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是些他们在日常工作中,常接触到的书籍、案卷、奏折、文书等物,各部官员惊疑看向彼此。
    却都错愕地发现,他们彼此都是一脸蒙逼的神情,显然被装入箱中的这些东西,都不是他们彼此的部门负责收拾整理的。
    唐季元看清箱中那些东西后,下意识看向高崇礼,正好看到对方盯着那一箱箱东西,脸上露出如遭雷击般的难以置信与惊愕。
    眼中瞬间掠过一抹了然的同时,随之意识到这些东西被搬到这里,被公之于众的举动背后,所代表的深意,唐季元也露出难以掩饰的震惊之色。
    他已经猜到箱中那些东西是什么,还知道高崇礼是宋太师的得意门生,极得宋太师信任与重视的那种,很有可能也曾参与到当年的那件事情中。
    对方在知道宋太师见过太子,还得了恩典的事情后,突然态度大变的事,也有了解释。
    原来对方不仅曾参与过那场事,还知道宋太师阳奉阴违,在私下里保存这些东西的事。
    才会在知道太子派人去宋太师的祖籍故宅时,猜到太子已经知道这些东西的存在,是派人去取这些东西,才会特意警告自己不要轻举妄动。
    毕竟他自己在听说那些消息后,首先想到的,是不是宋太师在自家祖宅藏有他们这些人的把柄,太子派人去取的可能正是这些把柄。
    何殊跟在正宁帝身后,摆摆手,不让注意到他们的人声张,低调地进入殿中时,看到的就是围在箱子周围的几人的神情反应。
    吴林跃本来也没反应过来,但他有注意到唐季元和高崇礼的反应,心中迅速有了猜测。
    虽然他当年还只是一个小秀才,对那场封禁事件也还有所印象。
    通过科举入仕后,又曾得到他的恩师就此事郑重其事地告诫,就是一定要避讳那些人与事,就当自己聋子与瞎子,对过去的那一切真相都不感兴趣。
    他一直牢记恩师的嘱咐,所以他顺风顺水地做到尚书令的位置上,他当年的一些同窗与同科中,有那犯了忌讳的,不是早已辞官归隐,就是被贬官罢职,甚至还有人被发配。
    此刻意识到那些曾被禁止提起的真相,可能就这么被摆在自己的眼前,吴林跃是满脸的震惊与无措。
    何广成是宗室中人,是正宁帝的堂兄,也是位有名的老好人,为人八面玲珑,活得颇为通透却又不失手段的那种人。
    只有几位二品大员中,最年轻的秦侍中是真的不知道,看着箱中那些东西满脸的惊诧。
    自家知道自家事,若是上面那位需要用到这些资料中的内容,肯定会让他们门下省负责整理,但他可以肯定,自家部里绝对没有接到过这种活。
    何况就算是整理,也是整理那位需要用到的内容,没必要像这般,直接一股脑地都给装箱中吧。
    正宁帝清了一下嗓子,这才反应过来的高崇礼等人赶紧躬身施礼。
    “看到这些,想必有些卿家已经看出它们是什么,只有朕,虽已登基十余年,却被蒙在鼓里,不知道这一切的存在。”
    指着箱中那些东西,正宁帝实在很难保持冷静,他是皇帝,却一直活在前任皇帝联合一些大臣,为他编织的谎言中。
    这些大臣固然是先帝的臣子,但如今却是他的臣子,这么多年来,始终无人对他提及半字。
    不管这些人是出于什么顾虑,正宁帝都难心平气和地接受这个事实,与此同时,他也算是切身体会到身为皇帝,却被大臣们联手欺瞒的滋味,满心憋屈,却又无可奈何。
    因为先帝当年让人将相关工作做得太到位,这些大臣的欺瞒,已经让人无法分清是有意还是无意,无法再去仔细追究。
    即便如此,正宁帝也敲打敲打他们,让他们知道,现在是谁在当家,告诫这些大臣就算一直瞒着,也瞒不了他这个皇上。
    听到正宁帝的这番不怒自威的话,高崇礼等人赶紧跪下请罪,下方那些不明情况的官员,见自家顶头上官都已跪下请罪,当然也就只有跟着伏地请罪的份。
    正宁帝冷哼一声,走上首的案台前坐下后,才冷着脸开口道。
    “诸卿平身!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众人赶紧谢恩,并表态,正宁帝这才脸色稍缓,语气严肃地接着道。
    “朕知道,你们之中的大多数人,都与朕一样,并不知道这件事,朕现在不妨直接告诉你们所有人,这些箱中装着的,才是我大安真正的历史,我们往日见到的那些,有许多都是已被矫正篡改过的内容。”
    此话一出,下方的一众官员纷纷露出震惊之色,被召集到这里的几部,都是平日里与那些案卷、存档、文书、记录等文献打交道最多的人。
    秦侍中受到的刺激最大,几名同级官员中,只有他是真的不知道这回事,他们门下省也是在场各部中,与这类文献接触最多的人。
    所以他下意识开口道。
    “陛下,这……这怎么可能呢?什么人竟有如此大的本事……”
    话未说完,他自己就想起来了,先帝是有这个本事的,若是先帝,还真做得成这件事。
    看到秦侍中那备受冲击,三观都被颠覆的反应,正宁帝一直对此很介怀的心怀,莫名得到一些安慰,所以说话的语气也随之温和了一些。
    “嗯,往事已不便深究,我等现在要做的,是及时纠错,还世人与历史一个公道,让这些真相重见天日。”
    虽在看到那些箱子中的东西时,就已猜到皇上应该是存了这个心思,可是此刻听到他当众说出自己的打算,何广成还是选择劝阻。
    “陛下请三思啊,这件事关系重大,就这么公开,恐会有损先帝一世英名啊!”
