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阿哥却沉默许久,再开口时声音有些沙哑,“这些话,除了您,再不会有人与我说了。”
    不会有人隐晦地提点他如果做得再过一点,皇父心里会怨怪,所以在为自己出气的时候要注意拿捏其中的分寸;不会有人告诉他不必急着现在就长大、急着现在便心境豁达,小孩有些事情看不开、做不到宽容豁达是理所应当的。
    但其实,他自己心里知道,从皇额娘崩逝的那一刻起,他就没有在宫里做孩子的权利了,因为再也没有一个人会如皇额娘那般替他遮风挡雨了。
    哪怕是……亲生额娘。
    但是没关系。他抬起眼,眼中似乎闪烁着泪光,却笑对着敏若,“谢谢您。”
    敏若原本能循循善诱地开导四阿哥,看到他这个表情,心里却忽然一阵酸涩。半晌,她抱住四阿哥,叹道:“不哭,毓娘娘在、弟弟在、姨母也在,我们都在。”
    四阿哥将头埋在她怀里,敏若只能听到他闷闷的、带着哭腔的声音,“我好想额娘……”
    敏若轻抚他后背的动作一顿,半晌,轻笑道:“傻孩子,得叫皇额娘了。你可这宫里的女人多少都盼着能成为皇上的妻子、皇子皇女们的皇额娘?”
    “额娘说毓额娘不盼。”四阿哥含糊地说完,又低声道:“额娘,她宁愿不做那个皇后,只想看着我长大、娶妻生子……”
    敏若低低一叹,拍着他的背道:“那你就好好地长大、好好地活。再过两年,等出了你皇额娘的孝,皇上多半就会让你和乌拉那拉氏的小姑娘完婚了。那是你皇额娘为你千挑万选出来的嫡福晋,成婚之后你们俩好好过,生儿育女、夫妻和睦,你皇额娘若在天有灵,见了也能安息。”
    四阿哥在她怀里,用力点了点头。
    “好了,都不哭丧个脸了。”敏若直起身,看了眼一旁瘪着小嘴的安儿,抬指轻点他的额头,带着打趣地笑道:“我还不知,原来我是个做祸水的胚子,不然也生不出我们安儿来?叫哥哥为你吃醋,你可得意了吧?”
    “额娘!”安儿跺跺脚,“您又打趣我!四哥,对不起……”
    他低着头,跟个小鹌鹑似的,四阿哥有些无奈,道:“你有什么错?怪你未曾调节我和胤禟的关系?好没道理。”
    敏若在旁幽幽道:“别劝他了。上回你们在外头时,胤禟就跟安儿吵了一架,说安儿光与你好、不与他好了。他们两个吵了一架,安儿巴巴地捧着点心去跟胤禟和好了,又请教他大姐和妹妹,这种事情应该如何处理。如今瞧着,这三个臭皮匠凑一堆,到底是不够诸葛亮的分量的。
    ……你也别气胤禟了,那小子打小被你宜额娘养得骄纵了些,又有人在他耳边挑拨那不中听的话,才叫他迁怒恼了你。其实最该怨的是没能调节平衡好这其中的关系那个!”
    她说着,复又轻点一下安儿额头,打趣着问道:“下回是问大姐和妹妹,还是来问额娘?”
    “额娘八成会想让我吃个教训然后自己摩挲着办,不如去问大姐和瑞初,好歹能有个法子。唉——我怎知她们两个各个胸有成竹的样子,出的法子却不靠谱。”安儿长吁短叹地,又对四阿哥道:“四哥,回头我把舅舅给我的好皮子找出来,请迎春姑姑给来福做两身好衣裳!迎春姑姑的手艺最好,再给来福的衣服上绣上老虎!比有毛的时候还威风!这会、这会我一定让九哥给你道歉!不然我就、我也不理他了!”
    四阿哥道:“胤禟与你还是好的,你不要因我与他置气。”
    咦!
    敏若摸摸下巴,仔细打量四阿哥的神情,心道:她也算看着四阿哥长大的,怎么不知这小子还有这路数?!
    口中仍笑着打趣安儿道:“拿我的人帮你做人情,你小子可太大方些了吧?请你迎春姑姑动针线,你给什么好处啊?”
