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脸色惨白得像张纸,背后伤口渗出的血已经浸透了衣服,血珠滴答滴答地落下来,像下了一场触目惊心的血雨。
    纪凛这才注意到他的伤势:“你怎么了……刚才不是还好好的吗?”
    柏朝牵强地扯了扯嘴角:“自从找到穆浩,你就没注意过别人吧?”
    纪凛哑口无言。
    柏朝看向呆立不动的另一人:“少爷,我回房子那儿去,找机会发消息,找人来救你们。就算我没成功,这么大的爆炸声肯定会引起注意,警察迟早会来的……”
    “我让你回来,没听见吗?”虞度秋厉声打断,狠戾充血的双目死死盯着他,“谁让你自作主张的?你什么意思?觉得我护不住你?我——”
    “虞度秋。”
    被喊名字的人瞬间僵住,所有冲到嘴边的话语被这冷静决绝的三个字堵了回去。
    [如果我喊你全名,无论发生什么事,你必须听我的,别管我死活。]
    “你听我一次话,好吗?”
    “……你别做蠢事。”虞度秋重复着深呼吸,冰冷的窒息感却依旧如影随形。他语气放软了,轻声细语地哄,“我背得动你,柏志明也未必会追上来,我们还没走到绝路,不需要你做无谓的牺牲。”
    “他会的,我太了解他了,他没有亲眼看见你死透的尸体,不会罢休的……咳咳!等他追上来,就晚了……”柏朝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像片摇摇欲坠的树叶,“如果我能回来……会去找你的。”
    虞度秋攥成拳的手轻颤着,指甲嵌进肉里:“你这副样子怎么回得来……你这是去白白送死!”
    “没有白费……”柏朝手指向井底角落被吵醒了、迷茫地抬头看他的穆浩,“你迄今为止所做的一切……不都是为了他吗?连你最机密的电脑密码都是他……只要他还活着,那就值得。”
    “你们都能活下来,相信我,我们好好商量,说不定还有其他办法……”
    “电车悖论,还记得吗?’不惜一切代价,保护好你‘。”柏朝似乎微微笑着,眉眼前所未有的温柔,“你看,你的每句话我都记得……别再忘了我了。”
    “你记得什么了!不是说好不会送死吗!又干蠢事!”虞度秋嘶声低吼,嗓音不受控地发颤,“我命令你回来!立刻回来!”
    柏朝站在高处看他,仿佛想将他的模样深深刻进脑海那般专注:“在你看来……送命或许是件蠢事……咳咳!但对我而言,除了我的爱,我的生命是我唯一能送你的东西……我没有其他值钱的东西了……”
    虞度秋浑身力气一点点被彻骨的寒意冻结,僵硬的四肢几乎快要撑不住他的颓势:“谁要你送,我不需要,我只要你回来……我答应过你,不会让你死在这种地方的,你相信我……”
    “其实死在哪里都一样。”晚风吹拂过柏朝的脸,沾了血污的湿发却沉重得飘不起来,他深吸一口气,突然发问,“你知道我身上纹的是什么吗?”
    虞度秋恍惚茫然地看着上方,失控的感觉如潮水般从四面八方涌来,他被卷入其中,头重脚轻,难以呼吸,黑暗的矿井成了一处深潭,他徒劳地伸手去抓那道唯一的光亮,身体却仿佛不断下沉,离对方越来越远。
    柏朝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柏志明让我们在身上纹一个代表罪恶的图案,时刻提醒自己不要忘本……不要与伪善的正义为伍……”
    “姜胜是业火,刘少杰是恶龙,我……我纹了一个单词:fall……”
    “我告诉他,那是‘堕落’的意思,意味着我将永远堕落下去……直至地狱。”
    “但你知道的……它还有另一个意思……”
    “这个纹身不会让我堕入地狱,因为它代表我唯一信仰的神明。”
    “它只会一再提醒我,不能堕落,不能犯错,因为能长伴于神明身边的人,一定是干干净净的。”
    柏朝此刻的眼睛很黑,像等不到白昼的永夜。
    “木槿明早可能不会开了,它或许会腐烂在这堆淤泥里……我可能也等不到这个秋天了,你未必能找到我完整的尸体、带我回去……但这些都没关系,你别在意,肉身不过是一个载体……”
    他咳得愈发剧烈,不得不用手捂住嘴,暗红的血液从指缝间渗出来,淌下一道道红痕,但他眼里却是含着笑的。
    “你只要记得……日夜轮换,四季交替,而我的心里……总是秋。”
    他说完这句,踉跄着往后退了一步,消失在了视野中。
    矿井上的一圈天空阴沉灰暗,不见星光。
    虞度秋讷讷地轻喊:“柏朝……?”
