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许太医来给若芯诊脉这个事,顾连城只觉大材小用,一个月看上一两回也就很够了,没必要隔两天就来,他在太医院待了一年,还没见过哪位太医给大户人家的夫人诊脉这么殷勤的,更叫他诧异的是,许太医竟也不嫌烦,每回诊的都十分仔细,生怕有什么纰漏。
    许太医当然不嫌烦,刘钰大把大把的银子给他,他乐的天天来,只是有被若芯欺骗的前车之鉴,确也不敢大意了。
    “姐姐,你说许太医这样隔三差五的往咱们家跑,钰二爷得给他多少银子呀?”
    顾家,许太医一走,若兰就急不可耐的问若芯。
    若芯哪里知道刘钰给他多少钱,只说:“我只知道,不管有没有请许太医诊病,过年过节的时候,管事的大奶奶都会封了厚礼给太医们。”
    又看着若兰一脸羡慕的神情,打趣她道:“我只当你是好学医术,才这样殷勤的向许太医请教,原是惦记着人家太医挣钱多,请教那些来了。”
    若兰:“族里姊妹都说羡慕我,羡慕我去大户人家家里随口说一两句话就能把银子挣到手,她们哪里知道,我那是做了几大车的功课,才把那些祖宗奶奶们哄高兴的,回头我就把许太医的事讲给姊妹们听,告诉她们,她们可不该羡慕我,该羡慕像许太医这样的太医们才是。”
    若芯疑惑问:“许太医什么事?”
    若兰:“还能什么事,就他隔两天就来给你诊脉的事呗,哪有孕妇都五个月了,还日日让人诊脉的,这银子挣的,简直不要太容易好吧。”
    若芯瞪她:“你不许出去混说…”
    若兰笑的一脸调皮,继续打趣若芯:“姊妹们听了肯定都会觉得,觉得这大户人家的爷,别都是冤大头…被无良太医给坑了…哈哈…”
    若芯又狠狠挖了她一眼,想这丫头从小牙尖嘴利,惯会打趣人的,却也不好跟她提,是因为之前掉胎的事才被刘钰一直盯着,只说:“人家许太医挣钱哪里容易了,就你天天缠着他问这问那的,给老人家都问烦了。”
    “你不也一直在问,我好歹问的还是些他能答上来的问题,姐姐你倒好,逮着一个病症就往死里问,还都是些疑难杂症,许太医明明是被你给问烦的。”
    姐妹两个性格不同,从小学医的风格也不同,若兰做学问博而广,看的杂七杂八的书也多,医病喜欢先表后里,若芯做学问却是专而精,喜钻牛角尖,非要研究透了才肯罢。
    在娘家待了四个月,若芯难免会想起自己小时候寒窗苦读,指着书里一个难题反复请教族中医长的事,也时常想起姊妹们互相比着,看谁的方子写的好的事。
    这几日又被若兰给熏染的,跃跃欲试的就想去医馆里给人诊病,甚至看着若兰绞尽脑汁,琢磨怎么才能从许太医那儿学些在大户人家挣钱的门道的时候,竟也不觉的这丫头市侩了。
    若芯对挣钱没太大兴趣,只觉的这些打小用功学起来的东西,不管用来挣钱还是干别的,都不应该荒废了。
    若兰似是看出了若芯的心思,忙坐到她身边哄她:“姐姐别烦,回头我再多拿些书来你看,等钰二爷不跟看犯人似的看着你了,我再带你出去逛一逛,好不好?额…要是你实在手痒,我就把我的医案拿回来,你帮我录医案,如何?姐姐的字写的好,又有耐心写,用词上也拿捏的准,正好可以帮到我。”
    若芯这才察觉,她在顾家养胎,跟在刘家养胎好似也没什么区别,都是一样的被刘钰管着拘束着,这让她觉的很不自在,不由气恼道:“在自己家里,竟还被他管着,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心里不由腹诽,那男人的影子就像一张无形的鱼网,不管她走去哪里,都在结结实实的笼罩着她。
