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安咂舌。
    这官妓和私妓虽只有一字之差,却是大有不同。
    官妓登记在册,多以艺为主。而不在籍的私妓则是声色兼营。
    沈时砚不知怎得神情不太对。他敛目抿唇,昏黄的光线透过长睫,在眼底投下一片浓墨阴影,黝黑的眼眸有些冷意。
    楚安伸手在沈时砚眼前晃了晃,有些奇怪:“王爷?王爷?”
    沈时砚眼睫轻颤,回过神,抬眸看向两人,又恢复了往日的温和。
    “怎么?”他问。
    楚安道:“王爷您想什么呢?顾娘子叫了你好几声。”
    “无事,”沈时砚歉意地笑了笑,温声道,“顾娘子要说什么?”
    顾九把今日在侯府打听来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讲述一遍,末了,她道:“王爷,我觉得......另外一具尸首可以让醉仙楼的管事来认认。”
    楚安挠了挠下巴,感到不解:“侯府上的人不是说胭脂得了天花死了吗?”
    “楚将军,”顾九有些无奈,解释道,“天花这病可传染,胭脂若是真的得了这病,且不说侯府上下无一人受到牵染,就单单一夜暴毙这种情况就很可疑。天花虽可怕,但大多时候远不至此。”
    楚安却道:“那也有可能是岑庆得知胭脂染上天花后,没等人死,直接把她丢去义庄等死了。只不过对外声称是一夜暴毙而已。”
    顾九笑了笑:“凭楚将军对定远侯的了解,他缘何为了一个乐籍女子对外编出这么个借口?名声?”
    “......这东西他从未有过,”楚安哑然,“可照顾娘子你这般说,另一具尸体若真是胭脂,那她的死因岂不是存了疑?死者身上可并无得过天花所留下的痕迹。”
    染上天花之人最明显的特征就是皮肤上生出斑丘疹,继而溃烂,再逐渐演变成水脓、脓疱。等脓包结痂脱落后,身上所留下的疤痕终身难消。
    顾九点头,语气有些沉:“若是她,无头女尸案大概和侯府脱不了干系。”
    “王爷,你怎得不说话?”楚安偏头看向沈时砚,“你觉得顾娘子这番推测如何?”
    闻言,沈时砚对上顾九投过来的目光,眼底笑意蕴开:“正解。”
    孙氏得了传唤,当即马不停蹄地赶来辨认尸体。结果正如顾九推测那般,最后一具尸首正是侯府对外宣称得了天花暴毙的胭脂姑娘。
    楚安嘱咐孙氏不要将此事乱说后,便把人放走了。
    三人回到沈时砚办公的书房,梳理案情。
    楚安手握毛笔,边说边画:“去年冬至夜,岑庆来找胭脂姑娘,却和秦二郎撞上了。岑庆闯入房中,两人因胭脂起了冲突,秦二郎受了羞辱和殴打,气恼不已,于是在隔壁吃醉了酒,却不料失足摔死。岑庆不想让此事牵连自己,所以才和秦家结亲,想息事宁人。”
    见两人都没有说话,楚安继续道:“结果成亲这天,那名叫清秋的丫鬟却代替岑四娘子嫁到秦家。”
    楚安用圆圈环住代表新娘子的小人,问道:“可这清秋是为何替嫁呢?成亲当日岑四娘子身在何处?我觉得,理应是没了。若是不然,清秋如何能有机会代替岑四娘子坐上花轿?还有清秋是不是杀了岑四娘子的凶手?如果是,胭脂姑娘的死是不是也和她有关?”
    楚安越说越觉得头昏脑胀,他无奈地叹了一口气:“还有秦大郎,他到底在此案中扮演什么角色?”
    这时,沈时砚忽然转头,看着顾九,开口道:“顾娘子可还记得那日我们去秦家时遇到的秦大娘子?”
    顾九愣了下,点点头:“怎么了?”
    “秦大娘子犯病,将秦怀认成了秦二郎,”顾九认真回忆道,“秦怀还说是因为他们兄弟两人的模样有些许相似。”
    “正是,”沈时砚笑了下,“如果秦二郎并不是摔死的,而是被岑庆活活打死的呢?”
