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过一顿七手八脚的晚膳,穆新鸿和李答风总算到了。
    这强盗终于离开内院,去跟两位心腹商讨正事,临走与她确认了三个地点:送来话本的那间三余书肆,和她丢掉衣裳的那间成衣铺,还有她轿凳散架的那条街,包括这些事发生的大致时间。
    姜稚衣自己是不记得了,所幸惊蛰细心,一样样帮着回忆起来。
    等元策走了,一主一仆还在反复确认着细枝末节,看会否遗漏了什么。
    那话本如今被锁在瑶光阁的书匣里,丝毫未引人注意,他们不可自乱阵脚反将此事暴露出去,传信存在风险,元策方才说,他会派亲信亲自跑一趟长安,只是千里之遥极为耗时,所以让她们再想想还有没有线索,一次收集齐全。
    惊蛰:“奴婢觉着眼下的线索都太微末了,成衣铺和书肆那边咱们当初也不是没追问过,两位掌柜根本一无所知,您让那书肆掌柜去寻话本下卷和话本先生,后来也没有回音,如今时间过去半年多,再要打听估计就更难了。这不知情的人,就算把他架在火上烤,也还是不知情。”
    是啊,这件事里难道就没有一个知情人吗?
    姜稚衣蹙眉思索着:“倘使像元策说的,那些事情不是话本显灵,而是人为,那我失忆会不会也是谁动的手脚?这其中可会有知情人参与?”
    “您磕到脑袋如此偶然,这手脚定是动不成的……非要说的话,顶多有人做了一把幕后推手,让您遇到了那些山贼?”惊蛰说着又摇了摇头,“可那些山贼是夫人所派,别说夫人不可能料事如神,预知到您会磕到脑袋失忆,夫人一心希望您嫁给大公子,怎么也不能让您失忆之后和沈少将军相好呀。”
    姜稚衣慢慢捋着惊蛰的话:“你说……可能有人做了一把幕后推手,但这个人肯定不是舅母,那我之所以会遇到山贼,还有没有人起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姜稚衣说到一半,主仆两人齐齐回忆起什么,瞳仁一缩:“那个江湖道士?!”
    正院书房,议事的三人正陷于沉默的僵局之中,忽听房门被叩响,姜稚衣带着谷雨急急走了进来。
    不等穆新鸿和李答风起身行礼,姜稚衣匆匆摆了摆手示意免了,直奔书案后的元策,开门见山道:“我想到了,我磕伤脑袋前一日,谷雨在长兴坊遇见过一位江湖道士,那人告诉谷雨,她家里有人受三清道祖庇佑,却未曾亲自去道祖神像前敬香还愿,怕要遭天谴反噬……”
    元策一面听,一面给她拎来一把椅子。
    姜稚衣坐下来,嘴里不停:“我想着我为了破解舅母的偏方,的确曾去太清观找张道长请教过,磕伤脑袋那日,我本是要去太清观还愿的。若不是那位江湖道士,我那日根本不会出门。”
    话音落下,屋内鸦雀寂寂,三人皆陷入沉思。
    元策搁在膝上的手慢慢握拢,半晌过去,哼出一声笑:“又是这些道士。”
    穆新鸿和李答风对视了眼。若说少将军此生第一所厌是皇家,第二便是那些装神弄鬼,向皇家献计的道士。
    穆新鸿看向谷雨:“你如何断定对方是个江湖道士?”
    “回穆将军话,奴婢瞧那人衣衫褴褛的,还蒙着眼罩遮了小半张脸,像是瞎了只眼,手里的卦幡也破破烂烂,故才如此说……”
    “装扮可以伪造,既然此事与太清观也有渊源……你可见过张道长?”
    “您怀疑此人是张道长所扮?这倒不大可能,奴婢看他们样貌完全是两个人,张道长不过三十许,那江湖道士应当年过半百了。”
    “你还记得那人样貌?”
