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醒来的第一日,杜鹃便哭着向她说了御前告状之事,本来已做好了被皇贵妃痛斥甚至赶走的准备,不想皇贵妃听说之后,竟然并未有她预料之中的勃然大怒。
    只见皇贵妃目光痴痴望着床帐子上葫芦百子的刺绣,出神半晌,杜鹃几人心内愈发慌乱,忙轻声唤她,皇贵妃被唤得回过神来,口中却爆发出一阵笑声,只是那笑声怎么听怎么凄厉,不带半分欢愉,凄苦得让人心里发涩。
    她一壁笑,眼角一壁流下泪来,眼泪很快洇湿了柔软的玉芯丝绵枕,她眼中泪流不止,口中的笑声也久久不停。
    “姐姐——”黛澜跪到床前,握住了皇贵妃的手,眼中有隐隐的关切与不安,抿唇半晌,她却只道:“大喜大悲,最是伤身……”便闭口缄默无言。
    皇贵妃“哈哈”地又笑了两声,目光痴痴地望着床帐,喃喃道:“我这副身子,早就伤了,还能比现在更差吗?”
    自那日后,她的身子并未如太医们所预料的那般每日愈下,相反还隐隐有些好转。
    她身边的一众人不由又怀上些期许,然而这日,在敏若询问之后,把过皇贵妃脉的窦春庭却道:“皇贵妃身体根基已损,如今虽看起来略有好转,也只是在空中阁楼上加以装饰而已,一口心气吊着皇贵妃的精神,若有一日,这精神散了,人的生气也就散了。”
    敏若听罢,静默半晌无言,下午京内又忽然有人传信来,说巴雅拉氏已神智糊涂得认不清人了。
    晨起来糊涂了,白日里忽然指着一中年嬷嬷喊“舒舒觉罗氏!”说了满口愤骂的胡话,最后却抱着那嬷嬷哭起来,哭嚎悲戚,发鬓花白的老福晋,却哭得好像个小孩子一般。
    巴雅拉氏今年,年尚未满五十啊。
    第九十三章
    她嫁给遏必隆时,遏必隆已是位高权重、年将天命,而她方是二八年华,青春年少。
    她是否是心甘情愿,外人不得而知,但她家世不显,遏必隆在连娶了两任皇室出身的妻子之后、在并未受皇帝忌惮的前提下低聘了家道与果毅公府相比可称贫寒的巴雅拉氏,傻子都知道其中必有几分见色起意。
    嫁与遏必隆后,他们倒也过了几年浓情蜜意的日子——无论巴雅拉氏本心里到底愿不愿嫁给年岁足与她祖父相当的遏必隆,终究是遵从父母之命嫁了,既嫁了,便也认命,婚后尽心地做好遏必隆妻子这个角色。
    她与舒舒觉罗氏在身份上存在着天然矛盾,二人不睦了一辈子,互相使绊子、私底下骂人、明里暗里相互嘲讽,可如今老来老来,她糊涂了,竟也只呼舒舒觉罗氏的名字。
    或许是提都不想提遏必隆的名字,也不愿念及生父母——在钮祜禄府的那几年里,敏若看得出巴雅拉氏与她娘家并不亲近,偶尔娘家人上门,也从未热络亲近过,秀若甚至连母舅都不愿叫一声。
    所以最后,在她曾度过的那段充满悲苦的岁月中,唯一能被她说出口来的人,竟然是舒舒觉罗氏。
    敏若在那一瞬间,忽然明白了一件事——为何巴雅拉氏对遏必隆除了秀若与阿灵阿之外的所有子女都厌恶不喜,甚至哪怕是早已出嫁的长姐钟若、和光耀门楣贵为皇后的二姐灵若,她都是敬而远之的态度。
    因为她恨遏必隆,也平等地恨着拥有他血脉的所有人,只有自己的孩子,让她无法厌恶。
