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稚衣一抬眼,耳边恍惚飘过几日之前,校场箭靶前的两道声音——
    “……就没有不痛,又可以把箭射出去的办法吗?”
    “那我痛,行了吗?”
    姜稚衣眼色微微一黯,出神片刻过后,坐到裴子宋对面,让谷雨为两人翻开乐谱,双手执起埙:“开始吧,这合奏,我要拿第一。”
    “好。”
    婉转的埙声和着琴声悠悠飘荡开去,飘出八角凉亭,一路绵绵不绝地飘向远方。
    远处高树上,一身玄衣的少年曲了条腿坐在树梢头,静静望着凉亭那头琴瑟和鸣的两人。
    看日光投落时,两人眼底也会闪烁起光芒。
    风扬起时,两人翩飞的衣袂也会彼此靠近缠绕。
    这日光,这风,对谁都没有不同。
    元策将指间那片薄薄的树叶横放着压进嘴里,轻吹起乐声来。
    这便是他唯一会吹奏的乐器。
    是他日复一日穿梭在刀光剑影之中的那些年里,偶尔偷得片刻喘息,坐在树枝头上唯一的乐趣。
    远处的埙声和琴声忽然一停,像是两人合奏出了差错,那道清泉般的女声叮叮咚咚响起,不知在数落着对面人什么。
    果然如她所说,有她在,肯定是热热闹闹的。
    她既在哪里都可有她的热闹,他便也无甚可替兄长不放心。
    至于他自己……
    他要走的路太窄,本就容不下她如此聒噪的同行。
    第31章
    一上午过去, 先生考校各组成绩,听到姜稚衣和裴子宋这里时大赞“如听仙乐耳暂明”,夸两人之默契如“山鸣谷应, 风起水涌”, 好一个珠联璧合。
    埙与琴的合奏本是少闻,这埙哀婉的音色又恰与先生所谱“俞伯牙悼钟子期”的曲子意境相合, 如此一来, 姜稚衣和裴子宋便当之无愧得了个第一。
    一群世家公子拍马屁的拍马屁, 眼馋的眼馋,道裴子宋真是八辈子修来的运气, 居然得了与郡主同奏的机会, 看先生眯缝着眼笑成那样儿,都差直说两人郎才女貌,可堪为配了。
    郡主进书院这事本就古怪, 这阵子一直有人猜测郡主其实是来相看郎婿的,所以大家一个个起早贪黑, 日日不落地到课,想着说不准这运气便落在了自己头上。
    如今一看, 要说这书院里谁能入郡主的眼, 果真也就只有裴子宋了——出身相府, 年少登科却无心利禄放弃仕途, 来了这书院也不恃才傲物,待人和善又处世低调, 瞧着确实挺合郡主脾气。
    晌午,一群人在坐席上头碰头论着这事,有人突然嘶了一声:“该不会郡主本就是冲着裴子宋来的吧?不然这么多人,今日怎么就刚好抽中了才学人品最优的那一个?”
    有人紧接着回忆道:“你这一说, 我想起来了,抽签的时候裴子宋好像本来不是抽这一根,是沈元策晃了把签筒……”
    “……你意思是郡主想和裴子宋一组,沈元策帮了她一把?那沈元策和郡主是能这么帮忙的关系吗?”
    “就是,那怎么可能!你没见最近沈元策出风头的时候郡主都在不爽吗……”一群人说着说着打消了这个猜想。
    这听起来确实是一个不可能的猜想,如果姜稚衣和他们一样不知内情的话。
    一门之隔外,姜稚衣站在门边,眼睫颤动着深吸一口气,默了默,冷下脸掉头招呼谷雨:“不读了,回府。”
    数九寒冬,到了一年之中最冷的三九天,天崇书院的公子们清早越发起不来身,发现郡主连着几日没在书院出现,到课的人更是稀稀拉拉少了下去。
    这日午后天晴,胜业坊公主府暖阁内,宝嘉瞧着懒懒倚在美人榻上的人,稀奇道:“今儿晌午在我那酒楼碰上几位公子,问我近日可曾见过你,你怎的不去书院了……我还说这天寒地冻的,咱们小永盈哪里舍得叫风吹着她的脸,我可没机会见,谁知刚一说完,你就跑我这儿来了。”
    姜稚衣握了卷闲书,有一眼没一眼瞧着,张口咬住谷雨递到她嘴边的果脯,慢悠悠嚼着咽下,又润了口清茶:“他们倒是胆大,逃课逃到公主的酒楼来了。”
    “那倒不是,听他们说,今儿好似是书院的旬假日。”
    姜稚衣执卷的手一顿,在宝嘉递来疑问眼色的时候,垂下头哦了一声。
    宝嘉觑觑她突然拉垮的脸:“这大冷天的,你能从你那金屋移驾出来,必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碰上什么事了,说吧。”
    “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姜稚衣清清嗓子,搁下书卷,从榻上直起些身来,“是这样的,阿姊,我有一位闺中姊妹——”
    “嗯?”宝嘉眨眨眼,“除了我,这长安城还有人当得起你的闺中姊妹?”
