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是没有努力过,但还是眼睁睁的看着国子监沦为差生与不学无术的权贵子弟聚集地,既看不到出路,又无力改变现状。
    因为他的勇气与魄力不足,不能将那些背负着长辈期望的权贵子弟给清出去,就无法彻底改变国子监的风气。
    他想过要一走了之,可是他的调职申请被打回,即便他自请降品调职,也没得允许,上面对他的不满可谓是毫不掩饰。
    看着自己寄予厚望的儿子,如今这满脸苦涩与无奈的样子,杨老太爷也无奈的叹了口气。
    对于像他们这样的家族而言,可以不靠圣宠,却需要名望与地位来维持家族的传承与发展。
    在杨家当前的这一代中,前途最看好的当然是杨承功,能成为国子监祭酒,绝对是个既能给杨氏在大安文坛中带来崇高声望的职位。
    所有国子监出身的生员,都要尊杨承功一声老师,成为杨家在政坛的关系网络。
    却没料到,在他儿子得了这一既有面子又有里子的清贵职位后,皇上与东宫都表现出极其重视教化的态度,大力扶持民间书院和私塾,硬生生的将国子监给‘玩’坏了,还非要将杨承功按在祭酒的位置上,不让他动弹。
    听到父亲的叹息,心中既委屈又酸涩的杨承功施礼道。
    “是儿子无能,让父亲失望了。”
    杨老太爷摆摆手道,“这与你的能力没什么关系,我很怀疑,上面是不是早知道了什么,而且存在类似情况的也不止我们杨氏,有些甚至已经被合族发落了。”
    这话说得众人心中一凛,三老太爷下意识问道。
    “大哥,若是这样,我们该怎么办?”
    杨老太爷再次长叹了一口气。
    “若是这样,瑞王的这封信,就是我们杨氏的一个机会,不管瑞王打算怎么做,我们都只能选择跟着他一条道走到黑,免得我们在这大安彻底没了容身之地。”
    杨承功听说这话,也忍不住面露惊色。
    “父亲,既然明知上边可能已经知道我们与瑞王之间的关系,为何还要做出这个选择?”
    因为他给这些人看的,都只是瑞王在明面上要求杨家派人去临海府一聚的信,可是杨老太爷看到的还有其中隐藏的秘信内容。
    知道瑞王邀杨家一起出海打江山的事,是上面的意思,只是杨老太爷实在放不下杨氏在京中的百年基业,才会一直犹豫。
    可是杨承功的那句‘忠心不二’提醒了他,各方面都很出色的杨承功被上面按在国子监,守着一个烂摊子动弹不得的事实,更相当于是上面的某种表态。
    要么选择背主留在大安,成为不仅被上面不信任,还会被厌弃者,一步步彻底走向衰落。
    要么就是遵照上面的意思出海,不要留下来碍眼,瑞王能够恢复王爷身份,还能堂而皇之的给昔日追随他的势力大派邀请函,可见这见是得到朝廷支持的。
    只是杨老太爷因为目前尚不确定这个支持力度能有多大,成功率有多高,难免会有所迟疑。
    不过他现在已经下定决心,脸色凝重,目光锐利的扫过在场众人。
    “事关机密,多余的事情,你们不要打听,回去该请辞的请辞,该收拾的收拾,就说我年事已高,身体有恙,欲回祖籍休养,你们需要回乡侍疾。”
    杨承功震惊的看着他父亲,不明白他为何会突然以这种不容拒绝的强硬态度,强势要求家中子孙放弃现有功业。
    连三老太爷在内的在场众人,也是个个面露惊色,可是任凭他们再怎么旁敲侧击,都没能从杨老太爷口中得到可以为他们解惑的答案。
    可是杨家这些年一直是老太爷说了算,不管心里怎么想,他们也不敢违背对方的命令。
    杨承功只轻声问了一句,“连泽儿他们一起吗?”
    他的嫡次子杨厚泽在凌山书院就读,成绩名列前茅,是杨家年轻一辈中文采最为出众的那个。
    杨家能传承百年盛而未衰的一条规则,就是不论嫡庶长幼,只以文采水平论地位,集中资源培养最优秀的那个。
    所以杨家代代推到前台的代表人物,在文采方面绝对经得起考验,成功守住了杨家书香门第的名号。
    提到那位同样被他引为傲的孙子,杨老太爷再次感到有些不忍,但他随即便想到四子在国子监祭酒的位置上蹉跎多年,不仅没有得到好处,还沦为笑柄一事。
    “一起,跟着瑞王,是我们杨家最后的机会,我们绝对不能三心二意,若列祖列宗保佑,我杨家上下势必会有更好的未来。”
    听到他父亲最后说得那句透着孤注一掷,却又近乎呢喃的话,杨承功忍不住心中一抖,‘杨家上下更好的未来’,在当今圣上的眼皮子底下,他的父亲凭什么会这么说?
