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罢了……我满足你……最后一个愿望……就当我……再做一回好人吧……哈哈……”他纵声大笑,整个胸腔都在剧烈震动,也不知是回光返照还是怎么的,居然颤颤巍巍地抬起了握枪的手。
    纪凛立刻高度紧张,随时准备爆头。杜书彦以为他要杀自己,害怕得尖声大叫。
    然而费铮的枪口没有对准杜书彦,也没有对准他们中的任何一个——
    那个黑漆漆的洞口,抵在了他自己的额头上。
    其余人统统骇然发怔,不明白他在发什么疯。即便在劫难逃,费铮也绝对不会是畏罪自杀的胆小之徒。
    唯有看见这一幕的虞度秋,瞳孔急剧缩小。
    尽管调整了面容特征,但细看之下,那张脸眉宇之间的神态,仍留存着几分他不愿回忆起来的似曾相识。
    这个恶事做尽的疯子,死到临头,还要用自己的死,唤醒他心底的噩梦。
    “虞度秋……别以为我原谅你了……你对我感到很‘抱歉’是吧?”男人的目光凄惨而恶毒,直勾勾地盯着对船上瞬间脸色僵硬的人,报复的快感席卷大脑,似乎连身上伤口的痛楚都感受不到了。他咧开嘴,嘴角几乎扬到耳根,牙齿一片猩红,如同吃人的怪物,妄图吞下最后一顿饱餐:“那就忏悔一辈子吧——”
    杜书彦呆怔住,突然间宛如大梦初醒,手脚并用地从地上爬起来,跌跌撞撞地冲向他,奋力伸长手臂,嘶声大吼:“不要——!!”
    “砰!”
    两条快艇同时震了震,枪声的余音回荡在波涛停歇的海面上,久久不散。
    耳内轰鸣盘旋,四周空气却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纪凛缓缓放下枪,闭上了眼,轻轻叹出一口气。
    失去视觉后,听力便格外灵敏,他很快就听见了手枪落地的声音、重物扑通跌入海里的声音、某样物体砸在船身上哗啦啦散开的声音,以及,杜书彦撕心裂肺的哭嚎。
    杀人如麻的王后,最终与他所杀害的数人的命运一样,沉入了冰冷的海底,但他沉没的位置,更远,更深,或许,永远无法漂浮上岸了。
    吹来的海风沾染了浓重的血腥味,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奇特香味,纪凛皱起眉,再度睁眼——杜书彦跌坐在血泊之中,手臂深入海水,几乎没过肩膀,徒劳地去够一具迅速下沉的尸体,滴落的泪水不断砸入涌动的海水中。
    据说泪水的密度大于海水,这几滴泪,或许能落到费铮脸上。
    手枪静静躺在鲜血之中,旁边还有一个铁皮糖盒,盖子在砸地时撞开了,数颗五颜六色的水果糖滚落出来,沾满了主人的鲜血,染成了一颗颗晶莹剔透的红宝石。
    杜书彦哭得精疲力尽,模糊充血的双眼望着那几颗糖,不禁再度悲从中来,干嚎不已。
    数年前的那个夜晚,他已察觉自己堂叔的狼子野心,可彼时他无依无靠,为了获得更确凿的证据,只能鼓起勇气独自去跟踪杜伟明,却不慎误入敌营,险被发现,慌不择路之下,突然撞到了一个高大的男人。
    身后是追杀而来的隐约人声,他吓得紧紧攥住男人的衣服,哀声乞求:“救救我……救救我!”
    男人眼神古怪地看着他,像在看一样有趣且荒谬的玩具,但最终还是打开了自己的家门,放他进去躲避。
    他惊魂未定,猛地瞧见房内摆着一副骇人的画作,更加六神无主,害怕地盯着那只流血的羔羊和奇怪的男人,一句话也不敢说。
    男人将画作翻了过去,平静地告诉他:“那是给我爸的祭品,因为我目前还得不到真正的祭品。”
    他当时一听,顿时满腔惊恐化作了惺惺相惜,眼泪又没出息地涌了出来:“我懂的……”
    男人好笑地看他:“你懂什么?你什么都不懂,你甚至不知道我是谁。”
    “虽然我不知道你是谁……”他边哭边靠近对方,刚丧父的悲痛与绝处逢生的喜悦令他心中涌起万千感慨,也不知哪儿来的冲动,居然抱住了眼前这个与他同病相怜的可怜人,“但我知道你救了我,你是个好人,你父亲一定以你为荣。”
    男人僵了半晌,忽然低笑了声,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行,冲你这句话,我可以救你。”
    男人话音刚落,外边就传来了敲门声——是追杀他的那群人。
    他恐惧得魂不附体,当即想从窗户跳下去,男人却制止了他,镇定地开门出去,不知对外面的人说了什么,那群人毫不怀疑地离开了。
    他感激涕零,差点儿跪下磕头,男人扶起他,笑着说:“好久没听人这么诚心地夸我了,我现在心情不错,可以答应你三个愿望,想要什么?”