    姜稚衣轻咳一声:“我新交的。”
    “哦,”宝嘉轻轻一甩纱袖,端起茶盏抿了一口茶,“所以是你这闺中姊妹碰上了什么事?”
    “对,起因是,她有一位暗中来往三载之久的情郎——”
    “噗嗤”一声,宝嘉一口茶呛进喉咙,掩着嘴咳嗽起来,侍候在旁的翠眉连忙去拍她的背给她顺气。
    姜稚衣住了嘴看她。
    “无事,”宝嘉咳过一阵,拿帕子掖掖唇角,“就是都三年了,比我想得久了些。”
    “……因某些不得已的缘由,他们二人分隔两地许久,近来才重逢,实则真正来往的日子倒也不算太多。”
    宝嘉似是压住了惊,点点头:“那久别重逢,应是人间喜事,这是怎的了?”
    “原是喜事来着,可前几日,那情郎也不知怎的,突然便不怎么情愿搭理我那姊妹了,不光如此,那日有一桩事,我那姊妹本想与他一道做,他却故意将这机会给了别的公子……”
    “这可是有些过分了!”
    姜稚衣叹了口气:“是啊,虽说只是一件极小的事,可以小见大,不就等同将她这个人推给了旁的男子吗?我那姊妹一句话没留便走了,本想着她生气了,那情郎过后总该来解释解释,偏是没有,我那姊妹这回也赌上了气,不愿再主动去找他,这便一连过了好几日……”
    宝嘉恍然大悟:“所以你是因为这事才不去书院了呀?”
    “可不是吗?你说今日他们旬假,他闲着都不来……”姜稚衣话说一半,被谷雨扯了一把衣袖,闭上嘴一看,宝嘉和翠眉笑着对视了一眼。
    一阵脸热上涌,姜稚衣两条腿一晃下了榻,趿上鞋就走:“算了算了,不同你们说了,没劲儿死了,我回府去了!”
    “哎,别呀别呀!”宝嘉快快起身拦下了人,“上回酒楼开张那日听你大表哥说起你与沈元策,我便猜到是空穴不来风了,我还没怪你有了情郎三年多都不与我说,你倒先气急败坏上了?”
    姜稚衣回过头撇撇嘴:“我也猜阿姊肯定猜到了,这不是不知如何开口说这种事,才无中生有一番,阿姊看破不说破就是了,何必戳穿我!”
    “好好,小祖宗,都是阿姊的错,”宝嘉朝一旁招招手,翠眉连忙递上一盏茶,“来,喝口茶消消气,别急着走,不就是个情郎嘛,世间情郎千千万,没了咱就挨个换,阿姊今日拿多年‘珍藏’招待你,咱好好快活快活!”
    万家灯火时,公主府一片灯红酒绿,笙歌缭绕。
    琉璃瓦下,开阔的暖阁被地龙烧得温暖如春,上首高台摆满美馔佳肴,琼浆玉液。姜稚衣倚着凭几,手执一只小巧的白玉荷叶杯,眼神痴迷地望着底下。
    暖阁中央,两名风姿翩翩,身轻如燕的少年正和着乐声舞剑,剑花挽得人眼花缭乱,银辉闪烁间忽有一人剑锋一侧,使出一记铿锵有力的点刺。
    “好!”姜稚衣遥遥一举杯,酡红的脸转向一旁的宝嘉,“不愧是阿姊多年珍藏……”
    “这还只是舞剑,后头还有射弋的,摔跤的,十几号人排着队呢,叫他们轮番上来给你表演,你挑些顺眼的带回去,若都喜欢,便都带走。”
    姜稚衣醺醺然摆摆手:“我就看看,不夺阿姊所爱……”
    宝嘉摇头:“这些不过是请来宴饮时助兴的,可不是我的面首,全为着你喜欢。”
    “哦,我想起来了,阿姊是喜欢那等一身白衣,飘飘若仙,身上有药香味的!”姜稚衣两眼弯弯,“既如此,那我便挑挑看……”
    清乐一曲接着一曲,少年们轮番上阵博两位主子欢心,上场摔跤的两个甚至撩起袖子漏了臂膀,露出白皙精壮的肌肉。
    姜稚衣起先还不敢正眼看,拼命拿手挡着,被宝嘉笑话了几句,说不过露了两条胳膊也值得害羞?便哼哼着垂下了手。
    这一看,还真看入了迷,姜稚衣一面酣畅地饮着清酒,脸上醉态越来越浓,眼底笑意也越来越深。
    “好,再来!”