    若兰:“我瞧他明着不敢管你,暗地里是一丝一毫都不肯放松,昨天我回我婆家的时候,你猜怎么着,我们家那位爷,突然就跟我说,让我没事多管管孩子,别老往娘家跑了,哼…我一眼就看出这里头有猫腻,没两句话就套问出了因由,原是钰二爷找他吃过酒了。”
    又往贴了宫花剪纸的窗子上瞧了瞧,小声说道:“不过姐姐,咱们关起门来说话,我还是觉得你这样的性子,该找宏毅哥哥那样老实又死心眼的人才好,钰二爷这样惯会算计的,姐姐哪里是他的对手了。”
    说罢露出遗憾的苦笑,又道:“不过你此番回家,我倒是觉你变了不少,心眼儿比以前多多了,定是在你婆家受欺负怕了,给逼出来的吧。”
    “你这死丫头,又打趣我。”
    求生,是一种本能,在刘府那样的地方待久了,即便再没心计的人,也会或多或少长出几道曲折回肠出来。
    若芯不放心的又问:“那…那后来呢,你夫君没为难你吧?”
    “他想为难我,也得有那个本事,我不为难他罢了。”
    “……”
    二人说的热闹,有下人进来禀报说“姑奶奶,云裳府的人给奶奶送衣裳首饰来了。”
    闻言,若兰眼眸一亮,开心的问:“这么周到的吗?都送到家里来了?”
    “快请进来。”
    若芯不由嗔怪道:“你一个女医,怎么竟对这些黄白之物感兴趣了?”
    若兰:“女医怎么了,女医也爱漂亮衣裳,也爱贵重首饰,也爱被人夸好看呀。”
    因为要见客,若兰便不再咋咋呼呼的跟若芯闹了,端端正正的坐回了炕上,又苦口婆心的教若芯:“姐姐,人靠衣裳马靠鞍,别人第一眼看你体面了,后边你想做什么岂不是更便易,姐姐莫要因为自己身段好,就忽视了着装打扮,那样是会吃亏的。”
    若芯原是在清河那样无色无味的小县城藏了五年,后又一举进了刘府那样的大染缸,便没能深刻体会到体面衣裳给她带来的便易之处。可能是刘钰在云裳府给她花了钱了,她在刘府这两年穿的戴的也算得上体面,故而对穿着打扮没多放在心上过。
    若兰却不同,她得日日上心搭配着怎么穿戴才合适,比如今儿去给这个夫人看病,得穿这件,免的被人小看了去,明儿去给那位夫人看病,得穿那件,可千万别在颜色上压了人家,这才对研究衣裳有着极大的兴趣。
    云裳府的管事娘子带着两个小丫头从外走了进来。
    管事娘子指着一个丫头手里的托盘,对若芯说:“奶奶,这是一件藕荷色碧纹苏绣的长裙儿,怕奶奶畏凉,搭了一件浅绿色的素面薄坎肩,奶奶的肚子一日比一日大,永娘专门做了细褶下摆,奶奶正当穿。”
    又指着另一个丫头端的托盘说:“这个,是照奶奶的吩咐,按兰夫人的身量做的,一件葱绿盘金彩绣的褙子,一件月白地儿绣花裙,首饰都是最时兴的海棠绒花加碎珠钗子。”
    最后说:“二位奶奶试试吧。”
    若芯:“我就不试了,兰儿你去试吧。”
    若兰难掩兴奋:“姐姐还给我做了呀,那我要试一下的。”
    管事娘子服侍的很周到,一面伺候若兰换衣裳一面上赶着说:“奶奶哪里穿的不好,尽管提出来,我们拿回去改。”
    一时换好了,若兰便站到泛黄的铜镜前左看右看的欣赏了半天,又像只刚放出笼的喜鹊,轻快的在若芯面前转了一圈,问:“姐姐,好不好看?”
