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警方并没有指控虞度秋是凶手,可当时虞度秋在楼梯上露出的那一抹诡异微笑,是他每晚做噩梦的第二大原因。
    “吴伟是吗?过来一下,我们有事问你。”开口的不是虞度秋,而是旁边一位肤色略黑的男子。吴伟一开始没认出来,直到听见他那公事公办的语气才想起来,是那晚负责案件的刑侦队队长,当时还挺清秀白净的,不知这三个多月内发生了什么,像变了人种似的,晒成了小麦色。
    至于剩下的最后一位……尽管只共事了短短一天,但大帅哥总是令人难忘。看来对方已经飞黄腾达了,居然和大老板肩并肩地站在一块儿……这果然是个靠脸吃饭的社会,自己还要多久才能走上人生巅峰呢?
    “吴伟?”纪凛又喊了声,看他表情呆呆的,回头对虞度秋说,“我感觉他应该不记得了,都过去三四个月了,谁会记得这种细枝末节?”
    虞度秋没当回事,朝吴伟招了招手:“小吴,过来。”
    大老板亲自招呼,吴伟猛然回神,哪儿敢不应,连忙小跑过去,毕恭毕敬地回:“虞总,什么事?”
    虞度秋足足比他高一个头,压迫感极强,敞开的黑衬衫领口露出白皙的皮肤和若隐若现的肌肉,贴身的刀片项链十足锋利。对于弱小单薄的吴伟来说,面前站着的人仿佛一座高大冷峻的冰山,令他胆寒生畏。
    “5月27日晚,我二叔跳楼前,我的管家曾经下来取一瓶酒,你还记得吗?”虞度秋问。
    吴伟怯怯地回:“记得……他要的是一瓶玛姆红带香槟。”
    纪凛诧异:“这你都记得?”难不成除了他之外,全世界的人都拥有过目不忘的超能力?
    “因为、因为那天有客人点了啤酒,我没能满足要求,被客人批评了……这时候您的管家来要了这瓶酒,帮我化解了尴尬……所以记得比较清楚。”
    虞度秋侧目:“当时你在场吗?”
    柏朝摇头:“我去给保国买啤酒了,没有看到。”
    纪凛叉着腰,不耐烦道:“还是搞不懂你想干什么,我很忙的,下午还得去趟医院呢,别耽误我时间。”
    “别急,我一定让你不虚此行。”虞度秋继续问吴伟:“当时的细节,你记得多少?有多少说多少。”
    吴伟还真记得不少,毕竟那种事可不是天天都会遇上的。刻在脑海中的回忆缓缓浮现,他想起什么就说什么:“您的管家年纪挺大了,但精神很好,口齿也清楚,说您和您二叔吵架了,让他下来取酒赔罪……好像就这些……”
    虞度秋:“接着说,他当时的语气、表情、穿着,有没有异常?”
    吴伟苦思冥想:“语气挺正常的,表情很和善,穿着……很专业,一身西装,还戴了副丝质的白手套,比我的手套都高级……”
    “可以了,谢谢。”虞度秋摊了下手,“我那晚没见过他戴手套,包括他送酒过来的时候。”
    柏朝:“应该是刚下完药还没来及脱,就被你派去取酒了,回来时怕你起疑,就脱下来了。”
    纪凛迷茫了一瞬,随即意识到了他们俩在说什么,惊愕地睁大眼:“卧槽?难道洪——唔唔!”
    虞度秋及时捂住了他的嘴,目光转向一头雾水的吴伟,微笑道:“没事了,你可以出去了。”
    吴伟如释重负,连忙点头哈腰地倒退出去,走到门口却又被大老板喊住:“你记性不错,业务也熟练,我回头跟经理说一声,提拔你上去,但今天我们的对话,不准对任何人透露,否则……你懂吧?”
    虞度秋压根没说出任何威胁,但脸上寒气森森的冷笑已经足够把吴伟吓得屁滚尿流,不停说着”绝对不透露,您放心!”,连忙逃出了宴会大厅,不忘给他们关上门。
    管他们在讨论什么阴谋诡计,能保住自己升职加薪就行了!
    虞度秋松开手,憋了半天的纪凛立刻连珠炮般发射了一串提问:“你说谁下药?洪伯?你怎么会怀疑他?”