    第八十八章
    接到信的人家不止杨家, 有像杨家这般反复思考,衡量得失者,也有毫不犹豫的做出决定者。
    还有那处境比杨家好,正位高权重者, 纵然不甘放弃已到手权势与地位。
    但是知道自家这次曝露在上面的眼中后, 在这大安估计也没了前途, 只好干脆利索的做出选择。
    何昌逸最近受到了一些困扰,继三公主的选驸马聚会结束后,他仿佛再次变得有些受欢迎, 感觉……就挺突然的那种。
    不过这次前来与他攀交情示好的人,有上到三品的大员, 下到京中有名的青年才俊。
    最让他感到压力山大的是, 那些人似乎都盯上了他的亲事,有的当面直接提,有的委婉提,还有人甚至托他的上官帮他提。
    经常与他同进出的沈卓当然有在第一时间注意到这种现象, 出于对好友关心, 他设法打听了一下。
    然后得知一个令人他感到颇为意外,还有些费解的消息, 那些往何昌逸面前凑,表现得对他格外尊敬,或者说有些讨好的人,基本都有一个共同点。
    其本人, 或者是其在朝为官的家人,都已相继请辞。
    让沈卓感到最为费解的地方, 在于那些人仿佛是在一边辞官, 与朝廷做切割, 一边将何昌逸奉为他们将要效忠的主公。
    这种情形,说是有些诡异都不为过,要不是他能肯定,何昌逸绝对不曾试图与那些人打交道过,被人找上门来,只感到懵,连沈卓都忍不住怀疑这里面存在什么不为人知的谋划。
    正当他还在考虑,该怎么将自己打听到信息,以及连他自己都觉得不大靠谱的猜测告诉对方的当天夜里,他再次做梦。
    梦里有些过去不怎么具体的信息,突然变得清晰起来。
    应该是受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的规则影响,他这次梦到的内容变得较为具体起来。
    其中不仅包括追随他的人,给他提供的那些与对手有关的调查资料,还有他们双方对峙时的一些相对较为具体的过程。
    可能是因他下意识关注的也是那些追随何昌逸的人,并不在乎那些他十分确定现实中不会存在的部分,所以梦醒之后的沈卓记得最深的,也是对手阵营中的那些势力的资料。
    包括但不止近日常来与何昌逸套近的那几家,这让沈卓确定了自己的猜测,那几家人可能都是何昌逸的父亲前瑞王从前的隐藏势力。
    但他想不通的是,他们一边辞官,一边明目张胆的与何昌逸联系、套近乎,到底是何用意?
    总不能是瑞王打算收拢聚集这些势力造反,他们迫不及待的要去追随旧主,临行前特意来与主公家的小公子打个招呼,争取些好感吧?
    这不是在害明显没有辞职打算的何昌逸吗?
