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叙言。”程偃心里忽然一疼,他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只是遵循本能拥抱住儿子:“爹在,叙言乖乖。”
    他轻轻拍着程叙言的背,神情又天真又温柔。
    杜兰的老仆守在院门,他撤去门槛,让骡车进院。
    程偃看着陌生的环境,有些茫然,但很快瞥见程叙言和易知礼,还有偶尔讨厌但还是喜欢的八哥,和他只有喜欢不讨厌的马骡,整个人又安宁下来。
    程叙言他们在花厅等候,午后杜兰才悠悠醒来。他瘦长脸,眉毛黑长,带着刚睡醒的慵懒,披着一头乌发,裹着厚实的墨色团花斗篷,杜修曾言,杜兰已过花甲之年,没想到看起来竟比四五十的人还有精神气。
    对方看到杜修也不意外,反而对程偃有些兴趣。
    他径直走到程偃面前,忽然伸手弹程偃脑门。
    其他人都懵了。
    程偃捂着额头,眼睛生生瞪大一圈,“你你你是坏蛋。”
    他一下子躲在程叙言身后,又忍不住从儿子肩膀处探出脑袋,一脸怒容:“坏蛋。”
    “讨厌你。”
    第68章 保守治疗
    程叙言反手拍拍他爹, 随后对杜兰拱手一礼:“小子见过先生。”
    杜兰哼笑一声,自顾自在花厅上首坐下, 十分随性:“你此行目的是为了他罢。”他的目光落在程偃身上。
    程叙言点头, 他将程偃的病症如实道出,而后双腿一弯跪在杜兰面前:“杜先生,只要您能救我父, 不违背人伦天理, 我都愿意付出代价。”
    旁边的程偃见儿子下跪,急了, 他使劲拉儿子, 连声道:“不要跪, 不要跪。”
    易知礼也跟着跪下,八哥满屋子乱窜,对着杜兰叫骂:“坏蛋,讨厌你。”
    “坏蛋。”
    “豆豆。”程叙言招手,待八哥飞过来立刻捂住它的喙。
    杜修凑到杜兰身边,飞快道:“祖父, 言弟这一路来寻您,很是不容易。”
    杜兰随口应了一声, 饶有兴致的跟程叙言对视。他能清晰的从那后生眼中看到焦急和渴望。这样的眼神他见过太多, 但每一次看见又都会有细微不同。
    杜兰端起手边茶盏, 慢条斯理的拨茶沫:“你为何如此肯定老夫能救你爹?”
    程偃伤在脑子, 且病困多年。一般大夫听到这两句就摇头了。沉疴难除, 顽疾难消。
    程叙言小心从怀里取出一封信, “不瞒先生, 小子带我父看过好些大夫, 都无甚结果。后来经长源府的孟大夫口中得知您的存在, 这才跋山涉水而来。”这一路他们经过各个府城,郡城,程叙言也带程偃去看过,大夫都是摇头。所以与其说他寻杜兰,不如说他在寻最后的希望。
    杜修立刻接下信封递给杜兰:“祖父,您看。”
    杜兰饮下一口茶水,这才慢吞吞看起信件,良久他轻笑一声,对程叙言道:“你倒是有点本事。”
    “起来吧。”杜兰走向程偃:“老夫倒要仔细瞧瞧。”
    他给程偃号脉,又翻看程偃的眼皮和口舌。程偃几次想反抗,都被儿子按下去。
    杜兰绕至程偃身后,目光在程偃发间的银白顿了顿,他伸手轻按程偃的后脑:“疼就开口。”
    程偃:“疼疼疼。”
    杜兰:………
    杜兰幽幽看向程叙言。
    程叙言哄程偃:“爹,不要闹,好好配合大夫,等会儿我带你出门玩。”
    程偃不甘不愿的撇撇嘴,一会子后,程偃眯着眼嘟囔:这老头还有两下子嘛。
    那力道按的他好舒服,想睡觉了。程偃一阵飘飘然,忽然后脑一阵尖锐的疼痛,程偃甚至来不及惨叫就直接晕过去。
    程叙言把他爹揽在怀里,又惊又忧:“杜大夫,您……”
    杜兰接过老仆递来的热帕擦擦手,神情严肃,“后生,老夫明确告知你,就算是老夫,也只有四成把握。”
    程叙言愣在当场,整间花厅安静的落针可闻,院外的日光掩去,清风卷着枯叶,一片萧瑟之景。
    杜兰丢下这段话就出门了,杜修给昏迷的程偃号脉,欲言又止:“言弟,偃叔现下安然,他睡一觉就好…”他目光触及程叙言的神情,那张清俊的面庞没什么神情,淡淡的,像一副随手描的水墨图,寡淡无味。
    他抿抿唇:“你们先在厢房歇歇。”
    他大步离开,追他祖父。
    易知礼在花厅内手足无措,好一会儿才轻声唤:“叙言哥。”
    “知礼。”程叙言扶着程偃离开,他听到身后的脚步声,疲惫道:“我想歇会儿。”
    易知礼整个人犹如被钉在原地,他垮下肩膀,失落叹道:“叙言哥。”
    八哥也不吱声,扑棱翅膀跟着主人回屋,安静的待在主人身边。
    院子里,杜兰身边的老仆拍了拍易知礼的肩膀,“老朽
    腿脚不甚灵活,后生可能帮忙?”