    虞度秋没有马上回答,轻轻叹了声气,走到吧台边的高脚椅处坐下:“柏朝,给我倒杯酒。”
    “想喝什么?”
    “随便,能让我不那么清醒就行,否则我说不下去。”
    纪凛听出了一丝不对味,随他坐下:“给我也倒一杯,少一点。”
    虞度秋笑了笑:“你真是被我带坏了。”
    “屁,我这是安慰你。”
    柏朝从吧台后的棋盘格酒架内随机抽取了一瓶高度数的红酒,倒了三杯。
    玻璃高脚杯轻轻一碰,发出悦耳的清鸣,虞度秋抿了一口,酒精入喉,微微发热,冻结在心里的话,终于能说出口了:“你还记得我二叔是怎么死的吗?”
    纪凛古怪地看着他:“当然。这是第一起案子,我印象很深,虞文承服用了浸泡过致幻剂的维生素b,导致出现幻觉和轻生念头,意外坠楼身亡。”
    警方在虞文承房内发现了空瓶,但上面只有他自己的指纹。而且他有定时服药的习惯,下药者只需了解他的习惯,并不需要亲临现场,这样一来搜查范围就太大了,以至于这起案子到现在仍未查到凶手。
    纪凛明白了他提问的意图,皱起眉头:“你怀疑洪伯是下药的人?我们当晚就调查过他了,他和其他进过你房间的人一样,都有作案的时机,可并没有特别之处。而且我都能看出来,他对你家有多尽忠尽职,干嘛要害虞文承?”
    “他不是想害二叔,他是好意。”虞度秋苦笑,“我的家人都不赞同我的项目,觉得会带来灾祸,我不听劝。如果这时候有家人出事,或许我就会回心转意了……他应该是这么想的,二叔应该也是他邀请来当说客的,可惜他没料到,居然会酿成那样的悲剧。”
    纪凛:“你这都是揣测,证据呢?”
    “证据之一,就是那副不会留下指纹的丝质手套。他趁我与二叔在书房下棋,替换了瓶子里的维生素b。”虞度秋竖起手指,“证据之二,洪伯对我们家所有人的习惯偏好了如指掌,从未在这点上出过纰漏,要下药实在太简单了,可他却说不记得二叔吃药的习惯,我当时太信任他了,根本没多想,现在才觉得不对劲。证据之三,洪伯是我们家嘴巴最严实的人,对外人他绝对守口如瓶,否则他也干不了这么久,可他那晚却‘无意间’对吴伟泄漏了我与二叔吵架的事,我印象中他很少犯这种错,除非……他是故意的。”
    虞度秋眼眸微微一黯:“二叔就算没出意外,也一定会身体不适被送去医院,然后就会检测出致幻剂,紧接着你们警方介入,那首当其冲的嫌疑人就是刚和二叔吵过架的我,我会被审讯、被监管,从某种角度来说,等于被警察变相地保护起来,真正想加害我的人就难以下手……虽然过程出了岔子,造成了意外,但他的目的依旧达成了。”
    纪凛渐渐反应过来:“你是说……他这么做是为了保护你?”
    虞度秋点头。
    “可他为什么要用这种方式?太极端了吧。”
    虞度秋把玩着酒杯,沉默不语——那口酒的效力已经过去,许多话堵在心里说不出口。
    柏朝轻轻抚了抚他的脊背,帮忙接了下去:“因为这已经是他所能采取的最温和的方式了。还记得我们去美国遇到的那两波人吗?其中那波‘蝙蝠侠’没有对我们开枪,纯粹是想吓退我们。我们当时就分析了,对面国王麾下有一派保守党,不赞同王后的谋杀行为,更希望我们能知难而退,我们称其为‘战车’。”
    纪凛听到最后两个字,表情蓦地凝滞了,脑海中如同推倒了一块多米诺骨牌,一时间响起无数接连不断的杂音,思维却随着一块块牌的倒塌找到了前进的路线,直至最后一块牌啪嗒落地,真相的全貌跃然眼前——
    如果洪良章是那位心慈手软的战车,那许多疑点确实能说得通了,只是……他究竟为什么要协同作案?动机是什么?
