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久没有得到回应,丈夫迟疑抬眸,一边还不忘再唤一句:“……二娘?”
    如受雷劈的沈二娘张着嘴,双目惊慌失措瞪得浑圆:“……”
    下一秒便倒地不起,昏死过去。
    连一旁的孩童都被这一幕吓得大哭,没过多会,娇生惯养的孩童便哭得没了力气,昏昏睡去。
    直到瞧清楚坐在桌前的是何方神圣后,丈夫直挺挺“扑通”一声跪了下去,手里的削骨刀在石砖地上磕出一串清脆声响。
    他大概是明白自己方才究竟都说了些什么。
    “饶、饶命啊尊主!”
    “……”
    话音未落,人也同自己的妻子一样吓晕在地上。
    归不寻:“……”
    他动动身子,想要起身去瞧瞧那个鹿童,却不料怀中人先于他一步站立起来。
    归不寻不禁诧异:“你醒了?”
    寄望舒长眉紧皱,心思沉重地望着屋内藏匿起来的那双眼睛,心不在焉回道:“嗯,早就醒了。”她一醒来就发现周遭气氛冰冷得吓人,便没有轻举妄动,直到方才从几人话语间理清楚来龙去脉。
    她来到屋前蹲下身子,还像之前那般轻拍手掌,唤那鹿童过来。
    鹿童躲在漆黑之中,黑暗中那双鹿眸显得格外明亮。他犹犹豫豫,像是在思考该不该放下防备亲近别人,片刻之后,还是迈着摇摇晃晃的步子来到寄望舒身边。
    光亮刚照在他身上,裸露在衣物之外的肌肤上一道道赫然醒目的骇人红印就毫无保留的展现在二人眼前,寄望舒禁不住倒抽一口凉气,一手将鹿童揽进怀中安抚,一手抚上自己身上相同的位置。
    那些伤痕让她只单单看了一眼,就能感同身受,仿佛自己身上正在火辣辣的疼。
    寄望舒的尾音有些颤抖:“为什么要这样?他还是个孩子啊……”
    “只因为他们是鹿族,而非驱魔除祟的正道修士。”
    一袭素衣在晚风中摇曳,楼弃不知何时站在大门外,黑夜隐去了他眸中晦暗不明的神色。
    “楼仙君……?你怎么在这。”寄望舒怔怔地安抚着怀中的鹿童,愣声问道。
    而另一双狼眸早已在楼弃身形出现的那一刻就警惕起来,不动声色地缩短了与寄望舒之间的距离,静静等待楼弃的答复。
    “恰巧路过。”楼弃随意答道,视线越过碍事的两人,落在鹿童身上。
    像是感应到了似的,鹿童在同时抬起圆眸,怯懦彷徨都在对上视线的一刹那消散,又回到了最初天真懵懂的模样。
    他挣开寄望舒的手,张开双臂跑向楼弃的方向。
    当布满红痕的肥嘟嘟的小胖手触摸到那件沾染了少许尘埃的素袍时,楼弃身形一顿。
    他抬眼扫过面露疑色的寄望舒与归不寻,轻轻叹了口气,不再遮掩什么,蹲下身去将鹿童揽进怀中,顺着他的后背,一下又一下,不尽温柔,就像是在安抚自己的孩子。
    “岁岁不怕,很快就能回家了。”
    归不寻冷声打断这一幕温馨的画面:“你要带他们去哪?”、
    听闻“他们”二字,楼弃竟忍不住在内心咂舌称赞归不寻的敏锐。
    他这个问题问得十分刁钻,既阐明他嗅到了自己身上沾染过其余鹿童的气味,又一眼看破自己话中意味。
    但楼弃显然并不打算老老实实回答归不寻的问题。
    他拍拍鹿童的脑袋,小孩子立刻懂事的会意,钻回屋内合上房门。
    正当另外两人还在不明所以的时候,空气中忽地飘起一阵气息。
    这股味道并不难闻,反而散发着淡淡的清甜香味,对寄望舒而言十分受用。或许是出于狐狸的本性,她下意识拱起小鼻子嗅了嗅。
    这香味犹如罂粟一般令人如痴如醉,欲罢不能,她一时间失了心智,只是一个劲儿地想要吸取更多。
    归不寻眼看着寄望舒白皙的面庞在短短一瞬间浮现不寻常的霞色,意识到这其中有诈。可当他想驱散这阵气息的时候,却发现自己的四肢也根本无法动弹。
    “别做无谓的挣扎了,”楼弃走到两人之间将他们彼此分隔开来,在归不寻的注视下,朝着寄望舒勾了勾手指,后者便乖乖地跟在他身后,“鹿族人特制的迷香,就算是尊主您也无法解开,只有等到效果自然褪去。”
    “楼弃!”归不寻此刻握住椅背的手骨节泛白,用尽全力支撑自己逐渐绵软无力的身躯,咬牙切齿道。
    除了这两个字,他再无力气言说其他,就连支撑自己也愈发困难。
    楼弃居高临下地漠视着这位人人称道的魔界至尊,抬手呼出一团气体,从归不寻鼻尖划过。
    昔日温和亲人的一双鹿眸,此时便就这么冷冰冰地瞧着面前小辈瘫软在木椅之上,失去意识。
    楼弃望向归不寻的神色中不乏惋惜,甚至连他自己都觉得现实有些过于残忍。
    朝夕相处了这样久,他也算是这两位小辈爱情萌芽一点一点滋生迸发的见证人了。
    只可惜,有些情缘打一开始就无法走到最后。
    他们是如此,他亦是如此。
    -
    归不寻再睁开眼时,屋内的迷香还未退散,浑身上下依旧疲软无力。
    这是不幸中的万幸,说明迷香的效果还未退散,他比预想中醒来的时间提前了。
    房中早已空空如也,庭院寂静,夜色浓重。
    透过窗棂望天,归不寻这才发觉今日竟是月圆之夜。
    他望着那轮玉盘一般的明月,终于恍然大悟。
    ——月圆之夜,取拥有纯阴之躯的五尾狐妖根骨为引,吸食月圆之精华,伴以逝者魂魄一缕,即可奏死而复生之法。
    楼弃每每提到自己的夫人,就显现出一副欲言又止、故作淡然的姿态,原来只因他的夫人早已身死!