    敏若坐在那里,愣怔许久。
    回过神时才发现自己的鼻子竟然微微有些酸,可她平日与巴雅拉氏分明并不亲近,甚至鲜少打交道。
    或许是因为,她想到,巴雅拉氏年少时或许也曾有心悦之人,或许也曾盼望嫁一俊朗有才的少年郎,如寻常幸福女子一般,与夫婿相守度日、生儿育女、恩爱白头。
    可她最终却不得不嫁给了年岁足够做她祖父的遏必隆。因为父母之命,因为权势压人,因为她从来没有为自己的终身做主的权利。
    巴雅拉氏在两个儿女的婚事上极重权势,并非因为她贪慕权势,而是因为她深吃过没有权势的苦,便急迫地觉着自己、儿女手中必须拥有权势。
    兰杜轻轻端上一盏玉竹莲藕茶,并轻声道:“您这几日火气有些旺,嘴里都破了,喝些清凉润肺的茶水吧。”
    敏若呷了口茶,安静半晌,道:“告诉皇贵妃,阿灵阿的额娘不大好了。”
    兰杜听她如此说,愣了一瞬,方才呐呐应诺。
    敏若知道她为什么愣,因为阿灵阿与茉雅奇的事只是她们私下有了默契,不应该正大光明地将阿灵阿拿出来说。
    可敏若今日,不想称呼巴雅拉氏为“嫡母”。
    消息传过去,皇贵妃知道敏若的用意——孝中赐婚,不美。
    杜鹃已将佟家暗中算计她有孕却害她伤了身子的事情尽数捅给康熙,皇贵妃这时本应勃然大怒然后竭力弥补。可她如今不想再思虑那么多的家族前程、门楣荣耀,她只想痛痛快快地,随自己的本心做一次。
    于是她直接向康熙提出想请康熙为茉雅奇与阿灵阿赐婚,她说如今所放不下的,除了四阿哥便只有这两个妹妹,惟愿早早安置好她们,心里才能少些负担。
    佟家与钮祜禄家,也算是门当户对,甚至算起朝中底蕴来说,隐隐是佟家高攀了。
    在康熙的圣心上,也是佟家高攀了。
    他每看一眼皇贵妃虚弱憔悴的病容,对佟家的眷恋就少一分;皇贵妃昏睡的那几日,他每揪心地试探皇贵妃的鼻息一次,对佟家的恨就深一点。
    而姐弟和睦一家其乐融融的果毅公府,在他心里比佟家高出不知多少去了。
    但他虽对佟家不满,茉雅奇在宫内侍奉了皇贵妃两年,他也知道茉雅奇的品性行事颇为端正得体,虽因反感佟家的算计而对茉雅奇生不出好感,却也不至于厌恶到连一门好婚事都不愿意给她。尤其是在皇贵妃拖着病体恳求他的情况下,康熙又怎么忍心拒绝。
    可他也未曾空口就定下这桩婚事,而是在从皇贵妃院中出来后,来到了养乐斋。
    敏若正教蓁蓁打香篆,蓁蓁手小,握着香印也不稳当,敏若坐在她身边,缓缓喝着茶,不疾不徐地,一句句指点她。
    容慈在窗边临帖,绣莹在另一边窗前画画,静彤与绣莹有两篇策论文章要做,瑞初坐在额娘身边,小小的人儿有模有样地翻着书,只有皱着的眉头透出几分稚气可爱。
    众人各司其事,屋内除了敏若偶尔轻缓平和教导蓁蓁的声音,便只有笔墨簌簌、纸张翻卷之音,屋外的蝉鸣在此刻都分外清晰。
    岁月悠悠,时光静好,此时尽在这一间屋子里。
    康熙竟下意识地在门口顿足,不忍打破这一刻的美好。
    然而哪怕没有太监传禀,光是他上楼的声响,便足以叫敏若注意到他了。
    敏若放下茶碗徐徐起身,笑着道了个万福礼,“皇上您怎么来了?……皇贵妃睡下了?”