    “快哉,妙哉!”
    “你们这臂膀这般结实,是如何练成的呀……”
    ——元策匆匆赶到时,看见的就是这一幕。
    一路快马,疾步入里,却看到公主府家仆口中“出事了”的郡主正如痴如醉,一脸娇憨地盯着两名男子赤膊打架。
    准确地说,不止两名。候场在旁的还有一群少年郎,个个身姿颀长挺拔,一身玄衣,乌发高束。
    若不看脸,险些以为他不止兄长一个兄长,还有这么多孪生兄弟。
    “……”
    元策一脚站定在门槛前,低头看了看自己这身在此间“泯然众人”的打扮,又看了看专心致志观赛,丝毫未发现他来的姜稚衣,最后望向宝嘉:“?”
    “公主——”翠眉弯身小声提醒。
    宝嘉才注意到来人,惊讶地看向披霜带雪,一身寒气的元策:“来得这么快呢!”
    “是呀是呀,”姜稚衣笑吟吟指着那摔跤的圆台,与宝嘉共鸣道,“这一招,真是来得又快又漂亮!”
    元策:“……”
    宝嘉掩嘴笑着,拍拍姜稚衣的手背,朝远处一指:“不是,你瞧瞧,谁来了?”
    “嗯?”姜稚衣顺着宝嘉所指望去,睁大了些迷糊的眼,“呀,又来了个新的!这个是擅长什么的?”
    元策:“…………”
    “这就是公主深夜派家仆急急到臣府上——所说的大事?”元策从牙缝里挤出一句问话。
    “怎么不是呢?”宝嘉理直气壮一指姜稚衣,“你瞧,都认不出沈少将军你了,可不是出了大事吗?”
    姜稚衣迷迷瞪瞪眯起眼,费劲瞧着元策:“什么将军?这来的是个将军?将军我喜欢呀,让他来给我耍枪吧!”
    “……”元策默了默,掉头就走。
    “沈少将军请留步——”宝嘉手一抬挥停了满场的乐声,一屋子的乐手与少年郎整整齐齐一停,颔着首陆续退了下去。
    姜稚衣一愣:“怎么都走了……接着奏乐,接着演呀!”
    “一会儿有你看的,且等等。”宝嘉回头安抚住了人,端着手走到元策身后,瞧着他的背影道,“沈少将军说,这不叫大事,那你原本以为我这坐拥三百侍卫,象征皇威的公主府能叫郡主出什么大事呢?”
    元策背着身没有说话。
    “沈少将军用兵如神,看来也逃不脱这世间最难破的阳谋呀——”宝嘉轻叹着一笑,“郡主的婢女已被我赶回府去,郡主今夜独自留宿此处,不会有人照顾,沈少将军要走要留,请便吧。”
    宝嘉说着,带上翠眉跨出暖阁,回头看向面沉如水的元策:“对了,这——也是个阳谋。”
    姜稚衣低头斟了杯酒的功夫,屋里人已走了个空。
    “怎么阿姊也走了……”姜稚衣迷茫地抬起眼,看了看四下,望向元策僵硬不动的背影,“那你自己一个人能一边奏乐一边耍枪吗?”
    元策闭上眼,眉心紧紧皱起。
    等了半天也没等到回应,姜稚衣不高兴地一搁酒盏:“你这人怎么如此无礼,本郡主同你说话呢,转过身来!”
    元策靴尖一转回过身,目光沉沉:“郡主看了一晚上了,还没看够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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