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非赫舍里氏要以身为那乳娘挡刀,李四儿知道皇贵妃看重赫舍里氏,一旦赫舍里氏出事必会有人临府祭奠,届时事情瞒不过她定难逃一死,便没敢下手,恐怕此时,那赫舍里氏身边的忠仆们都已命丧黄泉了。
    不过听说在那之后,李四儿还对赫舍里氏放言,“宫里娘娘听说病了好几年了,也不知还能庇护奶奶几年,奶奶可得硬挺着,您的好日子就在后头呢!”
    简直是嚣张到了极点。
    敏若冷冷看了那个嬷嬷一眼,想让她自觉将所有话都抖搂出来显然是不可能的,但若有人外力一逼呢?
    她不着痕迹地递给正对着她们的罄音一个眼神,然后目光微微向下,看着罄音足边的嬷嬷。罄音果然会意,以言语话术不断威逼,终于突破那嬷嬷的心理防线,叫她颠三倒四地将这段日子以来的所有事情都说了出来。
    从李四儿是怎样被隆科多抢回府的、在府内是怎么耀武扬威的,到她如何对佟夫人不恭敬、欺负赫舍里氏母子,甚至连那日她对赫舍里氏所说的话,都被这嬷嬷一一学来。
    言语无序,但在场的都是聪明人,自己就会梳理吸收。
    康熙听罢,面色铁青,定坐在那里,看佟夫人的眼光好像在看一个死人。
    那李四儿说了如此对皇贵妃不敬之语,竟还活蹦乱跳活在佟家,佟夫人哪怕不为皇家威严,难道还不为自己女儿出头吗?
    隆科多是她的儿子!她若铁了心要打杀那李四儿,隆科多还能提刀和她硬碰硬吗?
    再想到隆科多,康熙又是一阵心烦,他就是那么容自己的妾室诅咒自己姐姐的?
    皇额娘娘家怎么净出这种歹笋!
    敏若瞥了康熙一眼,腹诽他这会的样子应该已经能吓哭小孩了。
    皇贵妃亦是听得面色铁青,那嬷嬷说完了之后,瑟缩着磕了个头,殿内便静悄悄了许久,连一根针掉在地上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半晌,皇贵妃似乎自嘲讽笑一声,“额娘,你可真是我的好额娘;隆科多也真是我的好弟弟啊!”她说到最后,甚至隐带泣音,便是再怎么失望了,发现自己的额娘和弟弟竟能纵容妾室说出那种诅咒她的话,又怎么可能不伤心生气。
    从此以后,她心里是真没有那两个人了。
    她按着心口长长吐了口气,抓住康熙的手,带着哀求之色,“穆尔登格……我想接穆尔登格到我身边来,好歹、好歹……”
    她说着,因为情绪激动,声音一时噎住,黛澜忙为她顺气,康熙实在想不起来穆尔登格是谁,敏若低声道:“似乎是皇贵妃那个……表妹!就隆科多他媳妇!”
    “好!好!”若是平日里,康熙或许还有规矩、世言诸多顾虑,可如今皇贵妃的身子已到了强弩之末的地步,他轻易不愿违背皇贵妃的心意,便连忙答应下来。
    皇贵妃一桩心事有了着落,长长松了口气,险些就闭眼昏厥过去。敏若忙按住她的穴道,并命太医上前搭脉诊治开方,皇贵妃已半是昏迷,神志不清,敏若依稀还能听到,她口中不断念着她那位大舅母,念到最后隐带泣音,终是一闭眼,昏了过去。
    康熙吓得忙去试探她的气息,佟夫人才刚险些狗急跳墙,这会却被吓得定在当场,浑身颤抖着,好久才试探着喊:“布尔和?”
    “夫人如今可满意了?”黛澜转过头来,目光凉凉地盯着她。黛澜的声音好像给康熙提了个醒,他冷冷看了佟夫人一眼,道:“怎么,都是死的吗?不记得朕的吩咐吗?”
    赵昌立刻高声应“嗻”,指挥着两个太监将佟夫人和她那嬷嬷押了下去,康熙又冷声吩咐:“把隆科多他媳妇接进来,就说是给皇贵妃侍疾,让隆科多给朕滚到清溪书屋外跪着!他那小妾……胆敢诅咒皇贵妃、藐视皇家威仪,乱棍打死!”
