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消息一出,众人均是满面喜色,薛老太太忙命人让座给吴氏,“胡闹!既有了身孕,眩晕不适,就该好生在房里休息,叫人来回一声就是,怎还叫她吹这一路冷风?”
    又关切地握住吴氏的手细问:“可还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有什么不妥,切不可瞒着不说。都已是四个月的月份,先前没觉出什么?可是伺候的人不仔细?”
    众人围在吴氏身边,人人欣慰,个个关怀,林氏悄然退开几步,脸上挂着与其他人同样的笑,嘴角却僵硬得厉害,拢在宽大袖中的手指紧紧扣住身侧的椅背。
    薛家钟鸣鼎沸,世代尊荣,只是到了这一辈,人丁便有些单薄。
    杨氏嫁进来十余年,仅养下两个闺女;二奶奶王氏膝下一儿一女,养不到三五年便陆续夭折,如今房里只有个庶出的哥儿;三奶奶吴氏纤弱,先天不足,前后两回有孕,都是不足月便掉了。原先有她作伴,林氏尚可自我安慰,左不过先嫁进来的人也还没有子息。
    可如今吴氏前面一胎才没了多久,这便又有了四个月的身子,转念想到自己和薛晟的相敬如“冰”,心中有如刀绞。
    身后递来一只茶盏,触手温热。转过脸来,见是顾倾,正一脸担忧地望着自己。
    林氏接过茶来,垂下头抿了一口,微甜的枣香裹着参茶的热意,熨帖地在口腔中铺开。
    林氏稍稍有了些气力,将茶推回给顾倾,含笑上前向吴氏道“恭喜”。
    屋里亲亲热热说着事关生养的话题,年纪小的几个小姐公子们都被婆子带了出去。
    顾倾在阶前泼了那盏茶,一回头,却见薛勤不知何时从屋里溜了出来,站没站相地靠在身后的雕花黑漆大柜上,“好姑娘,上回你还没说你叫什么名儿。”
    一帘之隔的堂中,这人有孕的妻子正忍着不舒服听人讲生育经,来来往往端菜送水的丫头们近在咫尺,薛勤却全没该维持主子爷威仪的自觉,半眯着眼睛对隔房弟妹贴身服侍的丫头调笑。
    姑娘穿了身老气横秋的青布衣裙,扎着土里土气的同色头绳,一身素净打扮,站在人堆里一点不显眼。窈窕的身段掩在宽大不合身的衣裳里,若非他阅人无数目光毒辣,差点就被这样一个尤物从眼皮子底下溜掉。
    站在背着光的地方,姑娘滑腻洁净的脸蛋也泛着健康莹润的光泽,五官称不上张扬大气,有别于时下流行的明艳佳人,秀眉杏眼,玲珑小口,整张脸也就他的巴掌大小,是个长辈眼里最没福气的长相。身量也纤细,那腰兴许半只臂膀便能整个儿环住。想到这儿,他更凑近了几分,手掌贴着勾起的棉帘绕到她后背。
    还没摸到半片衣料,姑娘一扭身,鱼儿脱钩般逃了开去。她歪头瞥他一眼,将手里那只空着的茶盏推到他怀里,“三爷这么闲,不若斟盏茶给三奶奶喝。”
    姑娘不假辞色,薛勤半点不生气,好脾气地端着托盘接过那只空盏,想顺势摸一把她的小手,姑娘却是避得飞快。
    薛勤压低了声音笑说:“你怕什么,三奶奶最是好性儿了。告诉三爷你叫甚么名儿,回头托人买头花衣裳给你送去。”
    顾倾哼了一声,横他一眼,自顾就朝堂中走去。
    薛勤捏着茶盏,凝眸望着她离开的背影。——适才那一眼,秋水横波,春色流转,直叫他骨头都酥了半边。
    众孙媳服侍老太太用了早饭,各自说些家常话便散了。
    诚睿伯夫人刘氏身体不好,常年用药,林氏及大奶奶从上房出来,还需去她的院子请安侍疾。忙活了半上午,林氏一脸疲态地被顾倾扶回竹雪馆。
    “奶奶,快吃点东西垫垫肚子,早上您就饮了半盏杏仁茶,莫饿坏了身子。”顾倾端了几样点心来,摆在炕桌上头。
    林氏哪有心思饮食,挥手命她将东西撤下,“我没胃口。”
    顾倾还待劝两句,忍冬便掀帘从外进来,“奶奶,夫人叫人传话来了,问您今儿可得空,往集雅茶庄走一趟。”
    城南集雅茶庄是林家给林氏陪嫁的产业,林太太叫她去那儿,多半有话交代。
    林氏心烦意乱,适才在上房已生了一肚子闲气,加上昨晚被丈夫冷落的难受苦楚,这会儿一并爆发出来。
    她一挥手,将桌上没来得及收起的点心拂落在地,红着眼睛喝道:“不去!你去跟她说,我身体不适!个个都来寒碜我,还嫌我不够烦?滚!都给我滚出去!”