    “奴婢不完全记得,稍微还有些印象……”
    元策朝李答风一抬下巴:“李军医擅丹青,你随他去,将你记得的特征描述给他绘成人像。”
    李答风起身去了书房隔间。谷雨忙跟上去。
    元策又一指穆新鸿:“再多加一处查探的地方——太清观,还有那个张道长。”
    穆新鸿也颔首退了出去。
    众人四散,屋里安静下来,只剩元策和姜稚衣隔着一张书案相对而坐。
    姜稚衣支着脑袋,指尖轻揉额角,想着这是什么玄乎事,难道那老道士当真是个高人,可以预知未来,提前卜算出她失忆之事?可就算真有如此神妙之事,她与他非亲非故,他又为何非要促成此事呢?
    正呆滞地出着神,头顶阴影覆下,温热的指腹落上她额角。
    姜稚衣蓦然回过头去,看见不知何时绕到她背后的元策,大睁起眼:“你做什么?”
    “不是头疼?”元策拿拇指指腹在她额角轻轻打着转。
    粗糙的茧摁压着薄薄的皮肤,头是不疼了,却开始麻,开始痒了。
    “我、我让惊蛰来给我按,你这手法,一会儿给我按坏了!”姜稚衣起身躲开。
    元策双手落了空,想了想,回头朝一门之隔的里间问:“李答风,给人按摩额角,怎么个手法?”说罢又高声补充道,“哦,是给姑娘家,特别娇气,特别金贵的姑娘。”
    姜稚衣:“……”
    直接报她名儿得了呗?
    门内人似乎也语塞了一阵,片刻后才传出声:“轻点,别用你杀人的手法就行。”
    “你看,我很轻了,”元策摊手,“你喊都没喊一声。”
    “等我喊了你就出大事了!”姜稚衣瞪他一眼,转身走出书房,“正事都说完了,我回去了。”
    “你一个人走得了夜路?门口等着,我送你。”元策走进隔间,跟李答风交代,“我出去一趟,回来会晚——也可能不回来了,等不到我就先把画收好。”
    李答风从笔墨间抬起头来:“知道了。”
    元策点了下头,转身要走又一停,想起什么,回头道:“李答风,你这医术也有误人子弟的时候。”
    “?”
    “你还不知道吧,她根本不喜欢我兄长。”
    “……”
    “不仅不喜欢,还很讨厌。”
    “她之前嫌弃我,全因她以为,我是我兄长。”
    “知道我是我以后——”
    “恭喜你,”李答风面无表情,提笔指了指他,“但我建议你马上离开这里,否则我就不保证还能不能给你画出个人样来了。”
    被元策送回内院,姜稚衣也有些乏了,由惊蛰伺候着沐过浴,准备早些歇息。
    从浴房一出来,却见方才回内院一路举步生风的人还留在她卧房里,正站在她的妆台前,俯身歪头看着那面铜镜。
    姜稚衣本想质问上一句“你怎么还不走”,见他如此认真严肃地端详着她的铜镜,心头一紧走上前去,躲在他身后跟着猫下腰:“怎的了,这镜子可是有什么不对?莫非也叫人动过什么手……”
    “挺好的,”元策眯眼看着镜中人,“比我房里那面照得清晰。”
    “你在照铜镜?”姜稚衣一愣,莫名其妙地眨了眨眼,“照什么呢?”
    “我在照——我和我兄长确实长得一样吧。”
    “……”
    “能不能别提你兄长了?告诉你我讨厌他了!”姜稚衣恨恨搡开他,在妆台前坐下,拿起一只小巧的细口银瓶,从里头倒了几滴润手露在手背,低头抹匀。
    元策站在她身后,弯下身去,看着镜中她黛眉朱唇的姣好面容:“是啊,这么讨厌我兄长,看着我这张脸,为何还能喂我吃虾?”