    敏若定定道:“身为妾室,妄伤主母、意图谋害嫡子、不敬婆母,将她的罪行整理出来。”
    若只以藐视皇家威仪作为罪名,又不好将李四儿诅咒皇贵妃的话公布于众,便直接将李四儿乱棍打死,恐怕有损康熙声名。
    对赫舍里氏来说,也不够解气。
    康熙闭了闭眼,“按贵妃的吩咐做。”
    赵昌轻轻松了口气,立刻应下。
    太医把着皇贵妃的脉,回道:“皇贵妃是情志不安,又忽然心力交瘁,一时气血相冲,才昏厥过去。方才医女施针已经提起皇贵妃气血元气,此刻不可再贸然动针用药唤醒皇贵妃,恐怕反而会伤及皇贵妃元气,不如便叫皇贵妃安睡一觉,更有些好处。微臣即刻开一方剂,待皇贵妃饮下,眠中也略平和些气血。”
    没说补元气,皇贵妃的身体现在就好像在水中漂浮的竹筐,无论里头进多少水,最终都是留不住的。
    另外几位太医纷纷附和此言,康熙便命他们去开方子,然后一下抱起皇贵妃,抱她往内寝殿床上去。
    敏若轻声道:“皇上在这守着皇贵妃也好,只是您千万收拾收拾情绪,别等皇贵妃醒来,再叫她见到您气恼,恐怕她会多想。皇贵妃的病症最忌多思多念,伤神伤气。”
    康熙点点头,对她道:“你也累了,去吧……赫舍里氏行为无状,你不要放在心上。”
    “她已受到惩罚,我还有何放不下要斤斤计较的。只是……妾有一言,知道必会触皇上眉头令皇上不愉,但为皇贵妃,却不得不劝。”敏若面上似有几分难色,康熙看着她,容色和缓一些,道:“你且说吧。”
    敏若道:“今日已处置了佟夫人,那诅咒皇贵妃又以下犯上的李四儿也得了教训,既然隆科多极疼此妾,那李四儿受了发落,也算隆科多得了教训。皇贵妃额娘已经受罚,若是胞弟再受惩处,恐怕外头人言语议论得难听。妾斗胆,请皇上为皇贵妃考虑,暂且不要大肆发落隆科多。”
    康熙皱着眉,好在还未恼,“你说,该怎么办?”
    “这本是佟家的家事,自该由佟国维大人处理的。从前许是忙于公务,佟大人无暇分心关注家事,皇上不妨私下里暗示一下佟大人。佟大人要教训儿子本是天经地义的,都无需给外头什么理由,便能叫隆科多吃了教训、也保全了佟家的名声……
    佟家的名声颜面,和妾没什么关系,妾本无须在意的,可皇贵妃终究是佟氏女不是?事情交给佟大人,听闻佟大人最疼皇贵妃,自然会秉公处置隆科多,既为皇贵妃出了气,事情闹得不难看,也保了皇贵妃的颜面。”
    敏若知道过犹不及的道理,言罢便轻轻一福声,转了话风,道:“您知道妾是不爱管人家的事的,今儿说这么多,无非是为了皇贵妃,斗胆进言,妾眼界狭窄,若说得不对,请您也不要笑话妾。……您在这守着皇贵妃,妾先去了,这一日折腾得狠了,下午还得给容慈她们上课呢。”
    康熙点点头,却道:“你说的有几分道理,放心吧。”
    敏若听罢,心道姐这是挑拨离间,你当我是真在劝你从轻发落隆科多吗?
    在佟国维心里,什么闺女能比得过佟家的未来和他最看重的打算交托家族前程的儿子呢?
    看李四儿能在隆科多的纵容下在佟府中放肆到踩在正房头顶上的地步,却还皮毛不伤,足可见佟国维对隆科多的纵容偏袒。
    指望着佟国维为了皇贵妃发落隆科多?做戏倒是有的。
    可如今康熙前脚发落佟夫人、杖杀李四儿,后脚召隆科多跪到清溪书屋外,谁能忍住不多想?
    这一个多想,就会让佟国维自乱阵脚。
    等他坐不住来向康熙求情的时候,就是康熙迁怒于他的时候。
    哦,这里头还得有人添柴加把火,但她相信黛澜不会错过这个好机会。且把机会留给黛澜吧,如果黛澜来不及动作,她再让人在佟国维那边扇风点点火。
    就让佟国维以为,康熙因为隆科多私德不修,要夺了隆科多的官,如何?