    死而复生乃是禁术,而狐妖又甚是凶恶,鲜有人能够得其根骨。
    加之若想要保留逝者的魂魄,便要先将自己的魂魄劈散,从中抽取一缕当作亡魂的引路魂。这种做法对于生者而言是无尽痛苦,需要生生地感受着自己的魂魄被剥离,犹如呕心抽肠,摧心剖肝,当魂魄被剥下之时,生者也便如同死过一遭。
    归不寻从没想过楼弃会是这样一个疯子。
    灶神爷身旁燃烧的长香见了底,一抹香灰被穿过厅堂的凉风拂去,留下红星点点。
    屋内的迷香也被吹散了些。
    归不寻屏气凝神,动用天山白凤凰一脉相传的治愈灵息涌遍全身,犹如一把清火在血脉间沸腾。
    体内残存的迷香终于被驱散,他草草算了算时间,大约只过去半个时辰不到。
    修长十指迎着月光,灵活结下一个法阵。
    登时,暗夜间浮现出一道唯有归不寻能够看清的淡蓝色灵丝。
    原先他往寄望舒眉心注入灵流只是为了帮她稳住体内紊乱息流,传输灵力替她疗养孱弱的身体,却不想会在这里派上用场。
    归不寻苦笑一声。
    如果可以,他倒是宁愿永远不会出现这样的作用。
    第65章 重返鹿鸣镇
    ◎疯子◎
    在灵丝的指引下, 归不寻横穿过鹿鸣镇,又在边界处跟随淡蓝色丝线腾身而起,没入云间。
    不知是不是今夜月明, 将有不测之事发生的缘故。
    天上的云层格外浓密, 雾蒙蒙一片,叫人辨不清其中方向。
    云间寒气凝重,墨色衣袍外渐渐结起一层薄霜。薄霜散着阵阵阴息, 泠然刺骨, 换作旁人, 恐怕早就因难以承受这份温度而止步于半道之中。
    可归不寻什么都不顾, 甚至无心动动手指捻出一团焰火除去寒凉。
    直到薄霜在他的肩头凝成坚盔, 浓密厚重的云层才终于稀薄退散,呈现出一片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景象。
    ——飘云谷。
    昔日飘云谷霞光漫天彩云间, 眼下却黑云绕月, 血色的邪气腾升, 将月色也映得猩红。
    像极了疯魔与恶鬼正在进行一场罔顾人伦的交易。
    仙君素白纯净的衣袍在一片混沌之间赫然醒目, 银丝张牙舞爪地散于脑后,在狂风中翻飞。
    那道熟悉又陌生的身影,以最平静稳重的姿态展现出最狂妄肆意的野心。
    在他身前, 少女安详阖眸平躺在以灵力筑成的淡蓝色灵台上, 双手交叠搭在胸口, 仿佛只是安静睡去。可她本该深藏于血脉之间、血肉之下的九尾灵根, 此刻却金光闪闪, 一寸一寸与肉|体分离。
    ——这是起死回生之术的最后一步:献祭。
    只要灵根完全脱离肉|体,与逝者亡魂相融, 九尾的肉身便会瞬间消散。
    冷汗涔涔顺着归不寻轮廓分明的下颌线滴落前襟, 黑袍因为主人急促的动作而摩擦发出“沙沙”声响, 此刻却被周遭呼啸风声掩埋得干干净净。
    “你疯了!”
    归不寻妄图上前阻止楼弃,然而指尖还未触及那身白袍,就被一束巨大屏障电闪雷鸣般激回。
    楼弃竟然也会施展磐界?
    白衣仙君缓缓回身,对上那一双狰狞愤怒的狼眸,而在他的眼中,却只剩下淡漠与微微燃起的一丝希望。
    如果归不寻有心思仔细观察,就会发现那其实不是希望,而是绝望后的解脱。
    “归不寻,你爱她。”
    “那你就更应该明白,我不得不这么做。”
    ……
    近在咫尺的仙君因为过度使用灵力而开始难以掌控体内灵息涌动,逐渐溢出,形成一层幽幽蓝火包裹着他。银白如瀑的发间,一对晶莹剔透犹如琼枝般的硕大鹿角正一点一点显露原形。
    归不寻恍惚一瞬。
    他将楼弃视作仙人太久,都快要忘记此人原先也是鹿族之子。
    也难怪他能习得磐界之术。
    眼下迫在眉睫的形式给不了归不寻太多时间琢磨楼弃的身世,寄望舒身前金光烨烨的灵根已然腾出大半,一股幽魂如饥似渴的萦绕在二人周围,一圈又一圈,不知疲倦地附在楼弃耳畔说着些什么。
    “夫君,就差一点,我就能来见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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