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夫把钱推回来:“唉,我治病,不治命啊。这钱留着办事吧,过不了年了,我说句冒犯的话,能挺过九十月都是老天保佑了,过了夏也过不了冬。您回去预备着吧。”
    这是个好大夫,周围邻居都夸的。他开了一些麻沸散,说用少少的药煮给老先生喝,让他睡一睡,他现在这样,醒着反而折磨人,睡着了会舒服点。
    马天保把人背回来,把事情给马大妈说了。
    马大妈当即就哭了,跟着就担心要是苏先生知道了会把他们赶出去。
    马天保不懂,马大妈说:“唉,人死在房子里晦气啊!人都讲究这个。要不然,我带着你爸先去乡下住,把他送走了我再回来,你一个人在这里好好照顾苏先生。”
    不知不觉间,马大妈也接受了马天保当下人这件事。虽然偶尔还念叨着他读了大学该找个好工作出人头地,但似乎已经成了一个梦想,梦想都是做梦时说的梦话,起来就知道实现不了。当下人好歹有主人发钱,不愁生活。
    马天保拦着马大妈搬家,而是先把事情告诉了苏纯钧。他想,苏先生平时看起来并不是那么冷漠的人,要是苏先生并不介意,马大爷就少受一遍罪,到死还要颠沛流离。要是苏先生介意,他们再想办法也不迟。
    苏纯钧听说以后,就说要再找洋人医生看一看,后来拿回来一种药,让马大爷吃,吃了以后倒是能尿出来了,痰也没那么多了。洋人大夫说以后不要让马大爷吃那么多东西,少吃一点,别放太多盐。
    之前为了省钱,马大妈给自家人做饭配菜都是咸菜,马大爷吃的也是这个。现在洋人大夫不让吃了,马大爷就只能喝稀汤了,连面条都咽不下去了。
    马天保要是能多买回点新鲜的菜和肉,马大爷也能多吃点饭,也就能多撑几天。
    马天保出门了。
    一大早的,路上却有许多人,全都跟马天保似的,行色匆匆。大家都不跟人搭腔,也不抬头看别人,全都低头只走自己的路,要是对面过来几个人,远远的就绕开了。
    马天保也是溜着墙根走,做贼一样往小巷里钻,找那卖菜的扳车或背菜进城的农民。
    就算现在世道不好,人人都要吃饭。农民收菜,送到城里来卖,多少都能赚一点,越是市中心的地方越是赚得多,这里的人都不怎么讲价的,比在城市外面卖要好。
    马天保穿着半褂长裤,虽然打扮得很普通,但是他的衣服没补丁,人看着气色也好,不像没饭吃的样子。
    他看到一个背麻袋的人没穿鞋,猜是农民,连忙小心翼翼的走过去,隔着几步小声问:“有菜吗?”
    那农民看到他也停下,上下打量,然后才小声说:“有萝卜、葱!”
    马天保连忙说:“我要我要!”一边从兜里掏钱。
    农民说:“不要钱,要银元!给我一块银元,这一袋都给你!”
    马天保当然也带着银元呢,他现在也学精明了,让农民把麻袋里的萝卜葱都倒出来,再捡回去——因为他以前买回去过一袋里装着三块湿木头块。
    就是因为没有当场打开看,回家才发现,吃了个哑巴亏。
    这个农民不是骗人的,但他也害怕被抢,提着麻袋转了半天,才找到一个觉得安全的地方,将麻袋里的萝卜都倒出来,还有一大把葱。
    农民:“都是真的,没骗你!”
    马天保:“你装起来。”然后拿出一个银元让农民看到。
    农民把萝卜和葱都装回去,还打了个结才递给马天保,接过银元放在牙里咬了一下才藏在怀里,问:“还要别的不要?你要是要,我给你送过来。”
    马天保问:“你还有什么?”
    农民:“还有二十几个鸡蛋,我们家里不吃这个。还有一些青菜,我再给你装一麻袋,你再给我一个银元就行!”
    马天保:“我要!你明天来,比今天再早一点,咱俩在前面那个巷子口见,行不行?”
    农民:“行!说定了,你可不能不来!”
    马天保:“说定了。”
    马天保背着一麻袋沉甸甸的萝卜回去,路上歇了四五回,累得腰都快断了。
    他走到祝家楼门口时,却看到一辆熟悉的汽车。
    汽车里的人看到他就赶紧下来了,亲热的喊他:“天保!”