    楚安笔尖猛地一抖,豆大的墨汁浸染了画纸。
    他问:“可孙氏不是说她看到秦二郎从胭脂房里出来后,进了旁边的房间吗?还点了酒菜。”
    而顾九恍惚了一下,然后猛地一拍桌子,站起身:“我明白了。”
    楚安被这一动静,吓得耸了一下肩。
    他何时见过长得好看,还如此生猛的小娘子。
    “那夜秦大郎应该是来了醉仙楼,”顾九一边踱步,一边分析道,“而那时极有可能秦二郎已经死了。岑庆为了掩盖罪行,于是便和秦大郎做了交易,也就是把岑四娘子嫁给他,还有可能许了日后仕途方面的承诺。岑庆让秦大郎装成秦二郎从胭脂房间里出来,假装那时秦二郎还没死;等夜深人静时,再把秦二郎的尸首转移到隔壁房间,从三楼窗户推下,制造成醉酒失足的假像。”
    “而胭脂因为目睹了秦二郎死的真相,所以岑庆才把人赎回侯府,然后又找机会杀人灭口。”
    “但岑四娘子的死——”顾九皱了下眉,“难不成是因为无意知道了胭脂的死因,才被同样杀害?”
    说到这,顾九心中忍不住一阵恶寒。
    虎毒尚且不食子,若真是如此,岑庆未免也太不是个东西了。
    顾九扶额,又坐回原处,无奈道:“我目前也理不清了。”
    沈时砚失笑。
    楚安说:“那待明日先传秦怀问话,确认秦二郎的死因,再进一步去侯府查看岑四娘子的死。”
    话音刚落,流衡从外面匆匆进来,禀道:“王爷,今晚那扬州商人想跑,现已被属下抓回来重新关进西狱。”
    三人相视一眼,纷纷起身去了牢房。
    牢里灯线幽暗,隐约可见一个身影蜷缩在最角落处。周围的霉味掺杂着血腥味随着鼻息钻入肺腑,让人忍不住泛恶心。顾九摸了摸鼻子,忍住想打喷嚏的冲动。
    那扬州商人一听见动静,立马着急忙慌地从地上爬起来,跪在沈时砚面前,苦苦哀求:“王爷,这件事真的和我没关系啊!我就是害怕了,才会想跑。您就放了我吧,我在扬州上有老下有小,家中人实在离不开我!”
    沈时砚轻轻俯下身,温声道:“放心,待案件查明,若你确实与此案无关,本王定会亲自派人送你回扬州见你的妻儿。”
    他站起身,问道:“本王再问你最后一遍,你今晚为何要跑?以及是否认识岑淑琴和胭脂?”
    听到最后一个名字,扬州商人猛地打了一个激灵,面色瞬间惨白。
    第13章 鬼新郎
    “错了就是错了,没有原谅一说。”
    这模样一看就是心中有鬼。
    顾九眼眸微眯,走上前单膝蹲下,直勾勾地盯着扬州商人的眼睛。
    “你见过她们的尸体吧,”她伸手轻轻握住自己的细颈,不紧不慢道,“头都没了,身上还有那么多可怖淤青,这一看就是生前遭遇非人折磨。你说她们死后的怨气得有多重啊,说不准阎王爷都不敢收,每日就站在你身边瞪着你,等着哪一天你受不住这滔天阴气,两腿一蹬后,她们把你的魂魄拖到阴曹地府生吞活剥了去。”
    扬州商人吓得双腿发软,眼神飘忽不定,不敢和顾九对视。
    “你、你少吓我,”扬州商人惨白着一张脸,颤颤巍巍道,“我是奉公守法的良民,冤有头债有主,她、她的死和我没有半分干系。纵使要找.人.报.仇,也不该、不该找到我头上。”
    闻言,顾九弯起明眸,从他怀里抽走露出一角的明黄色符咒。
    “和你没有关系,你逃跑还要带着此物?”顾九冷下脸呵斥道,“说,你刚才说的‘她’是胭脂还是岑淑琴?”
    顾九这一吓一呵的,把扬州商人原本就没剩下几分的胆量全唬没了。扬州商人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力气,瘫软在地。
    “胭、胭脂,”扬州商人哭道,“可我只认识胭脂,另一个岑什么的娘子我是从来没见过啊。”
    楚安也学着刚才顾九的模样,虎着脸沉声道:“你们什么关系?又为何对此隐瞒?”
