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玉燕问:“出什么事了?我看学校里的学生好像少了不少。”
    傅佩仙叹气:“现在情形不好,很多人都回家了。”
    街上的百姓都能看出现在情形不好,更别提学校里的人了。能在大学读书的,除了如施无为一般的出身贫家的天才之外,大多数都是家境还不错的权贵或有钱人。这些人对形势的把握是最敏锐的,他们比街上的百姓更能看出现在是怎么回事,更有甚者,他们本来就知道真相。
    于是就有许多家庭为了避免自己的孩子受害,或是被牵连进去,或是跑去游行连累家族,就将孩子们从大学叫了回去。
    有些同学不愿走,家里还派人来抓人,直接将人抓走绑走。
    不过头铁的还是少数,能抛弃家族,不顾亲人安危的并不多,大部分的学生在接到家人的信件或消息后,都从学校离开了。
    这对热血的学生来说,当然是雪上加霜。
    傅佩仙的家里是知道怎么回事的,她有一个表哥,刚好就在军中任职,很清楚现在的局面有多复杂,日本人逼迫,市长无奈顺从,两方正在角力,最后输赢很难讲,但有一件事很明显,那就是和平解决基本是不可能的。
    日本人不会放弃,最终就是市长放弃。在这之前,还能顶多久根本没人知道,哪怕市长用的是损已一千,拒敌八百的烂招,也没人能指责他什么。
    傅佩仙自己也有一桩大麻烦,她跟杨玉蝉和杨玉燕姐妹走到外面,叹气说:“我就要结婚了。”
    杨玉蝉看她的神情一点也不像高兴,说:“以前没听你说过,怎么这么突然?”
    确实很突然,因为这件婚事是在一个月内商定的,而且马上就要举办婚礼了。
    傅佩仙的未婚夫是她的表哥,两人并无情愫,家人以前也没提过要让两人结婚,他们俩个就是像普通兄妹一样相处长大的。
    但突然之间,她表哥的军队有可能会开拔,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要走了,这一走不知何时才能回来,甚至有很大可能根本就回不来了。
    这时表哥的父母才着急起来,担心儿子无后,匆匆与傅家订了婚事。
    傅佩仙被父母通知才知道这件事,而她竟然无法反抗。不是她不能,而是她无法拒绝父母与一直看顾她长大的姨母和姨父,还有马上就要上战场的表哥。
    表哥说:“如果你不愿意,我不想勉强你。我可以跟父母讲清楚,咱们不成亲也是亲人。”
    傅佩仙问他:“那你是怎么想的呢?你喜欢我吗?你想跟我结婚吗?”
    表哥说:“我……想让父母放心。我很担心我走了以后,爹娘他们没人照顾。假如你愿意照顾他们……”
    傅佩仙思考了两天,接受了这桩没有爱情的婚事。哪怕她很可能结了婚马上就要当寡妇。
    “虽然没有爱情,但我们有亲情。”傅佩仙说,“我想名正言顺的照顾姨父和姨母。”
    她的父母也是认同她的这种牺牲的,而且,他们还是推手之一。
    不过,傅佩仙受过大学教育,向往自由的爱情和有爱的婚姻。她接受了与表哥的婚姻之后,也同时提出了条件,就是要留在大学,留在同学们身边。甚至她结婚以后也不打算离开大学。
    这就等于是向家人说了自己的志向,她不打算做一个传统的女性。
    父母与姨父和姨母正好对她心怀愧疚,就是表哥也难以用丈夫的名义命令她,两边达成了诡异的共识,傅佩仙用自己的婚姻做筹码,竟然换取了她后半辈子的自由。
    她认为这桩买卖还是值得的,甚至感到自豪。
    但再自豪,婚期临近也让她的不安陡增。
    她抓住杨玉蝉说:“我要办西式婚礼,可以请你做我的伴娘吗?”