    他哪里好意思对救命恩人提要求,拼命摇头:“不用……应该是我给你钱……”可是他很快想到自己并没有多少钱,连原本有的家产也快被其他亲戚和董事抢走了,不禁悲愤填膺,再度号啕大哭。
    “哎哟,别哭了,大少爷。”男人从怀里掏出一盒东西,打开盖子,笑着对他说,“眼泪多咸多苦啊,人生已经够苦了,喏,给你吃点儿甜的。”
    一颗红宝石般的草莓味糖果塞进了他的嘴里,甜滋滋的。
    “好吃吗?”
    “嗯!”他用力点头。
    “哈哈……真够傻的。”男人不知为何格外高兴,仿佛很满意自己递出去的糖有人吃了,随手揉了揉他的发顶,“愿望给你保留着,以后想好了告诉我。”
    几个月后,他许下了第一个愿望——让男人帮忙,杀了他的堂叔,报仇泄恨,并赢得家产。
    男人听了之后,沉默了很久,问他:“你确定吗?”
    他满心怨恨,毫不迟疑地回:“当然。报警的话他未必能判死刑,我必须让他死。”
    男人苦笑了两声:“这不是我想象中你会许的愿望啊……”
    可男人仍然帮他实现了,只是看他的眼神似乎有些失望。
    他原本有些愧疚,毕竟男人帮他担下了罪责。可当他发现对方的真实身份后,愧疚之情立刻烟消云散。
    这点补偿是理所应当的。
    于是他立刻许下了第二个愿望,拜托对方搞来“奇货”,讨好投资人,助他重振家业、实现抱负。
    反正男人早已罪行累累,恶贯满盈,即便重操旧业,也不过是在密密麻麻的罪状上再添一笔而已。
    男人这次没有沉默,而是哈哈大笑,笑完后问:“如果我实现你这个愿望,你还会认为我是个好人吗?”
    他昧着良心回:“当然……你帮我的忙,我肯定感谢你啊。”
    男人最终又答应了他。
    一段时间后便找到了负责国内接货的下线,据说是一个经验丰富的老枭,原先为裴家办事。
    他大怒,质问为什么要用裴家的人,男人浑然不在意,只顾着给他看手上新定做的戒指:“他上供的,你看,像不像我当年给你吃的那颗糖?”
    红宝石鲜艳剔透,的确像极了那颗甜滋滋的糖。
    他突然心里涌起复杂的情绪,不知该如何面对这个害惨了他、却又救了他、如今又帮他的男人。
    许多日的思考之后,他与自己达成了和解。
    罢了,如果男人能助他重回巅峰,也算是一种将功赎罪吧。
    九年的相伴,已将他们紧密相连,他利用对方所做的事,也将他们锁在了同一阵营,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何况,他也不剩多少亲近的家人了。
    最后一个愿望,就永远留给“以后”吧。
    …………
    云层散尽,秋日暖阳毫无隔阂地倾洒在彻底恢复平静的海面上,每一颗沾着浓稠血液的糖都闪闪发亮。
    杜书彦怔怔地伸出手,捡了一颗,放进嘴里,满嘴咸湿泪水的味道迅速被浓烈的腥臭味替代。
    待这两种令人作呕的味道统统咽下后,一丝一缕的甜味终于泛上来,逐渐充溢于口腔。
    [我多希望……你还是那一晚的你。]
    费铮在他耳边说了这句话。
    可他们都知道,已经回不去了。
    他们各自的人生如同两条缓缓前行的直线,相遇的那一刻最亲密,往后的每分每秒,都在渐行渐远。
    那个曾经许诺他三个愿望的男人,言而有信地实现了他的第三个愿望,放了他一条生路,却也对他失望透顶,在青天白日下,选择了永远堕入黑暗里,再也不相信谁能将自己拉入光明中。
    杜书彦闭上眼,仰起头,薄薄地眼皮在阳光下剧烈颤抖着,泪水流尽的眼中再也淌不出一滴泪,只能与他的灵魂一起,慢慢干涸。
    突然间,头顶的阳光一暗,仿佛被块黑布遮住了。
    他缓缓睁开眼,意料之中地看见了数把对准他的机关枪。
    纪凛眼看着海警们将毫无反抗之力的杜书彦架上了摩托艇,终于整个人松懈下来,转身踢了脚前排座椅:“你俩可以起来了,大庭广众的,要不要脸?”
