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在相州之时,阿照似乎未从在我面前展露如此这般的悲色,譬如我头次同她照面,不啻是她在婚宴中醉酒,注视我的双目倏然间泪眼婆娑。事到如今,我又怎会记得自己当时究竟闪出何等念头,只自以为洞彻她的软肋,尔后便利用她的欲念,一步步将北条兄妹逼上绝路。
    那日生出的恶念如今仍未褪去,阿照自始至终仅仅是我的一枚棋子罢了——我如是坚信。
    “你不倾慕于兄长,也不似爱着右中将。这些一度成为你丈夫的男人并未使你付诸真心。那么对我呢?你可曾像嫌厌兄长一般厌恶我?不会的,不该如此才是。那些感情不应是虚假之物。”她方才止息,此际说完却又再度颤抖起来。这恰似霰雹骤降时唐突刮起的风,愈演愈烈的阴风或该将我迎面撕裂。
    “你和你兄长从来就是一样的家伙。他一早发觉你对我生出绮念,所以才要变本加厉对付你。若不是你们兄妹阋墙,我怎能如此轻易地乘虚而入?”
    她的心跳愈来愈密,自我的乳房传遍全身,我想那演奏雅乐时响彻霄汉的击鼓声也就不过尔尔吧?
    “真是荒谬之至。你我都是女子,你却生出这种悖逆之念。不过我倒要多亏你的这份念头。”
    “那之后你为何还要来找我?在二条那次,甚至不惜扮作游女……还有之后的每一次相会,你都没有拒绝我不是吗?”
    “当然是为了利用你啊。你这蠢女人就合该给人欺骗,被人充作兵器使唤。好在你是个女人,是个不会为我带来任何隐患的女人罢了。若是同男人私通,毋宁同样有败露之险,还会酿下不该有的祸胎。”
    讲出的话究竟有几分真实,连我自己都不甚明白。谎言一旦讲出便无法回头,惊雷该劈倒树木,之后便会引发回禄之灾,我不是救火的行善者,仅仅是在火上浇油的歹人。
    “我从未对你抱有何种别样情意,对这世上其他人亦复如是。不光那些随便处置家人的武士,感情于我亦是分毫不值。我所做的一切皆是为了掌控整个国家。我原只是身份下贱的平民,多年来受尽为人所鱼肉的日子——生下来就是大名掌上明珠的你究竟体会过朝不保夕、食不果腹的滋味吗?在你享尽荣华的时候,我却得向你们这种人奴颜婢膝,连自己的生死都无力主宰。幸而父亲篡夺主家,终于也做了大名,我当然也能把你们踩在脚下。说到底,你们这些坂东武士也只是朝敌⑴之后,是教朝廷忌惮的乱臣贼子罢了。王朝曾一旦覆灭,武士的时代也该结束了。睁开眼好好看看吧,阿照。由野蛮的武士统治的六十六州已变作何种地狱!”
    “原来你竟怀有这等野心。”她眼中浮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俄尔又道出句教我同样感到诧异的话:“但我可以成为你的臂膀。我与你深深厌恶着同一乱世,你不该如此隐瞒内心,将我当成兵器使用又有何妨?”
    “你真是自不量力。”我嗤笑道,“这些年做惯了武士,忘记自己不过是个冒牌货了吧?是啊,阿照,你兄长再不堪,也是可以名正言顺继承家业的武士,不像你只是个羸弱无力、由人摆布的女人。设若内大臣得知你的真实身份,会否将你就地处死,还是索性迎你为养女,把你嫁到哪一家作为联姻筹码呢?目下的你不论是武士还是女人,只是随今川使唤的牲口器具,内大臣供你吃食,同时指示你去伤人。离了内大臣这个靠山,你什么也不是。如此我又怎好轻易褫夺别人的器具?”
    “所以你委身土岐晴孝,是因为相中他持有的权势吗?”
    “没错,难得你终于明白一切。我会为右中将生下嗣子,留待他日继承大名身份,且最终掌控六十六州,我便可顺理成章地坐拥天下。武士曾迁灭王法,旧的武士又被新的武士取而代之,由武士来推翻武士再合适不过。”
    我赤裸的后背上沾染着她先前流下的眼泪,如今再被她掌中渗出的大量冷汗覆盖。她稍稍松开我的身体,屹立在我身前的身躯不住痉挛。她眼里的光芒乱成一片,我就要在这混沌中给予她最后一击了。
    “所以你已经没用了,阿照。并非武士之身的你业已发挥出一切价值。不消说每每看到你这副模样,便教我想起你兄长北条胜彦,委实令人作呕。你兄长浑如樗栎,你们兄妹俩较之而今身为我丈夫的右中将简直判若天渊。早知如此,我何必要拐弯抹角嫁到小田原城?又怎会遭遇你这无可救药的蠢货?”