    若芯笑着说:“好看。”
    如果有来生,她也想跟她妹妹一样,每日做自己喜欢的事,发愁琢磨怎么才能挣更多的银子,被家里亲人真切的需要,甚至因为一件意外而得的衣裳,孩子般高兴的转圈。
    “对了,你们现在还做那位李如是姑娘的生意吗?就是先前住在石榴巷里,谱曲子谱的特别好的那个。”若兰问。
    云裳府的管事娘子回说:“怎么不做,她跟奶奶一样,也是按月在我们府里定做衣裳首饰的,只不过她一个月只在我们这儿做一套,奶奶做的是三套,奶奶怀孕了,这才改成了两套。”
    “那你们每个月也给她送衣裳去吗?”若兰又问。
    “李姑娘是个有名气的,虽也是我们的大主顾,可碍着身份,我们原是不管送的,但是那位奶奶后来嫁到了刘府,我们才上刘府给她送去。”
    若兰撇撇嘴,意味深长的“哦”了一声,语气里带着些看不惯的嘲讽之意。
    管事娘子见状,眨着无辜的眼睛低了头。
    若兰便转头又对若芯说:“打从她嫁了人,我就只见过她一回,还是她回石榴巷办事的时候,叫我去给她看身子去的,小产之后,她身子差了些,我给她开了好些保养身子的补药,也不知她吃的怎么样了?”
    若芯听若兰提起李如是,也有些犯嘀咕,诰命的事一出,刘家女眷几乎都来顾家看过她了,只李如是没来,按理说,那姑娘同若兰有交情,是最应该来走动的一个,可不知是不是因为出了什么事给绊住了。
    若兰一面欣赏新衣裳,一面又嘟囔道:“最近也没听说她又谱出什么新曲子来?怎么这嫁了人的女人,就只知生孩子伺候男人了吗?”
    若兰同李如是相交,多半是欣赏她的才情,也深深觉得,这样有才情有天赋的女子当今世上真的不多。
    云裳府的管事娘子搭腔道:“我们府里的永娘也这样说,说这么好的才情,谱的曲子只该天上有的,却不见她再谱了,若真就此收了琵琶,那真是可惜了。”
    若兰又打听道:“你们去刘府给她送衣裳时,瞧着她怎么样?”
    那管事娘子沉吟片刻,道:“额…瞧着也挺好的,只是…只是总觉的哪儿不太对。”
    若芯也垂下眼睛想了半晌,而后叹了口气说:“她平白没了孩子,怎不郁郁寡欢。”
    若兰听出了话里的意思,心里也颇不是滋味。
    ——
    圣旨下来的那一天,若芯到底是被刘钰哄着上了回刘府的马车。
    他说:“不接旨是要灭九族的。”
    虽知他在夸大其词,若芯却也晓得其中利害,她不能不怕。
    马车上,刘钰难掩喜悦之色,他一路上揽着若芯的腰,握着她的手,殷勤同她说着话。
    “传旨的内官一般是寅时到,太太说了,叫你接完旨就回钟毓馆歇着,别的不用管,她还亲自嘱咐小厨房给你做了你爱吃的饭菜。”
    “一会儿阿元见娘亲揣着弟弟妹妹回来了,指不定得有多高兴呢。”
    “钟毓馆里一切照旧,还是日常伺候你的那几个。”
    ……
    马车一到,刘钰就牵着若芯的手直接去了前厅接旨的花房,屋子里已经挤满了着精美华服戴体面头冠的刘家人。
    刘斐坐正首,见刘钰带若芯来的这么晚,只轻轻朝他俩这边瞥了一瞥,没说什么,却明显见得大老爷刘斌一脸不高兴的瞪了过来,似是对若芯这个儿媳妇一直待在娘家不回来很不满意,只不经意间扫见她微微隆起的肚子时,神情松了一松,转而又狠狠瞪了刘钰一眼,刘钰装看不见。
    倒是女眷们热情的围了上来,同若芯寒暄着说了两句话。
    片刻后,有管家大喊:“内官大人来了。”
    转而一个尖锐的声音传了进来:“圣旨到。”