    无人回应。
    纪凛见状,加大分贝高声喊:“柏——唔!?”
    他惊异地看向突然捂住他嘴的人。
    “……这里太空旷,不能太大声。”虞度秋放下手,转过身,摇摇晃晃地走到光照不到的昏暗角落,靠着那片血迹斑斑的石头,眼神涣散地慢慢坐下,“你去照顾穆浩,我们等人来。”
    纪凛不可思议地看着他:“柏朝走了!他会死的!”
    “我知道。”虞度秋异常冷静,只是眼皮仿佛重得抬不起来,始终垂着,“你再叫,万一引来了人,我们三个也会死。”
    纪凛冲过去一把攥起他的衣领:“你就这么轻易地放弃他了?啊?”
    “不然呢?”虞度秋抬眼,黑暗模糊了他的瞳孔,看起来空洞无神,“我问你……如果柏志明真的追上来,我们两个带得动两个人吗?如果带不动,必须舍弃一个,你会选择丢下穆浩吗?”
    这个问题的答案显而易见。
    就算是死,纪凛也绝不可能让穆浩重回魔爪。
    而且相对来说,穆浩体重更轻,背起来肯定比柏朝轻松。
    “他不想让我们为难,也不想被我们丢下,所以自己做出了选择。”虞度秋语气平静得一如既往,甚至浅笑了一下,“反正就算我们留在这儿等人来救,也没有可以给他止血的东西,他还是会死,不如发挥余光余热……”
    纪凛用力摇晃他,怒得脖子上青筋暴起:“你还有心情笑?你有没有良心啊!他是为你去死的!”
    “因为我而死的人又不止他一个!”虞度秋毫无征兆地爆发了,但依旧刻意压着音量。
    回音在狭小的井底回荡,两个人都短暂地寂静了片刻。
    “难道要我陪他去死吗?那他的离开就毫无意义了……”虞度秋的语调很快平复,只能从发颤的尾音听出他不可自抑的心悸,“你有良心你爬上去,如果你能带他回来……姜胜没拿走的五十亿在另一个账户里,统统归你。”
    纪凛愣住。
    五十亿换条人命,并非他所认识的虞度秋会做的“傻事”,当初姜胜持枪威胁,也没套问出半点儿情报来。
    虞度秋这句话就好像在说:只要柏朝回来,我什么代价都愿意付出。
    可他们都知道,柏朝不可能回来了。
    矿井深达十米,底宽口窄,四周是斜向上聚拢的坡面,若非顶尖攀岩专家,徒手根本无法攀爬。
    就算侥幸没摔下来,艰难地爬到井口,那会儿柏朝估计已经离房子不远了,很可能……已经无法挽回了。
    保存体力、等待营救是当下最明智的选择,纪凛并非不知,但他身为警察的正义感不允许他不做任何努力就轻易放弃一条生命,即便明知努力是徒劳的。
    而虞度秋不一样,他身为人的感情仿佛随着柏朝的离去一起出走了,成了一台麻木冰冷的机器,纯靠逻辑思维运作,直接依据现状分析得出最佳方案。
    他所做的一切都是那么的合理、正确、冷静,但在此情此景下,却又显得那么的古怪、漠然、残酷。
    像是一种应激反应。
    当事态脱离掌控、无能为力时,就藏起自己的人性与感性,让理性支配整个大脑,以最高效率运行,试图重新掌控局面。
    这是虞度秋的自我保护机制,虞文承一案时如此,董永良一案时亦是如此。
    他完美地将自己塑造成睥睨所有人间悲欢喜乐的神祇,无人能撼动他稳如磐石的镇定。