    听到对方拿先帝的名声说事,正宁帝就觉烦躁与郁闷,太子说得对,先帝就是为了维护他自己的名声,才会不惜代价地做出这种事,对历史与后人撒下弥天大谎,一错再错。
    “何尚书,对于此事,朕心意已决,此前不知道真相也就罢了,既然让朕知道了,朕就决不容许这种错误继续存在,影响一代又一代年轻人的认知,在先帝与大安之间,朕选择对大安负责,死后再去地下向先帝请罪!”
    第一百一十章
    能毫不避讳地直接当众说出这番话, 在场众人都能听得出正宁帝的决心,只得垂首不语,放弃再劝。
    正宁帝锐利的目光环视众人,满意地颔首道。
    “朕吃过的亏, 在场这些比朕还要年轻的官员们吃过的亏, 肯定不能留着让更年轻的后来者继续吃。”
    这话说得高崇礼等人无颜以对, 羞愧地低头,正宁帝又接着道。
    “所以朕的要求,是你们每部各负责一部分, 争取在最短时间内,将这些被篡改的内容都给朕恢复过来, 将复原后的内容, 送往朝廷的墨印坊,尽快免费发放给官学与书院。”
    接下来的时间里,正宁帝又将这份工作做了具体的分配,有些负责誊抄, 有些负责拿这些原件, 比对宫里现有那些被篡改过的内容,整理出每本书被篡改的部分, 有的负责对现行版本进行标注矫正等。
    各部主管官员都态度恭敬的领旨,正宁帝指着箱中那些东西道。
    “不要再出错,这些东西,朕那里都有备案, 每人接触过哪份,都要由专人仔细记下来, 敢有错失, 朕绝不轻饶, 你们谁家要是存有什么私藏,欢迎你们拿出来,为这项恢复工作做贡献。”
    安排好这件事后,正宁帝带着太子离开,留下殿内一众官员齐齐松了口气。
    秦侍中率先俯身拿起一份疑似舆图的卷轴打开,看到是大安全舆图,看着图上那些内容,心中正觉疑惑,无意扫过西南角的目光瞬间凝住。
    “山阳行省?大安哪来的山阳省?”
    但他随即反应过来,大惊失色地抬眼看向其他几人。
    “理山国,理山国本是大安的山阳行省?这就是陛下所说的被篡改内容?”
    何广成不大自在的强笑着点头,有些感慨地回道。
    “四十余年前,山阳行省的王氏叛变,朝廷大军平叛失利,王氏在山阳省宣布立国。”
    所以自那以后,先帝牢牢地将兵权尽数掌握在自己手中。
    两人的对话让下首那些年轻官员都错愕不已,他们此前都对这件事闻所未闻,连何昌逸在内。
    大安地广人多,那山阳省就算叛变,只要大安不放弃,迟早也会将那一隅之地收复。
    丢了那么一大块疆土,不思收复,任其自立,还抹去它在大安史上的存在,这是什么操作?
    这是以秦侍中为首的一干较为年轻,此前从不知道那段历史,如今骤然听说,都深感三观被颠覆的人,实在想不通的疑问。
    高崇礼叹了口气道,“好啦,陛下有旨,我们赶紧做事吧,都要记住了,宁愿多对几遍,也要做到在誊抄与标注时,一个字都不能再错。”
    他此刻的心情十分复杂,看到皇上让人将这些东西抬过来,当众直接公开,显然是要将那段历史真相公告天下。
    原以为自己作为当年的参与者,若想尽量保全先帝的名声,在宋太师已经去世的情况下,他是最合适的那只替罪羊,这次会在劫难逃,没想到皇上竟然没提起他。
    这让高崇礼感到有种逃过一劫的感觉,可他不敢就此放松,现在只想将功折罪。
    他不会知道的是,回到御书房中后,正宁帝正在问何殊。
    “那高崇礼向来以宋运林马首是瞻,在朝堂上蹦跶得厉害,二人以师生相称,关系极为亲近,从年龄上看,他当年很有可能也是篡改历史的参与者,皇儿怎么没让朕趁机将他给处理掉?”
