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和与她之间隔了一个案几,一个青窑花瓶,还有几枝开到快要凋谢的白花木槿,两人都没说话。
    房门没关,阳光照进来,恰好落在季和的靴面上。他端着茶不敢多喝,怕失了态有什么惹人嫌的味儿,便放在手中摩挲,等着檀绣说话。
    檀绣的面容在白烟热气里氤氲,有种沉静的婉约。她如今才二十四岁,与三十四岁的季和相比,是很年轻的了。她似在思索着什么,就在季和耐不住这秋日最后一丝余热,将穿着黑靴的脚往后挪动时,她开口了。
    “司公,可愿意予檀绣一句话?”
    季和一惊,挪脚的动作立刻停住了,他放下茶盏,将手搭在扶手上,定定神说:“愿闻其详。”
    檀绣终于将目光移向他,潋滟的看着,那刹那眼里似有千言万语,“若季司公要了檀绣,能否今后不要扔下檀绣一人。”
    季和望着她双眼一阵失声,手不自觉握紧圆润扶手。亲耳听到檀绣如此说,他的心绪激荡的比想象中还要更厉害些。
    他听到自己胸膛里的震荡,他这辈子到如今,只体验过三次这种宛如重生般的感觉,一次是他幼时看着自己被阉那一刻,一次是他第一次听从干爹吩咐勒死了一个活生生的人,还有一次则是跪在那听到皇帝点他做内府司司公,再就是现在。
    “司公,可愿?”檀绣再问,眼里的万千心绪俱都收拢来。
    季和忽然起身,来到檀绣面前,弯身鞠下一躬,“我季和,虽不是什么铁骨铮铮的男子汉,但我今日所说,若有违背必将不得好死!今后,只要我季和在一日,定保得檀绣安乐。”
    檀绣却是摇了摇头。
    季和一愣,“檀绣不信?”
    “不,我信。”檀绣动了动手指,最后还是缓缓抬手握住他的手腕,“只是我并不是想要这个,檀绣想要的是,司公绝不抛下檀绣一人,不论生死。”
    她怎么会不信,他上辈子不就是如此,只要他还在一日,就用性命保得她平安喜乐,便是最后,也是为了她才命丧刀下。
    他季和一生贪婪,自私自利,做了许多坏事,杀了那许多人命,唯一救的一条命就是她的,唯一对得起的人,也是她。纵使天下人都觉得他该死,她也没资格厌弃他。
    季和不明白她为什么执着于这一点,但见她眼神坚定,眼底不知为何似还有隐隐水色,只能再度点头答应道:“好好,季和答应。”
    檀绣脸颊上的小小酒窝便再次出现了一次,这次出现的长久了些,引得季司公有些晕了神。
    季司公走出安宁宫中时,脸上带着任谁都能看出他心情极好的笑容。途中见了几个宫人,与他问好竟然还得了他一个笑脸,并非高高在上的冷笑,而是颇和善,霎时吓得那宫人面无人色,直到季司公走出老远,才拍拍胸口揉揉眼睛,往天上太阳望去,心中暗道莫非今儿个太阳是打的西边出来。
    阳光西落拉长,映在绣鞋尖上。檀绣一人坐在房中,端过季和方才所用茶盏,托在手中握住,轻轻叹息了一声。
    上辈子檀绣一直在追寻的就是能自在活着,可是自在两字实在艰难,她为了这两个字负人良多。
    上辈子的她与季和之间,绝无现在这般平和,或者说,一直以来都是她一人在肆无忌惮的作践季和。
    她那时因着一些误会,误以为是季和以势压迫她委身,于是从一开始就对他态度冷漠。稍有不顺,讥讽起来从不留口,只顾得给自己挣一个痛快,她觉得自己被迫跟了这么个阉人满心愤懑,自然能不高兴。于是她仗着季和情谊,肆无忌惮的在挖他骨血剖他心肺。
    季和那样一个不好相与的人,因着别人暗中嘲笑他是个没根的老狗、把不了嘴的尿壶,被他知晓了,就心狠手辣生生断送了人家一家性命。那一年的庭诏案牵连甚广,那些喊着冤的人,有多少是被他公报私仇牵连进去导致丧命的,怕是季和自己也记不清楚。
    可是这样一个人,与她相处的那些年里,却时常忍受着来自于她这个名义上‘枕边人’的痛诉谩骂。
    檀绣眼神放空,忍不住陷入了回忆。
    那大约是在她跟了季和的第二年,她因为听了别人的碎嘴而满心怨愤,见了季和二话不说就与他发起脾气。
    “如果不是你,我会落到这个境地?你道外面人家都是如何说我的?说我是个不知廉耻的,要去扒一条阉狗,惹一身臊,别人不知晓,难道你还不知晓?我从来就不愿与你在一道,是你当初强迫于我!”
    “如果我能选择,我就是死了,也不要与你这种尖声细嗓的老货牵扯在一起!”
