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她早就不抱能跑出去的希望了,但这样的想像会让她有片刻的舒缓感。
    在这里,她的一笑一动都受人监视控制,就连思想也被绑起来了,她只能偷出片刻来,悄悄的想像一下。
    从天亮坐到天黑,才有一个侍女来到门前,她不开门,隔着门对她说话。
    说的是日语。
    她说:“夫人,先生今晚不过来了,您要现在用餐吗?”
    她轻轻嗯了一声。
    不多时,侍女就送来了她的晚饭,也是这一整天里唯一一顿饭。
    这是虐待。
    但她觉得这更像是驯化。为了驯化她,让她变成他手里的一条狗,一饭一水都要仰主人所赐。
    其实一天一顿饭也饿不死,她现在都快感觉不到食欲了,常常觉得不吃也可以,就是这么死了也没关系。
    饭菜很普通,白米饭,煎蛋卷,一盘黄瓜配几颗粟子,一碗豆腐汤,还有一块鱼肉。
    她慢吞吞的吃着,不敢剩下一粒米,因为她之前剩下过,结果就是五天没有一口水一碗饭,直到她“认识”到错误为止。
    大概人总是不想死的吧,真到要饿死的时候,她又不想死了,所以承认认识了错误。
    来教育她的人告诉她外面的中国人饿死了很多,而她虽然是中国人,却因为受到了日本人的恩惠现在还能吃饱穿暖,她怎么还敢剩饭呢?只要想一想外面饿死的中国人有多少,她就应该加倍珍惜碗里的饭,更加应该感激日本人对她的恩情。
    这些人并不忌讳谈论起她是中国人,相反,他们无时无刻不在提起她是一个中国人。
    他们让她为自己而愧疚,为自己身为中国人而感到羞耻。
    她时常被他们逼到发疯般的痛哭,逼到想去自杀,立刻就去死,撞墙跳水上吊,她还夺过日本男人的枪或刀。
    但她每一次都死不成。
    那些人会围成一个圈,一言一语冷嘲热讽的逼她,骂她。可她要寻死了,他们又会冲上来一起按住她,制止她。
    后来她发现了,每当她被逼到极致寻死不成后,都会过两天“好日子”。
    她不需要学习,不需要招待客人,连山本——那个日本男人,她眼中的恶魔,都会不来见她。
    这是给她的“奖赏”和安慰。
    她前两天刚自杀过。
    所以现在就是她的好日子。
    但这一次自杀,她已经不是特别认真的了。
    因为她知道这一次还是不会成功的。
    没有这些人的允许,她不能死。
    她的脑袋现在也混乱了,因为她始终不明白,日本人到底想拿她怎么样。
    如果是想让她去招待日本军官,她也去做了,从一开始的反抗到后来的顺从,直到现在她学会了献媚那些让她招待的日本军官,就好像她真的崇拜他们,爱上了他们一样。
    然后她就再也见不到日本军官了,换成了法国人、英国人。
    听到那些人说着英语、法语靠近她,她再一次崩溃了。假如有什么是她仍然不想放弃的,就是她童年最幸福的时光。
    那一次被救回来之后,她突然就对回到英国不那么渴望了。
    难道回去以后公爵夫人能继续照顾她吗?她还能回到那座庄园里去吗?
    其实不能了。
    她都清楚。
    他们让她学习了很多东西,文学、艺术、音乐、金融、历史,包罗万象,她被要求像一个真正的大小姐一样学习着。
    她甚至还学习了满语,这种根本没有用的语言。
    那个日本人曾说过一次,他说,他曾想把她送给中国皇帝。中国皇帝不喜欢日本给他挑选的皇后,所以日本人打算再给他送一个中国女人当妃子,当然这个中国女人要全心全意向着日本才行。
    她?
    嫁给皇帝?
    她几乎要大笑出来了。
    他们让她去服侍日本军官,还有法国人、英国人,然后再把她送给皇帝当妃子?
    到底她是玩物,还是皇帝也是玩物?