    纪凛略一沉思,很快回忆起了关于洪良章的关键信息:“他有个孙子在美国……是不是?我听你们提过。”
    虞度秋轻轻点头:“对。他的孙子叫洪远航,在我妈手底下做事,之前自称被姜胜哄骗,一时财迷心窍,把我妈的车送去了不正规的维修店,导致姜胜往我的枪里藏了追踪器,害我差点被刺杀。”
    纪凛直觉洪良章的犯罪动机必定与洪远航有关系。
    一位年近七十岁的老人,按理说对金钱名利应该都看淡了,最大的心愿无非是活得久一点。洪良章年薪可观,余生衣食无忧,还能享受虞家顶级的医疗服务,何至于冒着巨大风险去贩|毒?这根本说不通。
    但如果是出于不忍和偏爱,就完全合情合理了。
    “难道说……他孙子在撒谎,其实和姜胜是一伙儿的?”
    虞度秋捂着额头,仿佛不胜酒力:“我猜是的,洪远航应该就是他们在美国的接应人,负责将海外邮包发到国内……洪伯从小就溺爱这个孙子,绝对不想看见洪远航坐牢,或许王后以此威胁了他,所以他只能被迫加入……除此之外,我想不出第二个他背叛我的理由了。”
    为了保护亲孙子而助纣为虐,又为了保护视如己出的孩子而制止犯罪。
    手心手背都是肉,洪良章哪边都想守住,但这终究是徒劳的妄想。手心和手背,怎么可能处在同一边呢?
    “所以……姜胜和黄汉翔,都是他安排到你身边的?”
    “嗯,他向我告了状,让我开除了原先的园艺师,然后再和人事部打声招呼,姜胜就混进家里来了。公司那边,选择黄汉翔这个刚从裴氏离职的员工,恐怕也是想误导我怀疑裴鸣。”
    “这么说来,平中的照片应该也是他……对了!你演讲的前一天,他和我一起去检查了设备,完全有放照片的时机,难怪查遍了校内外人员都没线索……”纪凛的思路越来越清楚,“给柏志明通风报信的也是他吗?”
    虞度秋摇头:“老周把我们去找柏志明的计划告诉了他,他应该传达给了上边,但估计没料到对方会那么狠心,想杀了我们所有人。我能听出他的后怕和懊悔,不是演的。”
    纪凛跳下椅子,踱着步沉思片刻,说:“我可以立刻抓他回去审讯,但他会不会像刘少杰那样,为了保护自己家人,揽下所有罪责,打死不供出真正的凶手?这样我们反而打草惊蛇了。你有没有别的证据?”
    虞度秋又喝了口酒,嗤笑:“我能活到现在就是最大的证据,还有谁会花这么多心思力气,从杀人犯手里保住我?”
    纪凛脑子里的某根筋突地一跳,冷不防地夺走他手中的酒杯,砰一声敲在吧台上,冷下脸道:“虞度秋,你别以为我听不出来,你从刚才起就一直在诱导我,想让我觉得洪良章是无奈的、被迫的、没有恶意的,对不对?”
    虞度秋静默两秒:“哎,被发现了。”
    “你以为我那么好骗?”纪凛眼神一沉,“我忘不了吴敏惨死的样子,他既然能阻止国王不杀你,为什么不能救下吴敏?难道他在乎的家人的命是命,外人的命就不是命了吗?”
    “还有姜胜,他死在我眼前,我永远记得他最后的眼神,他想被我救出来,他想重新做人,他才是真正被迫的!”
    “还有黄汉翔,甚至是裴鸣。在我看来,他们都罪不致死。为了保护自己关爱的人而将别人推入地狱,这不值得同情,更不是你为他开脱的理由!”
    虞度秋幽幽抬眸,凝视着他:“如果是穆浩犯罪,你也会这么秉公执法吗?”
    纪凛被这句话彻底惹毛了,狠狠揪起他的衣领,厉声低吼:“首先,穆哥不会犯罪。其次,就算他真的犯罪,我也会依法办事。最后,不准再用穆哥举这样的例子!”