    毕竟沈卓从不怀疑朝廷对京中动向的把控力度,可是让人感到不解的地方,也有上面这视若无睹的反应。
    在何昌逸曾经不止一次的谈及自身对未来的期待与规划时,说到的都是他若能坐在什么职位上,该如何做、如何施政、如何让百姓生活得更好,里面绝对不包括什么造反夺权。
    再结合何昌逸偶尔提到家人时,隐约透露出的信息,基本可以确定他的家人性格都挺通透,已经放下过那些荣辱,很珍惜当下平静的生活,也不像是会起反意的样子。
    这其中说不定存在什么不为人知的阴谋,想到这点,沈卓当即决定不能再拖延。
    说完自己的一些猜测后,沈卓郑重其事的提醒道。
    “昌逸兄不妨赶紧与令尊联系一下,问问他们那边到底是情况,若真如在下所猜测的那样,那些人都是令尊的故人,这里面说不定存在什么误会,或是别人的算计,需要提早防备才行。”
    听到沈卓的猜测,何昌逸才想起前段时间受太子所托,给家里写的那封信。
    最初几天,他还特别惦记,后来见信寄出去后没了下文,没收到家里的回信,他也就淡了心思,再加上门下省的工作实在繁忙,他也就将那件事抛之脑后。
    此刻看着沈卓那真心为他一家感到忧心忡忡的模样,不禁为自己之前的隐瞒感到有些心虚愧疚,凑近对方掩口低声道。
    “听贤弟这么一说,愚兄才想起前段间发生的一件事。”
    说完太子托他代口的信的事后,何昌逸才态度诚恳的道歉。
    “因事关机密,愚兄才没有告诉贤弟,倒是连累贤弟为愚兄一家如此操心劳神。”
    被何昌逸话中透露出的信息给惊到一时回不过神的沈卓闻言,赶紧回道。
    “昌逸兄不必觉得抱歉,这件事的确不宜对任何人透露,昌逸兄竟然告诉我,这份信任,我感激还来不及,就怕会给昌逸兄造成麻烦。”
    何昌逸此刻的心情很复杂,听到他这话,不以为意的摆摆手。
    “你的猜测应该没错,那些人可能就是我父亲隐藏的势力,既然我父亲已经做出选择,他们都已经知道,而且决定要追随我父亲,这件事也就不那么机密了,只是仍然不便公开透露出去而已。”
    沈卓想想,也觉得好像确实是这么个道理,才稍感放心,放下对于自己可能听到一个不得了的秘密的担心后,他又忍不住想到那个秘密的内容。
    端起面前的茶杯,大口的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后,沈卓才感到自己被刺激得心潮澎拜的情绪,稍平缓了一些。
    “是啊,这件事肯定不便公开,而且是一直都不能公开。”
    公开了会让当今承受许多非议,并且是被那些本就对当今憋了一肚子火的言官,站在大义角度,进行各种口诛笔伐。
    何昌逸点头,用手揉了把脸道。
    “是啊,本来我挺支持这件事的,当初还顺便劝了下我父亲,让他不必顾虑我,可是如今听说这件事已经落实,我这心里,怎么反倒变得矛盾了呢,唉!”
    沈卓可以大概猜到他此刻为何会感到矛盾,毕竟前瑞王已经年近六旬,这个年龄竟然选择冒险出海,很有可能会一去不回。
    “昌逸兄若是不放心,不妨向上官请一段时间的假,回去见见令尊?”
    何昌逸有些心动,也有些犹虑。
    “可是京中离合城的路途如此遥远,就怕等我赶回去,父亲已然离开。”
    这的确是个十分现实的问题,想必他的家人也不愿看到这种事情出现。
    正当何昌逸还在考虑,要不是联系一下那些将要追随他父亲,肯定会去与他父亲汇合的人家联系,他却先接到御书房的召见。
    在门下省的部分听到些风声的同僚担忧的目光中,何昌逸再次来到御书房,得到太子殿下亲切却又不失分寸的亲自招待。
    “抱歉,这段时间太忙,都忘了叫昌逸堂兄过来,谈谈瑞王伯的事情。”
    何昌逸闻言,赶紧表示不敢当,何殊笑着道。
    “昌逸堂兄不必拘谨,瑞王伯带着在合城的一些故交,已于十余天前,抵达临海府的定海水师,为了保证瑞王伯他们乘船出海去异域,不会出现不适现象,孤会先安排他们在那里进行一段适应训练。”
    何昌逸顿觉惊喜不已,这也正是他在意识到父亲已经登应宫中计划后,会感到矛盾的一个关键点。
    “多谢殿下考虑周到,家父已然年迈,臣正为此感到放心不下。”
    何殊摆摆手道,“瑞王伯也是孤的长辈,此乃应有之义,虽然大安的船队每年都会途经幕浮岛,哦,幕浮岛正是瑞王伯选定的那个岛,但是毕竟相隔甚远,交通不便,昌逸堂兄可要去临海见见瑞王伯?”
    大安的造船技术虽能力压诸国,但是受当前的时代技术与环境的限制,船上的生活条件肯定好不到哪去。
    何况瑞王又是这么一大把年纪了,此次出海,再回大安的可能微乎其微。
    或者说,除非是白忙活一场,计划失败,没能成事,瑞王才有那么一丝可能活着回来。
    可是何殊既然决定做这件事,又进行各种尽量周围的布局,肯定不会允许这件事失败。
    如此一来,除非何昌逸选择放弃自己在大安的前程,否则他还能再见瑞王的可能实在不大。
    将心比心,何殊决定给他一个机会,让他趁此机会去与父兄家人团聚一段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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