    扬州商人道:“我是胭脂的客人。之所以前些时候不敢说,是因为胭脂没暴毙前,我骗过......她的钱财。”
    “前两年我来汴京做生意在醉仙楼遇到了胭脂,一来一往,彼此都生了些情愫。后来我做生意亏了本钱还欠了债,我被钱引铺催得没办法,于是就......就哄骗胭脂说自己要回扬州了,有意想把她一同带走。”
    “当时胭脂正被定远侯看上了,每每他来,胭脂身上总会多出好多淤青。胭脂向我哭诉说定远侯在床上有特殊癖好,有时候就像犯了疯病一样,处处往死里凌虐她。胭脂受不住折磨,便把她这些年的钱财尽数交与我,让我去打点官差帮她脱籍,好和我一起南下扬州生活。”
    扬州商人每说一句,顾九眉心的皱痕便深上一分,若不是有沈时砚和楚安在场,她真想踹这人一脚,问问他怎么好意思欺骗人家姑娘的情谊,又怎么昧着良心诓走她用来脱离苦海的救命钱。
    “哪怕是我没有亏钱欠债,定远侯看上的人我也没胆子带走啊,”扬州商人苦笑道,“我拿走钱财后害怕事情暴露,就想着赶紧还债离开汴京,不想没几天就从侯府传来胭脂的死讯。我就想着反正唯一的知情人已经死了,也就没必要那么着急离开汴京。再后来,就是我院中多了一具并不相识的无头女尸。”
    扬州商人看到三人不算好看的脸色,一颗心颤颤巍巍地悬在嗓子眼。
    顾九只觉得胃里一阵翻涌,恶心得不行,眼底尽是抑不住的寒意。
    现在岑庆杀害胭脂的推测,几乎是无可置疑。可尸体上有同样凌虐伤痕的岑四娘子呢?总不能她也是岑庆杀的?她可是岑庆的亲女儿!
    沈时砚和楚安显然是也想到了这一点,前者抿起薄唇,温和淡然的眉眼覆上一层冰霜,漆黑如夜的眼眸恍若深不见底的寒潭。后者和顾九一般,面上是再明显不过恶寒和难以置信。
    沈时砚敛目,淡声道:“我们走罢。”
    扬州商人眼见铁锁要再次拴上,慌得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地抱住沈时砚的腿,卑微乞求他放自己离开。
    楚安见此,紧皱起眉,抬腿就要踹过去,沈时砚却伸手拦住了他。
    沈时砚淡淡道:“怀瑾,你替我送顾娘子回侯府吧。”
    楚安顿了下,点点头。他恶狠狠地瞪了扬州商人一眼,转身和顾九先行离开了。
    扬州商人见此,以为求饶有戏,哭惨声更加撕心裂肺:“王爷,王爷!我都已经把我自己知道的全说了,您放我走吧。我、我就是被他们催债逼急了,这才一时糊涂犯了错。您放心,我出去后一定,我一定把日日跪在青灯佛像前赎罪,我还、还要把欠胭脂姑娘的钱财全部还回来,给她买棺木,办丧礼。王爷,王爷我求求您,我真的知道错了,我家妻儿老小不能没有我啊!”
    沈时砚垂着眼皮,半遮住漆黑冷寂的瞳仁,静静地看着扬州商人哭到几乎声嘶力竭,每一声都似乎含着淋淋鲜血。
    然而,沈时砚对这一切置若罔闻。他就站在原处,居高临下的模样不曾动容半分,冷漠的和往日判若两人。
    透过这张惊慌失色的脸,沈时砚仿佛看到了许多人。他们年龄不一,模样各异,但都是用这般卑微不安的神情向自己求饶。
    我错了。
    我真的错了。
    再给我一次机会。
    ......
    沈时砚眼睫颤了颤,眼底淡漠冷峻的沉寂终于多了一丝别的情绪。
    厌恶。
    沈时砚道:“你可知根据大宋律法,欺诈诓骗他人财物要处以何种罪行?”
    扬州商人背脊泛凉,额头渗出密密麻麻的冷汗。
    “尽数归还财物,”沈时砚陈述道,“严重者,处以杖杀和弃市。”
    他声音平稳冷淡,两则极刑从薄唇轻轻吐出,有些漫不经心,却足以让听的人吓得魂飞魄散。
    牢狱内烛火昏暗明灭,黑暗将沈时砚半张脸吞噬,神情晦暗不明。
    扬州商人还在不停地求饶,沈时砚耳中却落不进半个字,除了牢窗外的寒风呜咽声,回荡在他脑中的只有一个沉稳肃穆的声音。
    “错了就是错了,没有原谅一说。”
    “你生来就是一把刀,斩世间罪孽,护天子周全,除此之外,别做无用之事。”
    -
    出了西狱没几步,顾九忽然站定,侧过身望向幽暗逼仄的牢门入口。
    楚安见她停下,问道:“顾娘子,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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