    檀绣还记得自己那次与季和吵架,口无遮拦字字戳心,骂的季和站在房中神色狼狈脸色苍白,连嘴唇都颤抖起来。他半个袍子都被她砸的茶盏打湿了,被热茶烫红的手攥住袖口,脸上一丝笑都挤不出来了。那次,她真的以为季和不会再忍了,可是到最后,他也只是一句话没说的转头走了出去。
    季和走后,她枯坐在床边,就呆呆的看着地上的一片狼藉,直到小太监小心翼翼的进来收拾东西,小心的喊她说:“檀绣姑姑,干爹说了,您好好休息,身体不舒服明日就不必去当值了,他会替您打理好那边的事,还叫您放心,他这些时候都不会回来,这边您一个人住着,大概能自在些。想吃些什么吃食,就吩咐一声,咱们小膳堂都能做,前边还送了两盆雪中梅,您喜欢就搬到院子里来,看着也能高兴些。”
    小太监说得小心翼翼,因着季和对她态度从来小心,连底下这些小太监们,都战战兢兢看她脸色,连对待季和都没有如此谨慎过。
    她当时厌恶着与一切与季和有关的事物,一再踩着他的退让而得寸进尺,趾高气扬理所当然的在他身上发泄着自己所有的不痛快。
    她那些时候对季和的态度有多糟糕,后来知道真相后,对他的歉疚就有多深重,及至后来她幡然醒悟,想要补偿,却手足无措不知如何去做。最后,她还没来得及做什么,季和就死了,死在他面前,血溅了她满身。
    她终于得了自己想要的自由,可她一点都不快活,她是死于心病的。季和死去没多久,檀绣也死在了病榻上。她觉得也许正是因为自己死前也记挂着这事,所以死后才会遇到那样一个仙人,愿意与她一个重新开始的机会。
    这一次,她再不要那般苛待季和,只要他愿意,她便与他好好过日子,绝不会连累的他死在那场灾难里。她曾做错的事,辜负的人,只希望还能有机会去补偿。
    第99章 太监是真太监3
    季严思吃了饭就蹲坐在院门口,等着自家干爹回来, 足足等了差不多两个时辰, 才见到人远远从那边宫墙下走了过来。一见到季和脸上神色,他也立刻笑了,腆着脸迎了上去,双手捏了个揖。
    “干爹大喜啊!”
    季和瞥了他一眼, 想绷着,但见这小子一副笑的比他还高兴的样子,忍不住也笑了出来, 一边笑一边骂,“你这混帐玩意儿, 是你干爹的喜事, 你倒笑的开怀。”
    季严思道:“干爹的喜事可不就是儿子的喜事嘛, 儿子这眼看着就要有个干娘了, 人都说干娘就和亲娘一般的, 儿子以后就多了个娘疼, 心里可也是高兴的紧呢!”
    季和脸上笑意更甚, “你这干娘叫的也是溜。”虽说了这句, 到底没斥责他不能这么叫。
    季严思何等的机灵, 顿时就明白了,自家干爹这事儿是真的成了。干爹高兴,他的日子就好过,这能不高兴?于是他继续缀在季和后头往里走,兴冲冲问道:“干爹,干娘她是要搬到咱们这儿来住?”
    大晋宫中对宫人互结菜户对食之事并不明令禁止,对于这种关系,大家俱都心照不宣,于是在琼巷和柏巷之间就有个专门住着菜户的街,要是确定结了户,就搬在一起去住,做寻常夫妻相处。但那是一般的宫女太监,像季和这般,有个单独的院落,自然是可以把人接来这里住的。
    抬靴走下楼梯,季和脸上喜意更明显些,嘴里道:“她是要搬到这里来,只是这些日子却不行,要等到她下次旬休,到时候你带几个有力气的小子过去帮忙,挑那稳重老实不敢乱说话的,别选些油腔滑调手脚不老实的去了,细心些,仔细别弄坏搬漏了东西,听着她吩咐别惹了人不高兴。”
    说了一通,季和玩笑道:“要是这差事办不好,这回你的赏钱就一文都没有。”
    季严思笑嘻嘻的,“那哪能啊,儿子一定好好伺候着干娘,让她服服帖帖舒舒服服的搬到这儿来,到时候干爹可要给儿子包个大红包!”
    “差事能办好,少不了你这小子的好处。”心情高兴,季和显得好说话了许多。
    过了二门,见到廊下挂着十几个笼子,里面鸟雀叽叽喳喳的,一个小太监正在喂食。季和脚步一顿,手指一点选了两只羽毛最鲜亮漂亮的,让挂到后头去。
    “等人过来了,住在后头,这两只鹦鹉给她逗个趣儿,这两日让人好好教教这两只鸟,夸人的话会不会?”
    后头这句话问的是那养鸟的小太监,小太监有些胆小,低头答道:“会的会的,司公放心,小的定然给它教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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