    “她睡下了,朕有一桩事,想与你说。”康熙顿了一瞬,道。
    敏若大致知道了是什么事,于是交代刚刚向康熙行了礼的众人,“你们继续,过一会我叫乌希哈带人送茶点来,可以休息一刻钟。……你的香篆打好了,若是觉着可以,便等我回来瞧,若是觉着不好,便点了吧。稍后要读《孟子》。”
    众人应下后蓁蓁又单独乖巧地应了声“是”,她眉目灵动眼波盈盈含笑,是比她额娘还要出挑的美人,小小年纪已经出落得十分精致,被太后纵得淘气了些,在敏若面前却不敢放肆,总是乖巧懂事的模样。
    敏若笑了笑,又嘱咐了瑞初两句。
    她对这些孩子好像总是有无尽的耐心与细致,康熙的心莫名地也平静了下来,站在门口,听着她一一嘱咐交代好,然后转身走向他。
    纤长挺拔的身姿,头发只用一支雕琢茉莉花的和田白长簪松松挽在脑后,眼神微微向下落时带着恰到好处的恭谨,但并不显得卑微,反而满是进退得宜的从容矜持。
    眼中的温和平静不代表温驯柔懦,象征的是自信与矜傲;举止的得体不是恪守规矩,而是镇定自若的从容。
    康熙便怔怔看着她如此模样,等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的唇角已在不知不觉间扬起。
    他握住了敏若的手,拉她走出延英楼,二人来到隔壁正屋坐下,敏若亲自给他斟了歇夏茶,康熙说起了皇贵妃希望结亲之事。
    敏若思忖着缓缓道:“此时皇贵妃原与我说过,茉雅奇是个好孩子,我自然没有不乐意的。也好,阿灵阿的额娘已有些糊涂了,若再不……我怕她等不到知道有新妇的那一天了。”
    康熙摇摇头,“布尔和的意思是,要亲眼看着茉雅奇成婚。婚仪从急,她希望茉雅奇从她身边出嫁。”而不是从佟府出嫁。
    敏若没想到皇贵妃还有这一手,不禁顿了顿,康熙便道:“朕知道这有些仓促,但既然你那嫡额娘也时候不久了,不如快些将婚事办了,事从权急,叫她也能看到新妇,安心闭眼。”
    这种事能让他言语软和到这个程度,足可见他对皇贵妃的用心,也可见皇贵妃是给他下了多猛的一剂药。
    皇贵妃甚至不愿让妹妹从佟家出嫁,这个行为可以理解为她怕佟家从中作梗耽误妹妹的终生,也可以理解为皇贵妃厌恶反感佟家,已不愿妹妹再回到家中备嫁。
    杜鹃向康熙告状,不是在皇贵妃的示意下,但皇贵妃此时的举动,正说明了她心中对佟家的芥蒂。
    这一点康熙看得清清楚楚,也必然会在他心里留下深刻的印象。
    软刀子磨人最疼,这是皇贵妃对佟家,最狠的报复,看似温柔平淡,其实已让佟家失去了最要紧的仪仗——圣心偏爱。
    而这其中,皇贵妃想法的改变,破釜沉舟的决定,有多少是黛澜发挥的作用呢?
    敏若不得而知,但皇贵妃心甘情愿地被绑在佟家的船上几十年,临终能潇洒放肆一回,想来也是她所愿。
    皇贵妃身体已是衰败得再无好转的可能,她这样明目张胆地与娘家作对,可以理解为,她破罐子破摔了。
    什么骨肉之情,什么家族荣耀,都被她从心里踢出去了。
    临走前能看开这个,而不是到死前都在汲汲为佟家谋划,对皇贵妃而言,倒也算得上幸事一桩。
    敏若思及此处,垂眸一笑,道:“您说的有理,我回头叫府里人来,商量商量。这婚事紧急仓促,但能全他们二人孝义,却也算是一桩美事了。皇贵妃……”
    她顿了顿,脸上笑容略减,轻声道:“我叫乌希哈做了枣泥山药糕和玉粉团,您过去的时候给她带着吧。”
    康熙握住她的手,凝视着她平和安静又似是一潭略染秋风悲凉的静水的眸子,良久方点了点头。
    “她说你日日去瞧她,怕过了病气到你身上,叫朕劝劝你,不必日日都去。”康熙说着,话音微顿,又笑了,“但朕看得出来,她很欢喜你去。”
    敏若也笑了,道:“那也劳烦您转告皇贵妃,她若再口是心非,我可真不去了,点心也不许人做与她了!”