    马天保却嘴巴干涩,舌头像冻住了一样,干巴巴的喊:“王大少。”
    王万川头上的绷带已经除了,他为了好看,连纱布也不要,当时挨打幸好护住了头脸,虽然额角嘴唇有一些伤痕,过了几天也不太看出来了。
    他一点都不见外,也不端架子,见到马天保背麻袋就上前帮忙,硬是帮着他把这一麻袋萝卜抬进了祝家楼。
    马大妈开门时都吓呆了,话都不会说了。
    王万川连忙说:“马姐,我来看看天保和你们。”说着就从胸袋里掏出一个纸包,放在马大妈手里,厚厚的。
    马天保连忙说:“妈,我们不能要。”
    以前他肯接王万川的钱,是因为当时马大爷和马大妈生死不知,他需要医药费。后来马大妈醒过来了,又觉得说不定还有可能再回金公馆当下人——他们是不愿意被赶出来的。
    马天保就算反对也不敢当着当时的马大妈和马大爷的面说,当时他已经体会到了钱就是命,没有钱就没有命。
    为了活下去,似乎志气与自尊都不重要了。
    现在他敢拒绝,则是因为他们现在捧的是祝家的饭碗。
    说句不要脸的话,就是做下人,也是要做祝家的下人,而不是金家的。
    马大妈也没多犹豫就把钱双手递还给王万川,声如蚊呐:“王大少,我们现在是别人家的下人,不好再收你的钱了,不好意思。”
    王万川今天就是来送钱的,今天送了钱,明天才好来请马天保引见,后天才好来送人啊!
    王万川语重心长的对马天保说:“天保,你不是老思想的人,我也不是!我来,不是金家的意思,是看在我们以前是朋友的份上。唉,可能你是怪我这段时间没管你,不过我不是不想来,而是抽不出空,你还不知道吧?金家出事了,唉!”
    听到金家出事了,马家人自然心情复杂。
    说替旧主人担心那就太神经病了。
    但要说兴灾乐祸,又好像有点不太道德。
    但马天保和马大妈都愿意听一听王万川接下来的话了。
    王万川也并不介意金家家丑外露。
    首先就是马家走了以后,金老爷要把金小姐送给日本人,金小姐不愿意,摔断了腿,可金老爷仍是不肯改主意,到底把金小姐送给日本人当小妾了。
    马大妈沉重的叹了口气,马天保的感受更不一般,要说他不恨金小姐不可能,可见她落到这样的下场,又止不住同情。
    王万川这个表哥也表现得很同情金小姐:“唉,姨父真是狠心,茱丽被送走时我都不知道!等我回来才听说人已经送过去了。后来姨妈去看茱丽,说茱丽在学日文,过得还可以,那个日本人还是挺尊重茱丽的。”
    马大妈双手合什:“老天保佑!”
    王万川苦笑:“可是茱丽现在一心一意恨上了姨父和姨妈。姨父就不说了,姨妈几次去看她,她都不见。姨妈天天在家里哭。”
    金太太是水做的人儿,时常落泪的。当着亲密友人是如此,当着女儿是如此,当着下人是如此,当着金老爷更要哭得梨花带雨。
    马大妈是见过金太太哭惨的,以前也很同情她被姨娘欺负,被金老爷欺负。不过那一日,也是金太太一边哭着一边让人把她给压在台阶上,命她罚跪的,跪不好就要摔下去,她再怎么求饶,金太太就是能哭得比她更惨更可怜。
    现在马大妈再听金太太在家里哭,不免就少了几分同情。
    王万川说:“半个月前,姨父坐汽车出去就再也没回来,汽车也没找着,司机和保镖都不见了。唉,现在家里实在是一团乱。”
    王万川真像是来找朋友述苦的,说了一通金家的乱相,又说他现在不得不去公司看着,还要找金老爷,还要安抚金太太,忙得又辛苦又风光,甚至暗示想请马天保去帮忙。
    “我现在就是少可信的人。天保你要是能帮帮我就好了,我在外面跑的时候,你在办公室帮我接接电话,这样就行!”王万川说得十分真诚,连马大妈都心动了,热切的看着他。
    马天保倒是多生了一个心眼,说:“我现在在帮苏先生做事,只能说抱歉了。”
    他心想祝家母女三人都是女人,身上没钱也没势,与任何大事都不相干。但苏先生现在风光的很,王万川找上门来究竟真是为了旧友,还是为了苏先生,一试便知。
    果然,他一提苏先生,王万川马上就改了口,也不见失望,他说:“啊呀,原来如此!那我倒不好强人所难了!唉,你是一个俊才,现在能投身良枝也算是学有所用。”
    马天保这就明白了。
    王万川来,是为了找苏先生。
    最后王万川留下那一叠美金走了。
    马天保收起美金,等晚上苏纯钧回来,他跟上楼,敲开门,将美金放在桌上,说:“苏先生,今天金公馆的王万川来找我,送了这些钱。”
    苏纯钧转过身,皱眉说:“……是吗?”