    易知礼赶紧应下,他这会儿心里乱得很,正需要做其他事分散注意力。
    大街上人流如织,杜修踩过青石地面,越过无数小摊铺面终于追上杜兰,然而老头一扭身径直踏入酒楼,一开口就是两坛花雕。
    杜修:………
    杜修从小二手里抢过酒坛子,跟着他祖父上二楼包厢,房门一关,他忍不住道:“祖父,您医术冠绝国朝,天下没有你治不好的病。”
    杜兰:“呵——”
    杜兰讥讽道:“便是华佗当世,也不敢这般自夸。”
    杜修哽住。
    杜兰给自己倒了一碗酒,仰头饮下,发出一声喟叹:“果然比茶水有味多了。”
    “祖父……”杜修念叨。
    杜兰靠在椅背,望着屋顶出神:“你三岁识药,认的第一个词是草药名,吃的第一口辅食是药羹,你难道看不出程偃的病症。”
    杜修别开脸,就是因为看出才这般,否则他亲自动手为程偃治疗了。
    杜兰垂首,打量对面的孙子:“不过大半载未见,你什么时候这么古道热肠?”
    虽说医者仁心,可正因为医者见多生死,所以内心也比常人麻木。如许大夫那般见惯别离老去的人生常态之后,仍为世间真情动容的属于少数,其他医者还需要时间历练。
    杜兰还记得去岁夏日,经他们祖孙医治的一个男人去世,男人的家人哭的肝肠寸断,两日后男人的妻子殉情。
    杜修知道消息后也只是叹一句:命数如此。
    骤然听到杜兰的问话,杜修一抬眼对上祖父洞若观火的眼睛,包厢的扇窗大开,一只小麻雀落在窗台,叽叽喳喳。
    “我……”杜修低下头,犹豫片刻,杜修将他在货船遇险又得救的经过一一道来。
    他在杜兰的对面坐下,抓了一把葵花子剥,轻微的碎裂声吸引小麻雀的注意力。它歪着毛绒绒的脑袋,豆豆眼一眨不眨的盯着桌上的葵花子仁。
    杜修垂着眼:“我只是想,易地而处我不会比叙言做的好。”只要程叙言愿意,大可以在乡地滋润过日子,照顾好程偃吃喝,足是孝顺。
    可程叙言不远万里带着他爹四处求医,淋过大雨,晒过烈日,翻过山峰,浑身狼狈的来到他祖父面前。
    程叙言以为求他祖父治病需要什么天大的条件。其实不然,他祖父随心所欲,从不在一个地方停留过久。而求医者能寻着踪迹找到他祖父,就已经通过考验。
    求人者也需先自立。
    他欣赏程叙言的毅力,因为被程叙言救过而更有感触。他现在闭上眼睛,脑子里还能清晰浮现,忽明忽暗的火光中,介于少年与青年的男子手持斧刃杀敌的英勇模样,鲜血溅在空中,火光下,那血暗的发稠,仿佛腐朽又污臭的沼泥。只有那个鲜活跳动的人,是唯一亮色。
    杜修在意性命,但外力无可抗拒时他也认命。能活着固然好,死去他也不怨。生命和死亡在某种意义上来说,并没有很明确的分割。只当是沉沉的睡去不醒来的一觉罢。可那样总归少些乐趣。
    他还是喜欢仰头见青日,俯身怜花娇。同样是河水湖泊,盛夏是暖的,寒冬是冷的。
    白白胖胖的葵花子仁堆成小堆,把小麻雀高兴坏了,在桌上蹦蹦跳跳,吃的小脑袋都不抬。
    等到吃饱喝足,它拍拍翅膀飞走,如来时那般迅速和突然。
    祖孙俩相顾无言,半个时辰后,上年岁的老者精神奕奕的离开酒楼,他负手而行,宽广的大氅在空中荡过一个漂亮的弧度。
    杜修改道回院子,他得去安慰一下叙言。
    深夜时分,程叙言出门透气,泠泠的月辉洒落一地,他站在院中出神。
    “睡不着?”身后传来一道浑厚的声音,程叙言回头,不是杜兰又是谁。
    他赶紧一礼,杜兰摆摆手:“别整那般多虚礼。”
    两人并排而立,程叙言刚才的愁绪被打乱,这会儿他看着身边人:“不知杜先生为何起夜?”
    杜兰捋了捋胡须,淡淡道:“白日深眠久,夜里不知困。”
    程叙言不再多言。
    夜风寒凉,但一个年轻人火气足,另一老者裹着厚实斗篷,谁也未冷着。
    吹了两刻钟凉风,杜兰转身回屋,他以为这个后生有话跟他说,没想到对方一句话也无。
    院内只剩程叙言一人,他低头呼出口气,夜色里带着淡淡的白雾。
    真要论疑惑,程叙言心里有好多问题,但一时不知从何开口。凌乱的发丝被风吹起,仿佛一只手温柔的拂过他的脸,可惜却没有任何温度。
    黑暗总会退去,再过几个时辰,大地又会迎来光明。
    程叙言抹了把脸,回屋歇息。
    他后半夜才睡下,是以,次日起晚了。
    外面旭日升空,厢房内只剩他一人,程叙言起身穿衣,但没想到一开门,程偃站在院子里,阳光落在他身上,温柔的对程叙言微笑。
    程叙言还维持着开门的动作,易知礼手舞足蹈跟他解释:“杜大夫太厉害了,拿着银针在偃叔头上扎了一会子,偃叔就恢复神智了。”
    程叙言如梦初醒:“爹?!”
    程偃依旧对他伸出手,程叙言迟疑一会儿,终于走向程偃,在雅致的院子里,在温暖的太阳下,父子相拥。
    程偃拍着儿子背部的手轻微颤抖,他想起货船上那个夜晚的事,满心后怕。
    这个孩子多灾多难,旁人一辈子也遇不上的事,尽叫他受了去。
    杜兰:“咳——”
    程叙言呼出一口气,松开他爹,对杜兰深深一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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