    一语道尽,我闭上眼睛,佯作不屑一顾地别过头去。阿照也一把推开我的身体,忽而恶狠狠地说着:“我这便教你知晓,右中将绝非可堪依恃的对象!”我像个被砍掉翅膀的鸟一样扑倒在地,但见她的脸与声音向远方飘去。
    她大抵该就此去完成自己最后的使命。此间离开之后,她未再来过,再无人能下到这寂静的地牢中同我讲话。长久身陷囹圄,我依旧辨不出旦暮,奈因粒米不进,身陷昏厥之际,静待的时间好似恒久延长。听闻有病人常年缠绵卧榻,鲜少有机会自力用腿行走,原本健康的双腿也会形同废置。尽管我或许会因饥馑而死,但那始终被束缚着的手脚会否逐渐衰朽?
    如今业已无力思忖。本想就这样睡到死去,复于迷惘中猝尔睁眼,干涩的喉头发不出一点声音,仅能微微翕动的嘴唇像似在亲吻泥地。眼底仍旧一片漆黑,蜡灯早该燃尽,原先我尚能看清自己身下的阴翳。即令如此,索性再次合上双目。
    “殿下!”
    直至尖锐的调子剐蹭起耳际,迟钝的身体无法立刻追寻那声音之主,不过模糊的视野里终于又绽露出光明。
    “殿下,小人马上来救您。”
    我感觉自己正被抱起,身上的绳索应被解下。来人撬开我的嘴巴,喉咙本能敞开,任由她将水流灌进我的身体。
    “事情已大功告成,此次决计万无一失。殿下已经没必要再这么折磨自己了。”
    “是吗。”
    断断续续的声音从我得到滋润的喉咙里发出来,泉替我披上衣服,虽然这地牢中并不算冷。
    “北条军由飞騨穿过越前,叁日前就已逼入江州。事发突然,小人一路赶回,就中还没听到什么消息,估计京都方面也刚刚得知。”
    “这才像她……”
    我轻笑一声,遗憾不能讲出太多话。
    “局势已不可扭转,纵使佐和山城未被攻陷,今川纯信也不能再视若无睹。他定下众家臣盟友间互不侵犯的法令,如今他的亲侄子破了规矩,就算上方有意包庇,也必须得自断臂膀。”
    难得见泉的眸中掺入喜悦,讲出的话也比素日更多。
    “还要再等等。”
    “殿下不现在就回播磨?哪怕只有小人一人,也定能将殿下平安送回主公身边。”
    “不。我还有最后的事要见证。”
    我倚着泉的身体,两条胳膊耷拉在地板上。我努力抬起一只手伸向她的衣服,然她却心领神会地扶住了我的手臂。
    “殿下放心,那件宝物照旧四角俱全。”
    “好。”
    我疲惫不堪,遂再度闭上眼,这安心之时实在难能可贵。
    “你将畠山新五郎处置了吗?”
    她忽然不作应答,我的质问必然出乎她的意料吧。
    “没什么,你做得很好。”
    我补过一句,而后便靠在她身上沉沉睡去。
    泉始终以那副姿势陪伴在我身边,可我却在二度睁眼时将她支开了——因为这座城的主人就要复归了。我教泉再将我捆起来丢在地上,身上的衣服自然又被脱光,我现在的这副模样应与她走时相差无几。
    “没想到你还活着,也是,你也不愿意就这样含恨而终吧。”
    我不愿现在就睁眼,她的脚步和语调稍显急促,腰间也应仍佩挂刀具,刀鞘前后摩擦的声音夹带着其余几种声音一齐擦过耳际。
    “你猜我做了什么?雪华,我已经把你彻底变成我的东西了哦。”
    她手中还拿着些什么,是水吗?我听到了液体摇晃的声音,不过下一刻她就把那东西全数淋在我身上。
    我这才明白那根本就是血。刺鼻的腥味贯穿了我的鼻腔,我的头发俱被血液浸透,此时正一片片黏在我身体上。
    “仔细闻嗅吧,这便是你丈夫的气味。”
    我几欲睁眼,但眼皮和睫毛上满是血浆,血迹在我身上糊成一团,眼下的我才更像是赤鬼吧。
    “骗你的。”
    她将我肮脏的身躯提起,随后贴在我耳边说道。我像似动弹不得的长虫,用“提”这个词叙说自然再合适不过。
    “但我确实杀了土岐晴孝,本来还想把他的脑袋带来让你亲眼看看呢。”