    柏朝撑着座椅起身,扯开了方才情急之下罩住头顶的外套——虞度秋躺在座椅上,被压住了身子,捂住了耳朵,挡住了视野,仅剩的感官又被突如其来的热吻夺走,此刻张着嘴喘着气,攥着柏朝的衬衣,还有点儿懵。
    “没事了。”柏朝撑在他上方,为他遮阳,“以后听到枪声、遇到黑暗,想起我就行,别想那些乱七八糟的。”
    虞度秋缓缓回神,露出一个浅浅的笑:“怎么就招惹了你这么一条疯狗。”
    “再疯也是你的‘爱人‘。”柏朝牵起他的手,轻轻啄着手背,“我刚才听得很清楚,刻在脑子里了,不准抵赖。”
    “早就答应你了……结束之后给你个名分,我说到做到……嘶。”虞度秋想抬胳膊摸他脸,疼痛传来,才回想起自己现在的“惨状”,无奈道,“至于订婚那些流程……等我养好伤再说,行不行?”
    “我不急。”柏朝轻手轻脚地扶他起身,娄保国见他俩总算腻歪完了,连忙帮着一块儿。
    虞度秋牵动了身上的伤痛处,龇牙咧嘴地倒抽着气:“是谁……刚刚逃命的时候,暗示我……该结婚了?才交往一个月……还说不急……”
    柏朝躲开他调侃的目光,低声说:“交往是不久,可是我爱你很久了。”
    娄保国抬头望天,觉得自己不应该在船里,应在船底,让冰冷的海水没过头顶,再也看不见这对不分场合虐狗的小情侣。
    纪凛直接迈开一大步,跨到靠近的海警摩托艇上,头也不回道:“那条船我是一秒也待不下去了。”
    虞度秋想笑,奈何会牵扯到伤口,只能微微勾着嘴角,望着辽阔澄净的天空,光滑如镜的海面,目光似乎落在很遥远的地方,眼皮被阳光晒得耷拉下来,缓缓阖上:“这一切还没有彻底结束……关于杨永健、关于裴先勇、关于费铮、还有……关于你……我要统统……搞清……清……”
    娄保国见他脑袋一歪昏了过去,立刻紧张地喊:“少——”
    柏朝一巴掌捂住了他的狼嚎,接着操控快艇的方向盘,缓缓朝不远处的舰艇驶去:“让他好好睡一觉,他太累了。”
    怀中人面容恬静,耀眼的银发随着海风飘舞,唇边噙着没来得及收起的浅笑,仿佛在做一场很美的梦。
    将自己流放至苍茫大海成为一座孤岛的神,终于挣脱了赎罪的枷锁,结束了漫长而孤独的漂泊,即将带着自由之躯,与他最忠实的信徒,重返人间。
    当他再度睁眼时,正义要对他礼让三分,罪恶要对他退避三舍。
    而这一切,他此刻都无心去管,只想舒舒服服地躺在爱人怀中,尽可能快地回到家里,赏一赏逐渐变得金黄的银杏树,尝一尝后山从酸变甜的橘子,吹一吹秋日凉爽宜人的山风。
    往后的每一天,若是都能这样过,谁还稀罕当那劳什子的神呢。
    作者有话说:
    本卷结束,有啥感想多多留评哦~最后一卷除了给案子扫尾之外,感情方面会有big surprise,大家都没注意到太好了哈哈保留惊喜,准备好纸巾擦眼泪或者擦口水吧( ??? .? ??? )?
    ps:后面可能会在白天不定时加更,别问为啥,存稿多,任性!
    第七卷 checkmate
    第130章
    下午五点。
    市中心医院今日人满为患,各路造访者声势浩大,虞江月派去的直升机第一时间将此次行动受伤最重的自家儿子送来了医院,桨叶尚未停止转动,虞度秋就被推进了手术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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