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铮把钥匙往茶几上一扔:“因为这房子是我买的,借了朋友的名字,警察查不到我头上。”
    “我以为你会住在离你老板更近的地方。”
    费铮笑笑:“平时是住他家,周末偶尔回来。你坐,我去倒茶。”
    柏朝发现他有项很特别的本事,就是无论与熟人、陌生人、甚至是敌人相处,都能泰然自若。
    这种淡定与虞度秋的冷静不一样,虞度秋虽然也总是谈笑风生,但他给人的距离感和压迫感很强。他之所以无畏无惧,是因为即便天塌下来,他也有自信撑起来。
    而费铮更像是不在乎天塌。
    这令他呈现出一种洒脱又冷血的处世态度,对谁都亲切礼貌,但同时对谁都能痛下杀手,反正人类最终都是要死的。
    当然,以上只是猜测。
    厨房传来咕噜咕噜的烧水声,费铮等水开后,简单泡了包红茶茶包,端到小客厅来。
    茶水太烫,也不知有毒没毒,柏朝暂时没动,见他从刚买的烟盒中抽出了一根香烟,忍不住说:“抽烟去室外,别熏到我。”
    费铮置若罔闻地按下打火机,点燃烟头,笑着说:“没爹没妈的小杂种,果然没教养。”
    柏朝瞳孔骤缩,突然发难,一把揪起他的衣领:“你再说一遍?”
    费铮举起双手:“稍安勿躁,我也被这么骂过。”
    “你被骂关我屁事。”柏朝甩开他,指着他鼻子恶狠狠地警告,“这次放过你,没有第二次了。”
    费铮整理好衣领:“我挺喜欢你的脾气和胆量,能屈能伸,是个做大事的,不像柏志明的另两个草包儿子,除了当替死鬼,一点用处没有。”
    柏朝冷哼一声当做回答。
    对待不同的罪犯,博取信任的方式也不同,像柏志明那样阴险狡诈、不甘人下的,讨好服从是最佳手段;裴鸣那样谨小慎微、急需认可的,不断地肯定他、安抚他就能起到效果;而对于费铮这样狂妄自大、残忍古怪的,或许只有同类人能吸引他。
    目前看来,计划很顺利。
    费铮点了烟,却没抽,走到窗台边上,把烟插进了一个香炉里,顺手点燃了两炷香。
    难怪一进门就闻到空气中淡淡的烟味,像寺庙里的气味。
    这种东西在唯物主义者虞度秋的家中绝不会出现,在普通人家里也很少见,奇怪的是,香炉背后既没有灵位,也没有神像,不知这根烟是供奉给谁的。
    费铮放完香烟转过身,主动解答:“是给我父亲的。”
    “为什么不放照片?”
    “因为没有。”费铮重新坐下,“他在我很小的时候就离开了,再回来的时候,已经成了一盒骨灰。”
    柏朝没插嘴,静静等他说下去,将每一个字记在脑海里,回去复述给警方,或许能提供线索。
    可费铮说的似乎都是些无关紧要的琐事:“我不记得他长什么样了,只记得他每次寄钱来,会捎带一盒糖,就像这样的。”
    费铮打开刚买的糖盒——那是一个圆形的铁皮盒子,印着花花绿绿的水果图片,打开之后也是五颜六色,一颗颗不同口味的水果硬糖如宝石般色泽鲜艳,剔透漂亮。
    “我以为‘糖’是一个代名词。”柏朝说。
    他自小跟随柏志明学习“专业知识”,对业内黑话了熟于心,“糖”在某些交易中即指毒|品。
    费铮笑了,随机挑选了一颗糖,扔进嘴里含着:“跟虞度秋相处久了,果然都会变得疑神疑鬼。”
    柏朝盯着他拿糖的手指,冷不防地说:“这糖长得好像宝石,就算往里面藏一颗真宝石,也不会被发现吧?”