    “好霸道!”康熙扬眉调侃一声,眉间惆怅稍减,二人相视一笑,过了一会,他话音又轻了起来,“她在宫里,真正交心的人不多,你常去陪陪她吧。”
    敏若点了点头,无声地答应着。
    他凝视着敏若的眉眼,二人都没说话,正屋里便寂静许久。
    敏若起身去添茶的时候,他才忽然道:“法喀很……孝顺你。”
    他纠结了半天,还是没想出比这二字更贴切的词汇。
    敏若端着茶来,轻轻笑着,“他是我管教出来的、跟着我生活了二三年,心里自然惦记我。”
    康熙沉默了半晌道:“如此,是极好的。”
    他看得出法喀惦记敏若,比有的人家儿女惦记老娘都多。思来想去,也只能说是各家各有各家的命数了。
    记得法喀少年时纨绔一个,果心当年都为此头疼不已,如今的赤胆忠心威勇可靠,也是敏若花了心思教养出来的。
    遏必隆早逝,却也可以算是敏若他们“运道”里的一部分。
    康熙如此想着,不禁感慨道:“人说所谓‘福分命数’,都是自己积攒下来的。在你身上,朕才真瞧见这句话。”
    若论境遇,敏若从前恐怕远不及布尔和,生母糊涂、嫡母做壁上观、弟弟纨绔、家中感情疏远、族中群狼环伺,唯一能做依靠的姐姐身体孱弱早逝。
    如今果毅公府这互相扶持的一府兄弟情深,法喀的官途前程,可以说都是敏若一手扶起来的。
    他忽然想起,那年大雨,他们在敏若的庄子上落脚,果心郑重地对他说,敏若能够帮他掌控住钮祜禄家。
    如今看来,果心观人观事,亦是眼光清明、洞若观火。
    远胜过他。
    他当时只想,这小姑娘只要安安静静地不生事,他为了与果心的情分,也会护持她平安一生。
    许是因为皇贵妃的病势愈重,生死当前,他总是想起许多许多旧事来,也会乱七八糟漫无边际地想到许多旁的事。
    在敏若这坐了半个时辰,吃了一碗歇夏茶,他忽然又想起一事,道:“法喀媳妇不是有孕了吗?别叫她折腾了,明儿他来回练兵事务,说完了朕叫他来找你。”
    敏若立刻道:“多谢您体恤。”
    康熙似乎哼笑了一声,“你把身边的得力嬷嬷都派出去了,足可见多在乎那未出世的小侄儿,朕岂敢不体恤啊?”
    敏若嗔怪地横了他一眼,送他走出养乐斋,转身吩咐:“把姐姐留给我的如意,取出一对来吧,要金镶羊脂白、刻和合二仙的那一对。”
    有皇贵妃所求,阿灵阿与茉雅奇的婚事会很仓促,她总要给足茉雅奇的体面,哪怕是看在这么多年,与皇贵妃的交情的份上,她也要摆出对茉雅奇的重视,震慑佟家,让他们不敢仗着皇贵妃命不久矣便试图拿捏茉雅奇。
    抬步时候,她隐隐讽笑了一下,权势、地位,真是好东西啊。
    那边,走出养乐斋,康熙忽然吩咐:“在民间寻一位笔法精湛的女画师,或者命妇宗室女中有擅作画的,请过来,为贵妃向众公主授课时的景象绘一幅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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