    忍冬满脸尴尬,被顾倾挽着手臂带出抱厦。才出了屋子,就听窗内一阵打砸声,花瓶瓷盏渐次落地,而后才是林氏压抑又难耐的哭音。
    林氏一向脾气大性子傲,众婢虽是忧心,却没人敢在这时候进去相劝。
    忍冬喊来个小丫头,叫她去回了外头林家的来人。
    两日后,便是林氏舅父的寿宴。
    作者有话说:
    大家今晚都付wei款了吗?好梦~
    ps:薛勤这个渣男我先骂了,缺大德。
    第3章
    作为姻亲,这种日子薛家自然要派人前去送礼。
    杨氏事忙脱不开身,二房薛谨夫妇便领了这差事。一行人在大宅前的广场上下了车,早有舅家的小辈们守候在门前,亲热地拥着薛家几人朝内堂而去。
    听说薛家人到了,喧闹的上院为之一静。这几年诚睿伯府势头正好,薛诚协助上峰办了几件轰动城内外的大案,深得圣心。薛晟外放江州,深耕数载,解决了翠屏山一带频发的祸乱,如今奉旨回京半月余,时常被召入宫中议事,任谁都瞧得出,圣上这是有意留他在身边重用。
    林氏一族自然越发重视这位“贵婿”,这一代林氏族中子侄拔不出精明能干的苗子,后人们躺在祖宗从前的功劳簿上,世家豪奢的派头做得虽足,底子却早就空荡无物。为办今日这场寿宴,林氏的外祖母韩老太太甚至拿出自己攥了半辈子的压箱体己。
    韩家大奶奶亲自迎到门前打了帘子,林氏和薛二奶奶王氏一前一后步入内室向韩老太太等人见礼。
    王氏噙着笑道:“今儿原该是我们大嫂子随五弟妹来给老太太磕头,只是我大伯母身边离不得人,大嫂子脱不开身,特命晚辈替她给老太太、太太们赔个不是,今日实在失礼。”
    众人忙齐声请她起来,妇人们簇拥着二人坐到上首,韩老太太笑着问候过薛家的几个长辈,与王氏寒暄片刻,才把目光移向林氏,“听说,五爷这趟回来便不走了?多年独在外头,身边也没个知冷知热的人服侍,可清减了?”
    林氏不敢迎上自家娘亲锐利的目光,只能假作不见,挤出一丝笑来回外祖母的问话。
    “五爷一切都好,外祖母不必挂念,五爷也念着咱们家这些亲眷,多回与我念叨要来给外祖母磕头,只是重任在身,暂未得闲,还望外祖母宽宥。”
    韩老太太笑道:“瞧你这孩子,说什么外道话,都是一家人,什么时候见面不成,非紧着这十天半月的功夫?男人家的天地在朝堂上头,多少大事等着他办,你切要记着,任什么时候,都不准耽搁了他外头的要事。”
    林氏见长辈们并未责怪薛晟今日的缺席,暗自松了口气。侍婢们上了新茶来,二舅母便推着几个十四五岁的小姐来给她和王氏见礼。
    “娇儿,你这几个表妹可日日念叨你呢,从前你们姊妹感情便最是亲厚。你刚嫁人那会子,这几个丫头失落得要命,镇日喊着要去伯府找你耍乐。”又对那几个姑娘道,“你们日夜念叨的娇表姐来了,还不上前见礼,说你们的体己话去?”