    “……”
    姜稚衣刚想说那不是被他这强盗逼的吗,一抬头才发现他捱她如此之近,近到快与她脸颊相贴,像在同她耳鬓厮磨。
    呼吸蓦地一紧,姜稚衣想说的话忘了个精光。
    看着近在咫尺的这张脸,看着镜中两人相捱的画面,她的的确确,不记得对沈元策的讨厌。
    “所以呢……”姜稚衣紧张地看着铜镜里的元策。
    “所以,我是不是也没那么不干净。”
    姜稚衣眼底的紧绷忽而一散。
    元策抬起自己的手掌,拿给她看:“这只手,从它学会握刀以来十五年,不知沾过多少血——但你愿意吃我剥的虾。”
    姜稚衣喉间一哽,目光闪动地看着这只修长宽大、掌纹错综深刻的手,才知道他为何执着于那一句“我觉得阿策哥哥是全天下最干净的人”,执着于她愿不愿意吃他剥的虾。
    在那些不为人知的岁月里,他或许连自己都嫌恶这双手碰过的东西。
    姜稚衣脑袋卡壳,一时不知说些什么来回应,胡乱道:“……吃几只虾算什么,我不都跟你同床共枕过了。”
    元策眼底闪过一丝意外,没料她会主动提起此事,眨了眨眼道:“承蒙郡主不嫌,既然如此,今晚再枕一次?”
    第66章
    正院书房, 李答风手撑额角,正倚着罗汉榻上的棋桌闭目养神,忽听一阵去时步履如飞, 回时萧索落拓的脚步声在廊子里响起。
    三,二, 一。房门被一把推开,案头烛火一跳。李答风睁开眼来。
    元策一脚跨过门槛,看了看他,瞥一眼他手边那卷画像:“不是让你先把画收好?”
    “少将军吩咐的是等不到你就先把画收好, ”李答风嘴角一勾,扬起意料之中的笑, “但我对少将军有信心,相信你不会令我等太久。”
    “……”
    “李军医深谙此道,看来年轻时也没少碰壁。”
    “沈少将军多虑,在下只是碰巧懂得乐极生悲的人生道理。”
    元策眼梢带风地瞥瞥他, 回想起方才姜稚衣前一刻还在出言安慰,后一刻脸色一变,仿佛被他骗取了关心一般将他痛撵出来——
    无妨, 今日听她叙述那话本故事, 那男主人公似是将他与兄长两人合为一体而写,一半写他兄长,一半写他,阿策哥哥这四个字,他本就占据半壁江山。
    她心中既无兄长,那腾出的另一半位子迟早也是他的。
    元策:“今日是我大喜之日,有何可悲,不劳李军医教诲。”
    “那在下这便告辞了, 明早还得奉郡主之命给裴公子换药去。”李答风起身拱了拱手,翩翩然走了出去。
    元策站在原地眯了眯眼,李答风这张见不得人好的嘴倒是提醒他了——
    今日姜稚衣坦白之前曾与他说,我就非要选你们兄弟俩其中一个?
    是他一直以来错怪了兄长。他真正应当视之如敌的人,分明是那个他亲手找来的麻烦裴子宋。
    “那点小伤就不劳李军医费神了,”元策轻哼一声,“明日我亲自去会会他。”
    翌日清早,清乐客栈上房。
    元策与裴子宋挽着袖子对坐在桌案两头,各朝对方伸出一只手——
    “我下手恐无分寸,裴公子疼了就说。”
    “……我无碍,沈少将军尽可放马过来。”
    姜稚衣与裴雪青分别站在两人身后,目瞪口呆地看着眼下这一幕。
    只见元策托着裴子宋的伤手,一抖药瓶,将金疮药粉撒上他手背那道伤口,等裴子宋神色忍耐地缓过这一阵疼,拿起手边一卷干净的细布,一圈圈缠绕上他的手,包扎妥帖,而后将多余的细布边角悉心内藏。
    姜稚衣站在元策身后,莫名打了个激灵,鸡皮疙瘩阵阵泛起。
    昨日戒严过后,城内通行已恢复正常,今晨用过早膳,她第一时刻便过来探望裴子宋,出门时元策膏药似的黏上了她,美其名曰去军营路上顺道经过清乐客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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