    可能他们都是日本人手中的玩物吧。
    吃完晚饭,她就可以休息了。
    侍女铺好了床,她躺下之后,侍女不会离开,会整夜坐在她的床头前盯着她。
    她在这样的注视中,闭上眼睛,直到天亮才昏昏睡去。
    第二天醒来,又是重复的一天。
    侍女服侍她洗漱,但她要自己穿衣,穿和服,一步也不能错,要穿得优美动人。
    她站在镜子前,将一层层和服穿在身上,两个侍女端着托盘坐在她面前,却不会动手帮她。
    最后,她自己绑好了腰带,打上绳结,将扇子和香囊都佩在该在的位置上。
    然后她坐下来。
    由侍女们通知她今天该做什么。
    如果有客人来需要她招待,她就要从现在开始起准备。
    如果没有客人,侍女们会退下,不会给她送来早饭。
    如果她想吃早饭,只能去见山本,服侍他,并在廊下吃他的剩饭。
    午饭同理。
    假如山本不在,她就是想吃都没有地方可以吃。整座宅子的人都不会给她一口饭,只有晚饭才是她能吃到的。
    这都是她用自己的身体学会的,在这座宅子里生存的规则。
    今天侍女没有退下。
    她屏住呼吸,看着侍女,等她们说话。
    年长的侍女对她伏下身,恭敬的说:“夫人,先生请您过去见她。”
    她屏住呼吸说:“好,我这就过去。”
    她站起来,在侍女的陪同下,走出这个小院子,穿过回廊,去山本的院子里。
    山本的院子里有许多日本士兵,他们荷枪实弹。
    除了穿着军服的日本士兵之外,还有一些更可怕的人,他们多数穿着西装,说话更加不客气一点。
    她在看到他们之后就停了下来,直到他们离开之后才继续往前走。
    她以前从没见过日本人,也从来不知道日本团体内的上下阶级之别是如此的严重,女人在日本人眼中是非常低劣的物品,甚至胜于中国封建制度对女性的压迫,因为在日本,革命已经成功了,日本天皇就是革命后的产物,这跟中国完全不同,也完全相反,她知道中国现在正在革命,无数人想建立一个有别于之前的封建腐朽王朝的新中国,她虽然是在英国长大,直到现在她都不认为自己是一个完整的中国人,但她是能理解中国革命者的。
    正因为她能理解中国的革命者,反而不能理解日本的革命了,日本的革命者推翻了幕府统治,却捧起了以日本天皇为代表的军国主义,这真的是进步吗?
    她不懂,但她觉得这等于是换汤不换药啊,除了把上头坐着的人换了一个之外,剩下的有什么区别吗?
    这些人希望她能热爱日本,爱日本的强大,崇拜日本的强大——但这跟她有什么关系吗?她并没有从日本的强大中得到什么益处啊。
    这些日本人,似乎始终不懂这一点,强大并不能让她崇拜,因为她正在因为日本的强大而受苦,她这一生的痛苦,至少有一半是因为“强大的日本”而来的。
    这让她怎么去崇拜呢。
    她走进山本的房间,惊讶的发现他似乎瘦了很多。
    他坐在床垫上,披一件衣服,里面还是睡衣。
    他招手让她靠近,并让侍女们退下。
    侍女们关上了门。
    她以为这又是那些训练的老套路,所以顺从的开始解下腰带。
    山本就这样看着她把自己脱光,一言不发。
    直到她脱光后,他才说:“你打开桌上的盒子。”
    她去打开盒子,发现里面是一个针管和两个小药瓶。
    他说:“把药抽到针管里。”
    她依言照做,手开始发抖。
    她担心这是给她用的药。
    她用过药,有一段时间天天用药,让她神智昏沉,那段时间的事她已经都不记得了。
    山本把胳膊伸出来,把袖子撸上去:“贵子,给我打针。”
    他盯着她看。
    而她,也不能控制的抬起头。
    山本伸长胳膊:“来,贵子,我相信你,来。”
    她抖着手,用旁边的小锡盒里的酒精棉球消毒,把针稳稳的扎在他的胳膊上,慢慢的把药推进去。
    直到把针打完,她才敢呼吸。
    而她确信,假如她刚才用针管扎了山本的脖子或心脏,他就会立刻杀了她。
    山本也放松了一点,他也不信她。
    她惊讶的发现了一件事,那就是山本谁也不信!
    他竟然宁可让她来打针都不让侍女或门外的那些男人来给他打针!
    天啊!
    哈哈哈哈哈哈!
    她在心底狂笑,面上却一丝表情都没有。
    山本抓住她的下巴抬起她的脸,问她:“贵子,你为什么不问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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