    杨玉蝉自然要答应下来。
    傅佩仙激动的说:“谢谢。”她沮丧的说,“我不敢把这件事告诉其他人。”在大学里最受鄙视的就是听从父母之命,没有爱情的结合。傅佩仙选择与表哥结婚,心中对同学们升起了非常强烈的愧疚,好像她是一个背叛者、欺骗者。
    这让她甚至不敢把自己结婚的消息告诉往日亲密的好友。
    她选择告诉杨玉蝉,是因为杨玉蝉在她眼中是一个坚定又宽容的人,杨玉蝉从不对人说三道四,心中非常无私,在读书会时就有很好的名声。
    傅佩仙想得到来自同学的认同与祝福,而不是鄙视和指责。
    杨玉燕没有说话,等到只剩下她和杨玉蝉时,她才说:“唉,我觉得她很悲惨。”来自父母亲人的逼迫,用亲情做成的枷锁是最难挣脱的。
    杨玉蝉搂着她,轻轻的嗯了一声。
    杨玉燕突然说:“姐,对不起。当时我逼你分手也很过分。”
    她与傅佩仙的亲人所做的又有什么不同呢?都是在用亲情绑架对方,令对方就范。
    杨玉蝉的脑袋跟她靠在一起,轻轻碰了一下:“没事,我不生你的气。”
    第138章 我有一个朋友
    傅佩仙结束在钢琴室的活动之后,与几个好友前往另一个女同学为主的活动室:卫生课教室。
    就像男同学们在努力学习各种武器的时候,她们也要为了帮助他们进行学习,勤奋的练习各种护理知识,以便在未来的战争医院中救治士兵。
    并不是所有的女学生都想要上战场,跟傅佩仙到卫生室的女同学只有几个人。她们穿过有些寂寞的校园,来到卫生室的时候,惊讶的发现里面已经有人了,消毒水的气味到处都是,走廊上湿淋淋的。
    一个女同学说:“谁先来了?还进行了消毒?”
    几人走进去,看到卫生室里两个穿着白大褂,戴着护理帽,把头发全都扎进帽子里,还把口罩也戴得好好的两个女生。
    竟然是杨玉蝉和杨玉燕姐妹。
    原来两姐妹从钢琴室出来以后就到卫生室来了。
    因为杨玉燕对钢琴室的思想动员不感兴趣,可她对学习护理知识很有兴趣,杨玉蝉就把她领过来了。她记得施无为说过,杨玉燕是个实用主义者。
    她只会把精力用在学习有用的东西上,对无用的东西是看也不会看一眼的。
    杨玉蝉看到傅佩仙就直起身打招呼,说:“我妹妹想来学习护理知识,我就带她进来了。我们已经进行了环境消毒,正在消毒器械。”
    靠窗的地方,一个锅正在咕嘟嘟冒泡,杨玉燕蹲在炉子前看火,一边看着墙上的表计时。
    锅里就是卫生室的器械,手术刀和各种尺寸的镊子,有尖头的还有弯头的呢,还有大大小小的手术剪,还有一些看不出用途但令人发寒的钩子。
    还有一大堆的针头,大的小的,全都放在一个钢铁篮子里,也放在锅底煮。
    现在的针头可不是一次性的,全都是重复使用的。
    傅佩仙走过来,惊喜的看着蹲在那里认真的杨玉燕,轻声问她:“煮了多久了?”
    杨玉燕说:“十二分钟了,还要再煮十八分钟。”
    据说消毒时间是半小时,但如果有条件的话,是要煮四十五分钟以上。
    这一锅器械煮完,还要煮绷带。
    傅佩仙她们换了衣服就过来帮忙了。
    傅佩仙对杨家姐妹很感兴趣,特别是看起来年纪还小的杨玉燕,她很想让她们的伙伴的队伍更壮大些,就特意站在杨玉燕身旁缠绷带,跟她搭话,得知她以前上女中,但中途退学,后来在家里进行家庭教育,最近刚刚订婚,订婚后就师从代教授,如果没有这次的事,她本应该在今年入学的。
    傅佩仙叹息着说:“唉,这次不知有多少同学要离开我们了。”
    脱离了学校的环境,很多人就不会再继续他们的事业。有时一件事是一定要身旁有同伴才能一直保持热情的。
    傅佩仙在这几年里见过无数在学校里热情洋溢的女同学,退学回家以后,很快就变得守旧固执,她们忘记在了学校里发的誓,不再热情的帮助大家,不再愿意为他们的事业出力。
    她以前特别害怕自己结婚以后也会变成这样,她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在结婚以后被丈夫改变,被孩子绑得动弹不得。
    现在她不用担心这个了。所以哪怕这桩婚姻不是来自爱情,但在决定嫁给表哥之后,她也松了一口气,她可以继续自己的事业,一生都不放弃它了。这就像是一种交换,她放弃婚姻与爱情,放弃女人的幸福,这也是值得的,不是吗?