    费铮空无一物的手指停顿了一瞬,继而赞叹:“你真的很聪明,难怪柏志明、裴鸣和虞度秋都看中了你。”
    他手上一晃,像变魔术似的,从怀中掏出了一枚戒指——也是红宝石,不过杂质偏多,不够纯净,顶多值十来万。
    “偶尔可以充当伪裝,没人会察觉。”费铮随手一抛,戒指哐当落入铁盒,迅速与其他尺寸大小差不多的糖果混在了一起。
    除非仔细辨别戒托,否则无人能发现,这装满甜蜜的铁盒内,暗藏着足以杀人的凶器。
    怡情酒吧的安检,珠宝展的扫描,归根结底都是由人操作的检查。而在普通人的认知中,很难将糖果这种代表纯真童年的零食与犯罪联系到一块儿。
    不得不说,这武器比虞度秋的刀片项链更隐蔽、更高明。
    但柏朝仍有一事不明:“姜胜手里有枪,你为什么不用枪?冷兵器和暗杀在这个年代已经落伍了。”
    “我不喜欢枪,太吵了。”费铮耸肩,“但若是万不得已,我也会用。”
    毫无参考意义的回答,直接终结了这个话题,柏朝只好回到对话的起点:“所以这糖有什么特别之处?能让你吃到现在?”
    “没什么特别的,只是一盒普普通通的糖。”费铮道,“不过以前在我老家,那个鸟不生蛋的穷乡僻壤,这可是很稀罕的东西。”
    他面带微笑地诉说起了往事,戒指中渗出丝丝缕缕的血腥气味,逐渐覆盖了糖果的香甜。
    “我起初会分给同学吃,大家都很喜欢。不过再稀罕的东西,见多了也就不稀罕了,何况升上高中后,还有几个孩子会嘴馋一颗糖呢?我的糖渐渐也就不那么受欢迎了,只有我一个人还爱吃。”
    “后来我父亲去世,我母亲改嫁,小地方流言蜚语传得飞快,没爹没娘的孩子最容易被欺负,甚至连昔日要好的同学也排挤我,害我被退学……世道不公啊,我给他们吃甜,他们却让我吃苦。”
    三十过半的男人含着一颗水果硬糖慢慢品味,细想之下这画面其实很滑稽,甚至有点丢脸,但费铮说这些话的时候,语气始终是温煦而平缓的,配合着他诉说的苦难故事,聆听者多多少少都会产生一丝同情。
    要不是柏朝知道实情,或许也被他骗了。
    根据警方的调查,费铮当年被学校退学的原因,是打架斗殴致使同学失明。
    警察联系到了退休多年的班主任,老人家回忆起来时,声音中仍透出一丝恐惧:“那孩子用糖……就那种硬糖,打磨成尖的,绑在手指上,打架的时候趁乱戳瞎了同学的眼睛……藏得太隐蔽了,谁都没发现……最吓人的是,他事后吃掉了那颗糖,死不承认,非说是同学自己磕到的,警察找不到证据,只能大事化小……”
    费铮又从铁盒里拿了一颗糖,似乎是草莓味的,红得晶莹剔透,在阳光下乍一看,仿佛鲜艳的红宝石。
    “要吃吗?”
    柏朝摇头。
    难怪会用珠宝戒指作凶器,原来从小便埋下了罪恶的种子。
    “我年纪大了,其实也不怎么爱吃糖了,但如果嘴里没点味道,我就会忍不住吃一些更上瘾的东西,比如……你昨天给虞度秋喂的那瓶水。”费铮扬眉,终于聊到了正题上,“对了,后来他们查出来是什么了吗?”
    柏朝点头:“嗯,他洗了胃,现在暂时没事了,但医生说还要观察几天,毕竟是毒|品。”
    “没查到你头上?”
    “我提前分了一小瓶出来,事后加进了他吃过的甜点,再清理掉酒水和碎片,现在他们的怀疑方向是后厨。当然,监控片段也处理好了。”
    费铮投来赞许的目光:“这事不难办,难的是办成后还能全身而退,你很不错,比姜胜强多了。”
    柏朝无视了这番恭维。
    费铮表面上是在夸,但进屋这么久,依然没提及重点,仍在防备他。于是他主动开口:“我已经按照你的要求做了,能信任我了吗?不能的话,我还有一样杀手锏,足够让虞度秋身败名裂。”
    费铮似乎来了兴趣:“说来听听。”
    “活不是白干的,费秘书。”柏朝冷声道,“我需要知道你的下一步计划,现在看来你自身难保,如何送我离开?你又如何躲避警方的追捕?”
    费铮咧嘴一笑,牙齿咀嚼着嘴里的硬糖,发出碾磨玻璃渣似的古怪声响:“我听说,虞总有艘远洋游艇?”
    市中心医院。
    住院部的长廊上,纪凛提着一个保温瓶,步伐轻巧地来到熟悉的病房前,小心翼翼地打开门,探进一个脑袋,发现只有病床上一个人,对方已经瞧见了他,于是尴尬地喊了声:“穆哥,你醒着?”