    尽管看起来泯灭人性,但他就像一根定海神针,只要看见他还笑着,所有人都会觉得天还没塌下来,事情还没有糟糕到那个地步,一定能有办法解决。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确实是救世主般的存在。
    纪凛松开了手,缓缓后退,重回穆浩身边,一屁股颓然坐下,头垂到曲起的膝盖中间。
    他有什么资格责问虞度秋,若不是他非要去救孕妇,他们也不会被困在这儿,柏朝也不会去送死。
    归根结底,是他害死了柏朝。
    纪凛难受得喉咙哽了哽。
    下一秒,头发似乎被人轻轻碰了下。
    他错愕转头,看见躺在地上的人吃力地抬起了胳膊,又摸了他脑袋一下,仿佛是种安慰。
    纪凛的眼泪哗啦一下就涌出来了。
    穆浩虽然意识恍惚,难以言语,但视力和听觉没有受损,隐约察觉了他们因何争执,还想安慰虞度秋,手却伸不了那么长。
    虞度秋也没有看他们。
    他的四周仿佛被无形的墙隔绝了,独自坐在幽黑的角落,手里握着一支长茎的花,静静地出神着。
    花原本是白色的,被血染红了半边,摸起来湿漉漉的。
    他轻轻摩挲着柔软血腥的花瓣,半晌后,猛地扯断了花茎,甩到地上。
    然后小心翼翼地,将花朵放进了胸前的衬衫口袋里。
    白衬衫在摔下山时蹭了不少泥土灰尘,其他地方都脏兮兮的,唯有胸口那片是干干净净的,显示着曾经被人保护得多好。
    花瓣上的血自内向外渗透出来,仿佛他的心口被剜了个洞,胸前逐渐洇染出一片触目惊心的暗红。
    [少爷,如果我明天死了,你会后悔今天的话吗?]
    [那要等你死了才知道。]
    ……
    他现在知道了。
    作者有话说:
    “fall”的意思有:堕落,道德沦丧,下坠,战死……秋天。
    第87章
    不知何时,阴灰色的天空又下起了雨。
    雨珠噼里啪啦地打在残破的玻璃窗上,像中文课上刚学过的那句诗:“大珠小珠落玉盘”。
    虞度秋不着边际地想着。
    废弃已久的乡下老宅没缴电费,早就不供电了,一大一小两个人就在黑暗中相对无言地坐着,像守宅的孤魂野鬼。
    杨永健面前的桌上放着把92式手枪,和一柄匕首,黑色金属枪身与刀刃泛着幽幽寒光。
    虞度秋抱紧了自己的膝盖,像只掉进了油锅的小虾米,蜷缩成一团,坐在角落的小板凳上。
    “别怕,少爷,我不会伤害你。”杨永健在老家这儿藏匿了两天,整日提心吊胆,几乎没睡,脸色发青,胡子拉碴,倒真有点像个穷凶极恶的劫匪了。
    虞度秋虽然答应了他的计划,可看到这些吓人的装备,心里还是怕的。这两天压根没心情吃东西,小脸消瘦了一圈,怯怯地盯着不知从哪儿搞到了非法武器、突然绑架他的杨哥哥。
    他年纪太小,认知能力尚处于发展阶段,更别说理解人类最复杂的感情变化,无法形容这种被信赖之人背叛的感觉究竟是愤怒还是悲痛。
    但总之,不是憎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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