    什么?康熙是因为隆科多纵容小妾诅咒皇贵妃才生气的?
    怎么可能嘛,康熙当然是生气自己寄予重望的朝廷未来栋梁行为失常、自毁前程。
    等佟国维欲扬先抑、来到康熙面前以隆科多私德不修请康熙处置隆科多的时候,康熙会不会认为,他是在避重就轻、要保护隆科多呢?
    答案是肯定的。
    康熙现在本来就在气头上,就好像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因为皇贵妃的身子才没有当场发作,或许也会因她方才的话而有些顾忌,可一旦佟国维也表现出了与佟夫人“如出一辙”的偏心与对皇贵妃的漠不在意……那康熙的情绪如何,可就不好说了。
    佟国维、隆科多……得罪了姐,是你们的福气。
    敏若漠然想到。
    不过算计人老子不影响敏若关心皇贵妃。临走前,她略带忧愁地看了看床上面色苍白的皇贵妃,真心有些惆怅担忧——皇贵妃这身子,今日之后,恐怕更是每况愈下了。
    人力从来拗不过生死,纵然太医院的太医们都是当代医术数一数二的,对皇贵妃这已病入膏肓的人,却还是无能为力。
    她内心一向保持着对人的距离,皇贵妃与她的交情其实并没有那么深。可她们也曾并肩作战过,她们也曾有过一瞬间的默契,她也曾……见过皇贵妃青春年少、荣光明媚的模样。
    而如今,皇贵妃颧骨高突、容色憔悴、面有暮色。
    她深深厌恶这种面对生死的无力感,厌恶见到对她抱有善意的生命在自己眼前流逝。这种感觉,让她忍不住想要叹一口气。
    康熙也想叹气,但他见敏若难得露出这般惶然脆弱的模样,又觉着自己若是叹气了,恐怕敏若更觉着没有主心骨了,便拍了拍她的肩,道:“没事儿了,下午不是还要给容慈她们上课吗?去吧,朕在这呢。”
    敏若胡乱点了两下头,又交代黛澜:“你姐姐醒了便遣人去告诉我一声。”
    “诶。”黛澜应下了,敏若又看了她一眼,她端端正正地立在那里,眼中似乎仍是那座安静清冷的冰山,但敏若能窥见其下掩藏着的汹涌骇浪。
    临去前,敏若又看了眼躺在床上的皇贵妃。如今皇贵妃还在,她、黛澜、甚至康熙,行事都有所顾忌。
    等到皇贵妃真闭上了眼,佟家将要面对的,便是远胜于今日的风雨。
    自康熙亲政后,佟氏一门荣光煊赫十几年,同时可揪小尾巴加起来也足能把乾清宫的御案填满。不过敏若只针对佟国维和隆科多这爷俩,他们出事,拔出萝卜带出泥,也会震慑佟氏族人。
    想要一下把佟家绊倒不现实,她和佟家另一支也没什么仇怨。佟国纲继续站在朝堂上是件好事,佟家不倒、黛澜便有“能与她互相制衡”的底气,康熙的布局顺利,后宫少些事端,她的日子也能过得更舒心。
    且佟国纲似乎和他那弟弟不一样,法喀与他一同出使谈判一次,回来与敏若学发生的事时,难得称赞了一个佟家人,便是佟国纲。
    他赞佟国纲有一身悍勇冲劲,虽然二人在出使前、途中都闹出了一些矛盾,但后来似乎化干戈为玉帛了。
    法喀看人的眼光,敏若还是信得过的。
    这一门兄弟父女,真是没有半分相似之处啊。
    敏若看着皇贵妃,忍不住发出如是感慨。
    黛澜没叫敏若失望,在各个方面。
    无论是反应之敏锐、下手之果断,还是她在佟家的经营,都让敏若知道,这个怀着对佟家的恨意杀回京师的小姑娘,从来没有一句虚言,也没有一刻手软过。
    可惜康熙还是没直接摁死那父子两个,敏若也分不清他是有几分念旧情、有几分为了皇贵妃的颜面,总归最后佟国维被治了个与佟夫人一同清修静心,这个说得比较场面,只说他治家不齐、昼夜操劳乃至性忽反常,又冠冕堂皇地体恤他多年为官辛劳、为国如何尽忠等等……处理结果比较无情,官都没了,一个不剩。
    申饬并为佟国维下达处罚的圣旨中还有一句“恩准仍留原府居住”,简单来说就是这房子朕看在你姐你姑娘的面子上,恩准你继续住着。然后告诉佟国维,以后就跟着你老婆好好修行吧,也养养身体,等你好了朕还要重用你!