    杨玉燕听傅佩仙在旁边一个人说个不停,不知是不是压抑得太久,还是想要跟她交朋友——有时她怀疑自己看起来就像一个情感垃圾桶,自带好人气质,所以很容易吸引别人对她吐露心声。
    她默默听着,没有开口说话。上回金小姐的事给了她很大的教训。这回听说傅小姐的未婚夫是个军官,嗯……还是离远点好。
    等傅小姐走开了,杨玉蝉过来看妹妹干得怎么样,辛苦不辛苦,帮她一起干时,杨玉燕赶紧把刚才的事一说,再吐一吐想吐的槽:“那她万一日后碰上一个志同道合的人怎么办?”
    杨玉蝉会跟马天保发生爱情,最重要的一点就是他们俩志同道合。
    不管是不是在学校这个特殊环境下的志同道合,但志同道合这四个字,在爱情中是非常致命的,它很容易引起三观上的共鸣,让人产生灵魂之友的感想,假如对方长得不是特别对不起观众,那就变成一见钟情了。
    杨玉燕觉得除了学校,其他地方很难跟一个人从诗词歌赋谈到人生哲学。路遇一人直接跟你谈人生哲学,不是传销就是传教。但在特定的环境中,有着同样的奋斗目标与事业,那就完全不同了。
    傅小姐显然对表哥没有丝毫男女之情,结婚只是为了回应家人与亲友的期望,而她渴望从事的事业,却是天底下最容易遇到志同道合之辈的。
    总不能让傅小姐日后只跟女性做同事,不能见男性同胞。
    倘若金风玉露一相逢,将胜却人间无数。
    杨玉蝉听她说的仿佛已经发生在眼前了。
    杨玉燕回头悄悄望一眼傅小姐的背影,小声说:“肉眼可见的悲剧结局,唉。”
    傅小姐选了一条对她自己来说非常不幸的道路。
    假如她是一个自律严格之人,那就算发生了爱情,她也将会自我克制,将感情深埋入心底,做一个一生都无情无爱之人。
    假如她无法的抵挡内心的呼唤,那她要面对的就是世人的唾骂与家人的不谅解。
    哪怕她委屈了自己,无私的帮助了表哥一家,到时也不会有人想到这一点而原谅她。
    假如有了孩子,那更是一地鸡毛。
    杨玉蝉被杨玉燕这一番话说的心里砰砰直跳,不由得问:“那你说怎么办?”
    杨玉燕翻白眼:“别结婚,认个干妈不就行了?表妹不能照顾,干女儿总行了吧?非要嫁过去吗?”
    杨玉蝉像是醍醐灌顶!被杨二小姐一语点醒。
    她心中豁然开朗的同时,连忙提起第二个难题:“可表哥家是想给他留个后啊。”
    杨玉燕继续翻白眼:“短时间里明知道找不到好人家娶进门当老婆就坑自家人,那为什么不纳妾呢?纳妾就不必在意家世门弟相不相配了吧?既然家里是军官,那想必也不是小门小户,我就不信那家没有妾。表哥没有,表哥他爹有没有?”
    杨玉蝉哑口无言。
    实在是纳妾这个选项从未出现在她的脑海中。
    现在流行的是一夫一妻制,尤其以大学里的女学生最为坚持。妾是对女性尊严的践踏,任何一个女学生都不可能答应自己的丈夫未来纳妾,更别说主动提出纳妾了。
    杨玉蝉发愁道:“傅小姐恐怕不会答应,她很排斥现在的妻妾关系。”
    杨玉燕说:“那也没见女学生们少做妾了。”
    杨玉蝉再一次哑口无言了。
    远的不说,近的,杨虚鹤的新妻子就是无媒无聘跟了他的,连妾都不是。自从倡导自由,打破旧俗之后,这种事就不新鲜了,周周都能在报纸上看到一两则新闻。
    杨玉蝉明白杨玉燕不赞成傅小姐与表哥结婚,而且她说的头头是道,完全说服了杨玉蝉。
    但杨玉燕只是讲一讲闲话,并不打算对着一个今天才第一次见面的人说什么,交浅言深。
    杨玉蝉却做不到不顾傅小姐的幸福,不发一语。
    这让她在接下来的学习中都十分的沉默。
    消毒完器械,女同学们就要进行今天的练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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