    第168章 世界真奇妙
    金老爷被关的地方是宪兵队张队长的小公馆。
    张队长一朝得势,家里养着一对姐妹花,外面也光明正大的置起了小公馆。这间小公馆就是一个十分识趣的商人进献的,随之送上的还有商人的继妻,一个千娇百媚的华侨。
    苏纯钧做为张队长的知已好友,当然不止一次被请到小公馆里来喝茶,也见过“小嫂子”。
    来之前他以为这个女人也是一个可怜人,来了以后他才知道这世上的人实在是多种多样。
    只怕这小嫂子是“自投罗网”来的。
    张队长见多了不情不愿的良家妇女,突然遇上一个知情识趣的“良家女子”,虽然也是被逼从了他,却很快就“认命”,转而对他一心一意起来,不由得老心火热,对这小公馆的外室越来越看重,对正经八抬大轿娶进门且生了好几个孩子的大小老婆姐妹花冷落了下来。
    这个小嫂子也不是一般人。她出身马来西亚,亲娘老子都是走船的海盗出身,赚够了钱在马来西亚开起了种植园,用黑奴种橡胶种菠萝。
    不过,虽然亲娘亲爹都有钱,种坏了,树就长不好。她在马来西亚遇上了那个商人,跟他私奔回来,商人的原配巧之又巧的在商人回来以后不到三个月就住进了医院,一命呜乎,商人就将她扶正,她替商人生了一子一女,十分的恩爱。
    然后商人就受张队长胁迫,她就“自愿”献身,转投了张队长。商人带子女远走逃命,生怕性命不保。
    这小嫂子将孩子都交给商人带走,带着商人留下的大笔财产成了张队长的外室,只怕不久之后就会再扶正一回了。
    苏纯钧对她的佩服之处在于正是她出主意将金老爷关在这里的。
    一个普通的女人怎么能忍受自己家里一墙之隔的地方天天惨叫呼号呢?
    可见此女一点都不普通。
    苏纯钧也懒得去管张队长的死活,他亲自引虎入室,日后什么下场都是活该。
    金老爷在这里的日子过得还不错,因为他要是听话呢,不但有高床软枕可躺,酒肉都尽着他吃喝,就是想要一两个小娘耍乐,也没有一点问题。
    当然,他要是不听话,那苦头就有的吃了。
    跟金老爷一起被抓进来的司机和保镖已经打死一个了。为的就是吓金老爷,让他乖乖就范。
    张队长亲自操刀,既要能从金老爷口中问出东西,又不能把人真的给折磨死,那就只能在他面前打人给他看了。
    等剩下那一个也打死了,那就该去抓金家其他的人了。
    不过,因为金老爷格外的听话,事情倒是进展的很顺利。
    苏纯钧走进小公馆,看到张队长正挽着袖子从地下室出来,见到他就招呼:“来了?阿娣,快倒茶!”
    苏纯钧赶紧推辞:“不用忙,不用忙,嫂子别忙!”
    一个皮肤极白,穿一件暗红色贴身旗袍的女人端着茶盘软腰细步的走过来,将茶放在桌上,笑着说:“不用客气,都是自家人。你们说,我进去瞧一瞧。”
    阿娣据说姓陈,教名叫维多利亚。不过她说她是女孩子,没有入祖谱,所以爸爸没有给她取名,小名是照顾她的阿妈取的,教名是老师取的。严格说起来,她其实也不姓陈,因为陈家并没有认她。
    每次张队长打完金老爷,都是陈阿娣进去裹伤,给他治疗,平时也是陈阿娣给他送饭,还会特意做他的家乡菜给金老爷吃,她劝金老爷听话,金老爷才能这么配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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