    二舅母这番言辞颇为刻意,林氏尴尬非常,如坐针毡,不时偷觑王氏的脸色,生怕她当众露出鄙夷的神色来。
    便是傻子也听得出,二舅母这是想要她借着薛家的势,给几个未出嫁的表妹寻些好的出路。平素暗地里托付她也罢了,偏生要当着王氏面前说出来。
    在薛家几个妯娌里头,她与王氏一向不大合得来。王氏出身清贵,诗书传家,性子难免清傲,又是早她许多年进门的嫂嫂,平素对她不甚热络,见了面几乎一句寒暄也没有。适才与她一路同车,王氏手里拿了卷书,头也不曾抬过。
    她心中暗暗叫苦,恨娘家这般丢她的脸,面上却不得不做出亲热的模样,拉过几个表妹的手,与她们含笑问答。
    顾倾与忍冬立在稍间帘外,听屋里热热闹闹的寒暄。林太太身边的婆子朝她二人走来,压低声道:“待会儿大伙儿去前厅吃宴,你们随姑奶奶慢些去,太太有话要问。”
    顾倾瞥了眼内堂,正与林太太瞧来的目光对上。
    林太太四十年华,样貌与林氏有五六分相像,母女俩就连性情也是如出一辙,为人严厉要强,凡事不肯饶让。
    约莫过了两刻钟,大舅母便派人来请众女眷移步入席。众人纷纷扶着侍婢婆子的手,陆陆续续朝外厅走去。
    林氏被人揪住手臂狠狠拽了一把,回过头,见是自家长姐,一脸严肃地给她打眼色。林太太仍坐在原来的位子上,锐利的目光盯着她,没来由地叫人心生不安。
    片刻屋中便只剩下韩老太太、林太太、林氏及她们身边得力的婆子侍婢。
    顾倾和忍冬站在外头,听得屋里传来一声厉喝。
    “跪下!”
    隔着滴溜的帘幕,只见林娇桃红色的身影直直跪落在地上。
    顾倾和忍冬是她的婢子,没道理主子跪着,她们却好生立在外头,两人也忐忑地跪了下来。
    “没用的东西!”林太太翻手抓起茶盏,作势朝林氏脸上泼去。到底念着林氏诚睿伯府五奶奶的身份,伤了头脸不得体,才恨恨地收回力道,将那茶盏死死扣在手里。
    “从前五爷在外头任上,我便劝你随他一并去,你非要与我拧着左着不肯听服。好,也许你是想要个贤淑仁孝的名声,替他守着病重的亲娘和年迈的祖母,也由得你。可你,可你……”
    林太太伸指,重重地戳在林氏额上,“人都回了家进了屋,你还留他不住,你……简直是废物!”
    林氏听着母亲不留情面的斥责,额上被指甲剜得破了皮,却半分没有觉着疼。她的脸面尊严,早就被母亲当众撕成碎片,跺得稀烂。
    每一回见到母亲,耳中听到的,便只会是这般咒骂侮辱,怪她蠢笨无能,不能赢得薛晟的欢心,不能生养子嗣,替薛家开枝散叶。怪她枉费娘家的悉心养育,不能给林氏一族带来任何助益。
    闺房之事被拿来翻来覆去的剖析盘算,薛晟一年留宿几回,夜里有没有叫水,这些最私密羞耻的琐事,就是母亲林太太最为看重的全部。
    她曾试过动手把那向母亲告密的人找出来,打杀过几个不服管教的婆子,也撵了几个不忠心的婢子,可时日久了,她知道自己这辈子都逃不脱母亲的手掌。她生在林家,注定一辈子要为林家谋利。
    “好了好了,小声些,别给人听了去。”韩老太太劝住林太太,拉着林氏的手命她站起身来。
    “孩子,你跟五爷到底是为什么怄气?你娘不是故意要跟你发脾气,她是替你着急。眼看你嫁到诚睿伯府有五年了,几个妯娌里头,只有你还没个动静,亲家太太、老太太虽面上没言语,难道她们心里不嘀咕?”