    “嗯,进来坐吧。”穆浩比刚救回来的时候精神多了,尽管两颊依然消瘦得凹陷进去,但难掩眉宇间逐渐恢复的英气与风采。
    纪凛忐忑地关上门,尽量维持着镇定走过去。
    自从缅甸回来后,他几乎天天都来医院照看,那会儿穆浩无法自理,他还能找借口说是为了减轻伯父伯母的负担。但现在穆浩能开口说话了,也能勉强下地了,再赖着不走就显得他十分可疑了,所以这几天他都没来,却没想到,穆浩居然主动找他。
    这是穆浩嗓子恢复后,他们第一次独处。
    纪凛揣着一颗怦怦跳的小心脏,放好了保温瓶,说:“我炖了锅鸡汤,顺手带些给你。冯队说……你想见我?”
    穆浩点头:“嗯,冯队昨天说,你在执行一项机密任务,是度秋提出来的,我看他脸色不太对劲,所以想私下问问你,度秋是不是也参与了?他并没有退出调查,是不是?”
    纪凛愣了愣,激动的心跳迅速冷却了。
    原来是为了虞度秋。
    “这……我目前不方便透露。”他垂眸掩饰眼底的失落,打开保温瓶,“不过穆哥你放心,一切都在我们的监管之下,他不会有事的。”
    “你别骗我,我今早刷到新闻了,他已经出事了,对不对?”
    “那也在我们的计划之内,他毫发无损,我只能说这么多了,穆哥,你相信我。”
    穆浩叹气:“不是我不相信你,可度秋为了我特意从美国回来,又从柏志明手里救下了我,还安排这么好的医疗资源帮我康复……如果他出事,我这辈子都良心难安。”
    纪凛舀汤的手一抖,滚烫的鸡汤溅在了手背上,轻轻“嘶”了声。
    穆浩听见了,问:“怎么了?”
    纪凛摇头,盛好了汤递给他,安抚说:“你先好好休养,其他的事不用操心。别忘了,我也是警察,保护民众是我的职责,虞度秋也是民众之一,我就算豁出性命,也不会让他受伤的。”
    穆浩反应了几秒,一根筋的脑子终于意识到刚才的话太片面了,救他的不只虞度秋一个人。他脱口而出:“小纪,我也不希望你受伤。”
    纪凛嘿嘿一笑:“都是兄弟,客气什么。”
    穆浩还想说两句,手机铃却突兀地响了起来,熟悉的旋律回荡在安静的病房内,一听便知是哪首歌,他诧异道:“好巧,我最喜欢这首军歌了。”
    纪凛手忙脚乱地从包里找出手机,中断了这要命的铃声:“是吗哈哈,我也喜欢这首歌……喂,姓虞的,什么事?”
    电话那头传来虞度秋的调侃:“声音怎么那么慌啊小纪同志,在干什么坏事呢?”
    “你特么……”纪凛瞄了眼身旁的人,收回了脏话,压低声音,“没工夫跟你闲扯,有话快说。”
    虞度秋还真有要事:“柏朝谈妥了,王后知道themis项目的真相了,不出三天,他们一定会把这事捅出去。你将看到我的俊脸霸占新闻头条,被媒体口诛笔伐,从此臭名昭著、人人喊打,开不开心?”
    纪凛呵呵道:“我可太开心了,这就叫善恶终有报。”
    “什么事这么开心?”穆浩误会了,“是抓住凶手了吗?”
    虞度秋一听这声音,立刻明白了:“原来你在医院啊,我说呢,开下免提。”
    “你别给我惹事。”
    “以我们出生入死的交情,你还信不过我?”
    纪凛犹豫了一秒,觉得他可能是想三个人一块儿商量事,于是按下了免提:“开了。”
    虞度秋清了清嗓,提高音量:“穆浩,你知不知道,在救你回来之前,纪队几乎每晚都去你出事的地方蹲——”
    纪凛飞快地挂断了电话。
    但穆浩已经听见了大半,疑惑地问:“你去我出事的地方蹲什么?”
    纪凛满脸通红,眼神乱飘,慌得结巴:“我、我去蹲守嫌疑人!只去过一两次而已,别听他胡扯!”
    穆浩大为感动:“你特意为了我的案子去那儿?辛苦了,谢谢。”
    “应该的,老同学嘛……”
    正说着,手机铃又响了起来,又是那首《当那一天来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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