的情绪,似乎在思索回忆着什么,闻言抬头一笑:“那可不一定,我以前对他也不错啊,他家人生病我给他放一年的带薪长假,他当时多么感激我,现在还不是背叛我了?只是谋财,没有害命就不错了,看在他服侍我多年的份上,给他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也不为过吧。”
    纪凛此刻总算明白了,为什么这家伙一点儿不怕毒*找他的麻烦,这么头铁地开展别人都避如蛇蝎的脑机接口项目。
    这世界上还有比金钱更让人上瘾的“毒品”吗?年纪轻轻就身家百亿的虞度秋根本就是活在一群潜在预备罪犯的觊觎之中,最瘆人的是,这些罪犯有可能一边给他做着可口的饭菜、贴心地照顾他,一边谋划着如何利用他为自己牟利。
    人心防不胜防,贪婪永无止境。在虞度秋眼中,堂而皇之的杀手罪犯,或许远不如身边亲近之人的暗算来得可怕。
    纪凛目光复杂地看他半晌,道:“反正他要害的是你,你不想追究就算了,我还少一事呢。可你既不想追究,又要我们调查,把我们警察当免费苦力啊?”
    虞度秋:“我不想追究的是董师傅,可没说不追究收买他的人,就算我放过他,你们肯定也会调查。别借机教训我,纪队。”
    纪凛啧啧两声:“要挑你小子的漏洞还真难。”
    卢晴犯愁:“可最重要的物证没了……万一他去了局里,矢口否认这件事怎么办?”
    虞度秋:“他又不知道物证被破坏了,心里虚着呢,你们照样审,威逼利诱随便你们。假如他真不承认,机上监控都录下来了,到时候问我要就行,不缺证据。”
    卢晴哦哦点头,纪凛则绕着桌上物证袋里的见手青转了半圈,越看心里越觉得古怪。
    一样是加料,指使者为什么不加点“猛料”?他们又不是没有真正的致幻剂。就用这种毒性轻微的菌菇让虞度秋难受几天,不能达成此行目的……这手段也太温和了,过家家似的。难道是因为上回虞文承意外坠楼身亡,导致对方不敢再用毒性强烈的致幻剂了?
    纪凛摸摸自己的下巴,兀自摇了摇头,否定了这种猜测。
    不对,这么胆小怕事的指使者不可能是上回给虞文承下毒的人,两件事的严重程度根本不在一个级别,已经背负一条人命的罪犯,怎会害怕给人下毒呢?还是不致命的毒品,这不符合犯罪心理。
    那么另一个问题就来了——按照虞度秋的说法,指使者既然是董永良熟悉之人,随时可以联系,为什么不直接让董永良在国内对餐食做手脚、阻挠虞度秋出行,非要等到他上飞机了才动手?
    除非……这件事必须要在飞机上做,才能给对方带来好处!
    脑中灵光乍现,纪凛倏地抬眼盯住后方休息舱!
    这时,柏朝也从前舱回来了,冲休息舱的方向一抬下巴:“里面睡觉的那位,要绑起来吗?”
    其余人错愕的眼神刷刷射向他,怀疑他被虞度秋同化成了疯子。
    疯子本尊笑得更为欢乐:“你也猜到了?”
    “到底要不要?”
    “不用。”
    “舍不得?”
    “舍得,先别打草惊蛇。”
    “好。”
    他们俩一唱一和,目中无人,全然不顾周围人仿佛身在云里雾里的迷惑表情。
    娄保国压低声音,小心翼翼,生怕猜错:“他们说的是杜小姐吗?跟她有什么关系?”
    赵斐华小眼珠一转,很快意识到问题所在,也降低音量:“刚才乘务员去送午餐,她应该醒了,可董师傅大喊大叫了半天,她居然没出来。”
    卢晴被气氛感染,也紧张道:“难道指使董师傅的人是……”
    周毅颦眉:“不会吧,杜小姐最爱少爷了,怎么可能给他下毒?”
    柏朝突然插了句嘴:“她谈不上最爱。”
    虞度秋随手拿了个卢晴没吃完的早餐小面包,撕开包装咬了一口,鼓着腮帮子咀嚼:“唔,确实谈不上,苓雅爱的是她自己的幻想和执念,我早就说过我不是她的白马王子……老周,一会儿把苓雅也带回去,让她待在我家,让洪伯照顾好,哪儿也别去,等我回来再处理。”
    纪凛出声反对:“我不同意,她嫌疑很大,或许和之前几起案子的凶手有来往,也得带回局里审一审。”
    虞度秋两口吃完小面包,拍拍手:“我的未婚妻要是被扭送警局,万一被媒体知晓,众口铄金,我这趟就白来了,洗不清嫌疑了。你们要审她,先等我解除婚约吧,这不是件小事,给我三天时间准备,反正她跑不掉的。苓雅其实很单纯,没那么多心眼,正好趁这几天看看她会不会坐不住,主动联系那些人,让你们的人盯紧点儿在我家装的监控,或许会有新线索。”
    “你们商人还真是算盘打得精……行吧,我得向上头打个报告,彭局同意了再说。”
    周毅却犯了难:“那个,少爷……杜小姐恐怕不愿意跟我走啊。”
    “我去跟她说,她的意愿不重要,我的意愿才重要。”
    赵斐华:“这什么独裁者发言……”
    虞度秋听见了,手指一划,指到他鼻子前:“飞机落地之前完成你的工作,少废话,多做事。”
    接着手指一转,摸上柏朝的脸,立马变了副神色,柔情似水道:“我一向奖罚分明,第一次配合就能这么默契,你的表现我很满意。饿了吧?想吃什么?我让乘务员做,算是赔礼道歉。刚才不知道其他菜有没有问题,又不想打草惊蛇,就借你吓住大家。”
    柏朝覆上他的手背,五指插入他的指缝,十指交握包裹住,触感温热而粗糙:“所以在你察觉鱼不对劲之前,给我夹菜……是真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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