    至于怎么才算好了……那这标准就只有康熙自己知道了。
    总得来说就是给开了张空头支票,巴掌都扇到脸上去了,空头支票开再多好像也没什么意义。
    隆科多被授了个副都统的官,远远打发到黑龙江去了。赫舍里氏那边还要看皇贵妃的打算,康熙也是不想多费脑子,干脆没管,反正赫舍里氏被接到皇贵妃身边了,隆科多即日便要赴任,也带不走她。
    倒是敏若听了康熙对隆科多的安排,忍不住摸了摸下巴。
    隆科多以后的顶头上司,就是阿克敦了。
    这还不传消息给我们嫉恶如仇的秀若妹子?秀若生平最厌烦不尊重嫡妻、宠妾灭妻的男人,她又心性果决、眼光开阔,堪称是阿克敦的智囊,阿克敦本人更是粑耳朵一个,老婆说什么是什么,隆科多去了那边,可有好日子过。
    康熙可见是气急了,当日下午便连发圣旨公布了处理结果。皇贵妃尚未醒来,但她对娘家心已如死灰,甚至早就清楚了佟国维的真面目,对佟国维的期待比对佟夫人还要低上许多,便是醒来之后,恐怕也不会因此多伤心难过。
    赫舍里氏那位穆尔登格姑娘已被接进了园子里,有她陪伴,皇贵妃或可更为宽心。
    第九十七章
    次日再去探病时,敏若见到了那位压倒了皇贵妃心里对佟家的最后一颗稻草的穆尔登格,算来她今年应该不超过二十五岁,可真正见到她的人,没有一个会认为她是这个年岁的人。
    只见她容色憔悴、脸色蜡黄,身形瘦削,行走间低头轻步,看起来甚至时刻都有些胆怯瑟缩,哪里是在锦衣富贵堆里养大的大家千金的模样?
    敏若虽听人回报了这位三奶奶在佟家的日子不好过,却没想佟家人竟真敢在皇贵妃尚且在世时便将这隆科多的嫡妻、皇贵妃最疼爱的表妹磋磨成如此模样。
    她一个毫无关系的外人见了尚且心惊,曾亲自抚育教养过穆尔登格两年的皇贵妃又该有多痛心,是可想而知的。
    今日见了皇贵妃,敏若见她两眼通红,俨然是哭过一大场的。敏若听说皇贵妃的大舅母产育艰难,辗转多年老蚌生珠才得了这一女,然后陆续有妊,在世时将这长女看得宝贝一样,皇贵妃与大舅母感情深厚,对这位穆尔登格大格格也十分疼爱。
    后来皇贵妃的大舅母难产过世,没两年小格格也没了,只留下这么一丝血脉在世上。彼时佟家势胜过赫舍里家,皇贵妃仗着家势,在穆尔登格被继母漠视、弟妹欺负时强接到了佟家,每日与她同寝同居,亲自照顾教养,比待亲妹更亲厚。
    也正是那两年的时间,让穆尔登格与隆科多有了接触的机会,后来穆尔登格到了议亲的年岁,皇贵妃便顺理成章地想到了隆科多。
    她亲自赐了婚、从赫舍里家把穆尔登格母亲的嫁妆家私撕了过来填进穆尔登格的奁产中、并又另赐下厚厚一份添妆,让穆尔登格风风光光地嫁给了隆科多,也是嫁到自己的姑姑家。
    当时京中人人都说这是门好亲事,嫁到知根知底的姑姑家,日后有姑姑做婆母疼,还有最偏爱她的表姐呵护庇佑,必会让穆尔登格一生顺遂欢喜。
    怎料,这姑姑从没拿亲侄女当回事过,表姐也不过是一时病重无法关注外面的事,便叫她在自家府邸里被妾室踩到了头上。
    肉见可见的,皇贵妃怜惜、心疼极了穆尔登格,听闻穆尔登格昨日下午刚被接来,皇贵妃醒后便抱着她痛哭一场,这会还是一刻都不舍得穆尔登格从她眼前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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