    正宁帝很清楚太子早就不喜高崇礼这个人,他此前一心想着太子教他的那些坚持要恢复历史真相的话,没顾上多想其它。
    直到刚才看到高崇礼看到那些东西,难掩惊慌的反应时,心里才生出这个想法。
    不过他自己是因此前没有想起这号人,才会没想到,正宁帝相信自家太子绝对不会忘记,毕竟太子最喜欢做一举多得的事,而且还是站在道义的制高点,让人无可置疑的那种。
    “儿臣此前是曾考虑过这件事,但是考虑到无论是宋太师,还是高崇礼,或是其他人,都不过是奉令行事而已,不是他们,也会是其他人,借此机会将高崇礼弄下去,反倒成了给先帝背锅。”
    正宁帝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忍不住道。
    “也许,找几个人给先帝背锅,会更好些?”
    真正做出恢复历史真相的决定,又义正词严的当众说出那番话后,正宁帝又不免感到有些心虚。
    毕竟他们爷俩干的这件事,势必会给先帝带来污名,毁了先帝后半辈子的苦心谋划。
    何殊笑着安抚道,“父皇不必为此感到有压力,事关大义,先帝必须要为他做下这些事负责,也为警惕后来者,我们绝对不能让先帝开这个坏头。”
    “到时候,后面的皇帝都跟着有样学样,你改一段,我改一段,这历史还有什么可信度?若连历史都不可信,在这个世上,我们还能相信什么?”
    这话提醒了正宁帝,刚知道自己竟被假历史所蒙骗时,那种让人难以接受的巨大冲击与无措,让他印象深刻,再想象一下太子所说的那个混乱局面,顿感毛骨悚然,下意识点头。
    “所以我们必须要让先帝为自己的行为付出应有的代价,我们爷俩还要引以为戒,为后面的皇帝带个好头,要坦然大度地接受世人对我们的一切客观评价,不去干涉史官们的记录,不去做那些为自己粉饰声誉的事,以免贻笑世人。”
    想想先帝自认算无遗策,为此付出巨大代价,最后不仅没能如愿以偿,还为自己添上新罪名的行为,正宁帝深以为然的点头。
    “是啊,先帝真是一步错,步步错,最后放落到如此地步,真是让人……唉!”
    正宁帝觉得,先帝犯下的一个最大错误,就是选了自己当继位者,然后被自己的太子给毫不留情地揭老底,连块遮羞布都不愿意给他留。
    她与正宁帝恢复那段历史真相的态度坚定,那些大臣肯定不敢阳奉阴违,甚至还要怀着将功折罪的心态,全力以赴,确保能高效率高质量地完成这件事。
    这便是何殊再三思量过后,没有选择借机发作高崇礼等人的原因。
    而这件事虽然重要,但也只是她所要处理的诸多事务中的一桩。
    文山府的善后情况,大安境内其它区域在去岁冬季所遇到的难题,遭受的损失等奏报,都已抵达京中,她都要亲自过目,并作出相应的批示。
    按照以往的惯例,在没有出现大灾难的情况下,这些其实都可交由内阁与尚书省处置,再报给正宁帝知道一下就行。
    可是何殊不放心,宁愿自己累些,也要亲自批示,因为她很清楚上面的态度,会直接关系到相关事务的处置流程与效率。
    而那每份奏折中提到的相关受灾事件,可能只涉及到三五个家庭,或者只是三五个人,相较于一个庞大的国家而言,好像算不了什么。
    只有曾经身为普通百姓中的一员,才能知道,那些对上位者不值一提的小事,对于某个家庭,或是某个人而言,严重程度大过天。
    与此同时,领到校对书籍工作的何昌逸,根据自己领到的任务,找来宫中现存的版本,开始翻看的同时,进行逐句逐字的比对工作。
    理山国本是大安的山阳行省,被叛逆占去自立为国一事,给何昌逸带来的冲击也很大。
    瑞王一系虽被先帝逐出皇室宗族,贬为庶人发配边关,可是谁也改变不了他们本是皇族何氏出身的事实。
    所以何昌逸虽在经历那场变故后,虽然不再以皇孙的身份自居,可他对大安的感情,绝对比一般人更为深厚,那是出身带给他带来的特有的归属感与认同感。
    山阳省被叛逆占去,让大安的疆域变得不再完整的真相,本就是件让大安都会感到意难平的事,何况是他,对此当然是更为愤怒与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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