    林氏默默站在那里,背脊挺得笔直,眼泪始终含在眼圈里,倔强地不肯哭出来给人瞧见。
    “你年纪轻,模样又好,五爷离了你这些年,乍相聚,难道就没半点念想?男人家哪有那么难哄,你到底是怎么开罪了他,你细与你娘跟外祖母说。”
    林氏挤出一丝笑,喉咙里干哑发疼,咬着牙涩涩地道:“我也想知道,想知道自己到底怎么开罪了他。这些年——这些年我也早受够了!是,是我无能,是我蠢笨,学不会笼络男人的心。母亲若实在看不过,今儿二舅母推上来的那些个妹妹里头,选上几个乖巧得人意儿的,嫁进来替我伺候五爷罢了!”
    此语一出,林太太勃然大怒,姊妹几个同嫁一人,那是破落户不要脸面的做派。林氏再如何不济,祖宗们留下来的荣光还在,纵是里子早就空了,外头也必得做出个高雅的姿态来。
    “混账!”林太太再也压抑不住怒火,起身揪住林氏袖子,一巴掌甩到她白皙的脸上,韩老太太喝止已经不及,婆子们一拥围上来,拉开林氏相劝林太太,“太太息怒,太太息怒,待会儿姑奶奶还要见客,姑奶奶是薛家的主子奶奶,给人瞧见脸上的印子还得了?”
    慌忙去瞧林氏的脸蛋,见秀美的侧脸上红了一片,急着叫人拿凉透的巾子过来敷面。
    顾倾和忍冬都跟着奔进来,顾倾翻出手帕,在屏后的水盆里浸了浸,拧得半干,凑到林氏跟前,抬手替她捂住被打过的左脸。
    林氏心里酸涩难言,别过头强忍泪意,可羞耻不甘的眼泪仍是决了堤,瞬间爬了满面。
    “奶奶疼不疼?”顾倾红着眼睛,空着那只手轻轻拍抚着林氏的肩背。
    林太太自知过火,打完那一耳光,心底的怒气也消去不少,目光掠过在旁忙着换水换巾帕的忍冬,落在细声安抚林氏的顾倾身上。
    “这丫头,就是新提上来那个?”
    视线落在面上的一瞬,顾倾就已经有所察觉,她没有抬头,目光和注意力始终仅放在林氏身上。
    一旁的婆子笑道:“正是,这丫头是太太房里负责看炉火的邓婆子的干女儿,跟她姐姐顾尘一块儿被卖到咱们家的。随姑奶奶出嫁那年,才十一二岁,倒是个有造化的,得了如此重用。”
    林太太抿了抿唇,将顾倾上下打量一番方收回目光。
    身上那抹沉重如水般的压迫感散了,顾倾在心底浅浅舒了口气。
    这场豪赌她以己身为筹码,退不得,输不起,步步算计,处处筹谋。她不知道等着她到底是什么,既然已经开了头,就只能硬着头皮走下去。
    第4章
    三日后,薛晟随驾回城。先行前往福宁堂向老太太请了安,才与长兄一道进了大夫人的院子。
    南窗炕上,林氏和大奶奶杨氏分别落座两端,大夫人病容憔悴,见两子联袂而来,不由露出一抹虚弱的笑来。
    “这趟出城累坏了吧?来,快坐,给娘瞧瞧,又瘦了没有?”
    大夫人爱子心切,全没当薛晟是个早已成家立业的大人,翘首等他近前,捧住他线条硬朗的下巴,细细端详他的脸。
    薛晟在外寡言端肃,处事狠辣果决,此际耐着性子任由母亲磋磨,惹得杨氏和薛诚等人抿唇偷笑。
    屋中气氛轻松愉悦,母慈子孝说着体己之言,林氏坐在一隅,觉着自己始终都是个外人。
    正这般想着,大夫人的声音朝她的方向传了过来。
    “快去见见你媳妇儿,你才从任上回来没几日,又接连外出许多天,你媳妇儿茶饭不思念着你,回来怎能连句话也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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