    “呵。”她满口轻蔑,我便顺着她的口气讥讽道,“你杀了他又能改变什么?现在你成了大逆不道的反贼,你已经时日无多了。你就等着被自己的亲姑丈割下脑袋吧。”
    我把眼皮翻起一点,眼前果然遮着浓密的血帘。不过那并非我脸上的血迹,而是她衣服上的污痕。
    “我早就做好直面这一天的觉悟了。”她连浑身是血的编缀铠甲都未解下,接着说道:“纵使临终念佛十遍,我也会下地狱的吧。”
    她再度抱我,不断涌上我鼻尖的腥气不知究竟从何处传来。
    “你这种人还去不了那地方。况且,我可不想在叁途也看到你这蠢女人的脸,你就该在秽土受尽折磨。”我数骂她,她始偏过脸看我,但见她眼中汇聚着难掩的哀戚,过去我亦曾目睹她这幅神色。
    “原来你如此嫌厌我,竟连死也不愿得见啊。”
    曾几何时——小田原城的那场婚宴,距今已有十六年之久。她在婚宴中一度醉酒晕厥,待她醒来后,我亲自前去看望,当时我捧起她的脸庞,她眼中便充斥着这样的神色。
    她一开始便看着我嫁作他人妇,到最后也要听我亲口诉说对她的满腹憎恶。
    “雪华,看来我只能陪你到这里了。”
    泉将我从松本城救出来的时候,外头儿业已入夏。护城河道波光粼粼,岸边垂着几株苍翠绿柳,树梢上传来阵阵我在地牢中难以耳闻的蝉鸣。
    忘记最后一次跟阿照还说了些什么,抑或者二人自那之后便什么都没说。
    她亲吻着满脸是血的我,用舌头将我身上的污浊舔舐干净,随后粗暴地侵入我的身体。在这样的强占中我不该生出快感,但下身还是不由泻出浆液,被强行撑开的阴穴也享受起被她占有的滋味。
    正如她所说,这是最后一次。我在最后一次的交合中迎来绝顶,阴部涌出大量爱液,好比我现下正流着的眼泪一般。
    “殿下,来擦擦脸吧。”
    她用鲜血浇遍我的身体并非明智之举。一时交媾结束,我身下恍然泛出赤潮。她没有发觉这再寻常不过的妇人经血,也就将永远地被那个低劣的谎话蒙在鼓里了。
    低劣的谎言,一如卑劣的我。
    我斜靠在泉肩膀上,她的袖子几近湿透。浮船摇晃摆荡,舟楫划开水面,行过之处余下一行白浪。远远能眺望到笼罩在暮色中的淡路岛,如今的濑户内海早已平静无波,风暴的中心正处于我幼时居住的畿内。
    泉雇了车驾,我们伪装成客商的模样一道离开信浓,随后又从伊势湾走水路穿过南海道里侧,眼下即将平安抵达我父亲所在的播磨姬路城。
    二十年匆匆逝去,我漂泊在外的人生终于要告一段落。闭眼睡去时,脑中净是些再也见不到的故人的身影,那之中有我讨厌的丈夫,有在那两座城中尽心服侍我的人,也有永远停留在我离开那日的母亲。
    当然,还有没来得及作别的阿照。
    泉把原本属于我的东西交还予我,我将那黄丹色的玉璧取出细细端详,霞光下的玉器反射出耀眼辉泽,纯净的壁中没有丝絮,外表面那由镰仓时代才雕刻上的十六瓣八重表菊纹更是完美无瑕。
    从前我便常常思索,如此华美的器物当真是由王朝时代流传下来的珍宝吗?
    无与伦比的玉璧犹如琼楼金阙,我母亲从前就是被关在镌刻着至高无上菊纹的牢笼中。可我要做的便是把自己也亲手关入那座牢笼。为此我出卖所有,我奉献自我,我物尽其用,蛰伏多年的我终于就要步入博得这天下的最后关头了。
    但除了手中的这枚玉璧,我大概已是一无所有。
    泉替我擦掉了风干的泪痕,我将玉璧收起,又倚在她身边沉沉睡去了。
    若是蔽聪塞明,是否就能在梦中将我身边的女子当作是你呢?
    注释:
    ⑴北条义时(一一六叁—一二二四),镰仓幕府二代执权,北条政子之弟,源赖朝妻舅。承久叁年(一二二一),后鸟羽上皇宣旨称其为朝敌(即与朝廷作对的乱臣贼子)且昭布追讨,北条义时遂西上攻打朝廷,后再流放上皇,史称承久之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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