    吼声尽管刻意压低了,但空旷的宴会厅内有点儿动静就产生回音,怒意随着声波一圈圈地荡回来,包围了剑拔弩张的二人。
    柏朝不动声色地将酒杯推回虞度秋面前——站哪边很明显了。
    虞度秋不知所谓地笑了声,一口饮尽杯中酒,似乎重拾了底气,深红的酒液将他的双眸染得也微微发红:“可你不会恨他的,对吧?人终究不是百分百由理性构成的生物,再冷静、再理智的人,也会在心中划出一亩三分地,留给在乎的人。在这里,现实的道德标准与规则并不通用,天大的错误都可以被原谅。我心里的这块地很小,能进去的人屈指可数,每一个人都已经生根了,要连根拔除,是很疼的。”
    纪凛:“但败坏的根不拔掉,你最终也会腐烂。”
    “我已经是个烂人了,有什么可怕的。”虞度秋覆上他的手背,“我不会包庇他,但我希望,他得到的惩罚,不会超出他的罪恶。”
    “什么意思?”
    “他不过是颗被利用的棋子,一旦东窗事发,绝对被推出来背锅,他为了家人的安全,也一定会认下所有罪行,请你不要让这种情况发生。同时,我有一个能让真凶伏罪的办法,想听吗?”
    纪凛松开手,后退一步,戒备地盯着他:“什么计划?你别再乱来。”
    虞度秋将空酒杯滑到柏朝面前:“很简单,王后不是想让我死吗,那我就去找死。”
    “你哪回不是在找死?”纪凛鄙夷道,“你搞清楚状况,前几回你能幸存,是因为你的管家还能在国王面前说上话,但现在他显然已经护不住你了,你再找死,可能真的会死。”
    “恰恰相反。”虞度秋道,“之前敌在暗,我在明,自然容易遭暗算。但这回,我要让‘王车易位’,我们胜券在握。”
    纪凛满脸一言难尽:“虞少爷,你什么时候才能明白,不是所有人都会下棋,说点普通人能听得懂的!”
    虞度秋使了个眼色,柏朝又给他倒了小半杯红酒,默契地接话:“王车易位,指国王退至安全处,出动战车。你想让洪伯为你所用?”
    “嗯,他本就应该是我的人。你们两个,都过来。”虞度秋勾了勾手指。
    柏朝欣然倾身聆听,纪凛不情不愿地凑过去。
    诺大的宴会厅内,三人的脑袋挨在一块儿,足足一刻钟。
    纪凛听完之后,眉头紧锁:“你确定他们会上钩?”
    虞度秋自信地扬眉:“那要看垂钓的人是谁了。”
    “我得回去跟老彭打个报告,他批准了我才能配合你。另外,谁负责把诱饵抛出去?洪伯吗?我觉得经过缅甸这趟,他不会再透露任何关于你的不利消息了,他不想让你死,你得换个人。”
    虞度秋:“你这就为难我了,既要不背叛我们,又要获得国王信任,哪儿还有这样的人选?”
    柏朝突然插嘴:“我这儿倒是有一个。”
    虞度秋和纪凛同时看向他:“谁?”
    柏朝的酒杯未曾动过,酒液平静得如同他的双眸,波澜不惊,但浓黑中泛着一丝令人心悸的红光。
    “我先确认一下,纪队,你猜的国王,是不是那一位?”他按着自己的眼尾,往下轻扯。
    虞度秋忍不住摸他头发:“你配这个眼型还挺无辜,像只可怜的小狗。”
    纪凛:“……说正事。我猜的确实是他,姜胜死之前也冲我做了类似的动作,我当时以为他在做鬼脸,现在才想起来,他那会儿身子是倒过来的,其实不是提眼角,而是往下扯眼角,他想告诉我真凶是谁,可惜我没领会……我们证据太少了,他和他的王后没有一次出现在案发现场,目前也没有证据表明洪良章是效力于他的。”
    柏朝却道:“如果是他的话,我可以毛遂自荐。”
    纪凛惊愕:“你??”
    虞度秋认真思考起了这个方案,端起酒杯优雅地抵在唇边:“小柏眼狼周旋于我、裴鸣、柏志明之间都能游刃有余,卧底能力是没问题的。但要打入敌人内部太费时了,我们等不了那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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