    若芯在谭松玲的指点下,按尊卑跪在了她的身后。
    这才发觉,她此刻隐在人群之中,根本没人注意到她,她不信那传旨的内官看着这一厅堂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能分辨的出刘钰的妾室有没有来堂上接旨,而且,她认真仔细的听那小内官抑扬顿挫的念了小半个时辰的圣旨了,才听见一句有关册封她的词文,什么其妾顾氏,着封从三品诰命,就完了,前边册封康氏柳氏谭松玲时,那些华丽到不能再华丽的辞藻,到了她这儿一个没有。
    若芯倒不是在乎这些东西,只是觉得此番又被刘钰那个混蛋给诓骗了,她明明问过他,不去接旨成不成,他却抓准时机一个劲儿的吓唬她,说不去那就是藐视君上,是要杀头的。
    若芯谢恩起身时,狠狠瞪向了刘钰,刘钰担心她跪久了身子吃不消,也往后边看了过来,两人眼神一对,刘钰讪讪抬手捏了捏鼻子,心虚地又转了回去。
    前头的事一完,若芯就从前厅跨了出来,当下便被紫嫣莲心宝琴等人围住了,簇着她往后院里去。
    大家一面喜极而泣的给她道喜,一面叽叽喳喳问她这些日子里好不好,身上怎么样了?还吐不吐?
    主仆几人久别重逢,心里都感慨万千,奈何若芯只一张嘴,想说话,却一句也插不上,只加快脚下步子,急赶着回钟毓馆去看阿元。
    刘府后院里已经置上了席面,等前头爷们祭拜过祖宗后,阖族再一起用个家宴,这一场册封才算过去。
    钟毓馆里,阿元看着若芯微微隆起的肚子,小眼睛瞪的老大,他问:“真的有小妹妹吗?”
    若芯笑着摸摸孩子的头说:“这回是真的。”
    小家伙高兴的在屋子里又蹦又跳。
    ——
    快开席的时候,康氏遣人来钟毓馆叫若芯,一行人才出了院门没走多远,就被眼前的景色吓住了。
    二太太柳氏站在离钟毓馆不远处的廊下,正在训斥李如是。
    宝琴拉住一个躲老远的小丫头问:“怎么回事?”
    小丫头也吓的不轻,她说:“方才如姑娘往钟毓馆这边来的时候,正撞上二太太和大奶奶二奶奶从那边过,然后…然后…太太就生气了…”
    那边柳氏已经瞪起眼睛在骂人了:“你跑什么,我是能吃了你还是怎么着?”
    身边陪着的秦穆菲赶忙劝道:“太太,姨奶奶她…”
    柳氏转头瞪向秦穆菲:“什么姨奶奶,她算哪门子的姨奶奶?”
    这柳氏看李如是不顺眼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只没寻出机会来教训她,今儿好死不死的就在这廊下给撞上了。
    柳氏只见,她小儿子屋里这个没规矩的妾,见了她招呼不打一声就躲,丝毫没把她这个婆婆放在眼睛里。
    柳氏一时气不忿,觉得她素日里就是太宽厚了,才纵的这帮媳妇们一个两个的都这么不懂规矩。
    “以后谁也不许叫她姨奶奶,连个孩子都保不住,还姨奶奶…我们家没有这样的姨奶奶…”
    刘钏原是为了弥补李如是平白没了孩子,才要抬她做姨娘,可二房里已经破例抬了落秋做姨娘了,刘闵和柳氏便是怎么都不肯许了李如是做姨娘,只下人们已经开始私下里这般称呼起来,秦穆菲是方才说顺了嘴,才叫了声姨奶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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