    安儿求迎春办事哪用给什么好处?迎春看着敏若怀胎、看着他和瑞初呱呱落地,把他和瑞初当自个的心尖子一样疼。安儿都不用吩咐,只随口一提的事,迎春都保管花心思给办妥了。
    这会听敏若这样说,也知道敏若是在打趣孩子,才没吭声,等安儿凑过去拉着敏若的衣摆撒娇,才笑着道:“奴才给小阿哥做什么都是愿意的。”
    “我给你谋好处呢,你倒在这拆我的台,真是不识好人心!”敏若状似嗔怪的看她一眼,等迎春笑着应下了,安儿才转头看向四阿哥,认真地道:“不一样,这回九哥的做法让我很生气,如果九阿哥不承认自己错了,那我心里还是会不高兴,以后和九哥一起玩也不快活了!额娘说,做朋友讲究心意契合,我觉得九哥这回的事情做得不多,他若不觉得,那我们的心意便不契合了。”
    见他板着小脸一本正经的样子,敏若心软得一塌糊涂。
    这样小的孩子,又怎么知道,这世上三观契合、志趣相投的知己最难得。朋友多是糊里糊涂地做的。
    不过小九那边没问题,他也是敏若看着长大的,敏若清楚,他虽然略有些骄纵,但品性不坏,等恬雅将道理细细地与他讲通了,他会知道这其中的轻重对错的。
    这样看来,她的儿子很幸运。
    而她,比安儿更幸运。
    转头看了眼黛澜,敏若笑道:“有时我真是觉得孩子大了,说起这些道理来头头是道的。但有时候啊,有些事也真是做得令人啼笑皆非。”
    “敏若姐姐教得好,安儿长得也好。”这是黛澜今日走进永寿宫之后说的第一句话。
    她冲敏若微微扬了扬唇,然后转头看向四阿哥,认真地道:“你不要觉得孤单,你皇额娘到最后一刻最挂念的还是你。”
    四阿哥先时听安儿那样说,神情似有触动,再听黛澜言语,恭谨点头,“姨母放心,我知道。”
    敏若看他们这样子,轻轻舒了口气,道:“就在毓娘娘这用膳吧,我叫小厨房起个素什锦锅子咱们吃。你四妹那边还有得教训小九呢,咱们就只管等他们过来。”
    四阿哥点头无言。
    敏若果然是很了解恬雅的,赶着晚膳前头,她提溜着垂头耷脑的胤禟来了,孩子进来,闷头跟在姐姐身后给敏若、黛澜请了安,转身就冲四阿哥行了一礼,“四哥我错了!我回头就赔给来福十身衣裳,以后再也不与你置气了!”
    恬雅见他认错认得如此干脆,面露些许满意神情,又冲四阿哥道了个万福,面带歉疚之色地道:“胤禟如此行事不端,是我做姐姐的教导无方。我知道四哥最是敬爱孺慕皇额娘,想必也不愿原谅胤禟。只求你若是怪罪,便连我一道,让我这个做姐姐的与胤禟同担罪责,心里才能松快一些。”
    听到恬雅这样说,胤禟头低得更低了,闷声道:“四哥,是我错了,你、你若不愿原谅我,我、我就赔给来福二十身衣裳,或者你再剪我一节辫子吧!”
    他抬起头看着四阿哥,眼中含着泪,见四阿哥无动于衷,便又要去扯自己身后的辫子。
    敏若一见,便知必是恬雅与他讲明了其中的利害关系,又将他大训了一顿。或许说得还更严重些,恬雅的话术都是跟她学的,忽悠人时候尚能舌灿莲花,何况是劝诫教导自己的弟弟,必是言辞犀利鞭辟入里。
    且她都能料到,恬雅必不是走的一力讲利害关系、训斥胤禟的路线,想是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循循善诱,可能还会把胤禛受到的伤害说得更严重些,好将胤禟心里的气愤化为愧疚。
    恬雅这样客客气气地、胤禟也诚心诚意道歉,胤禛反而不好继续怪罪。他绷着小脸,道:“四妹不必如此,九弟道歉,我便接受了。此事也有我的不是,是我行事急躁,直接剪了九弟的辫子。才在乾清宫,毓娘娘说我的有理,怪我行事冲动,也请九弟谅解我。”
    恬雅微松一口气,俩人都愿意说清就好。这事就不是囫囵过去,还是摊开明晰地过去,日后兄弟间也不会留下隔阂。
    都说天家无父子、无手足,可她总是希望这些兄弟能和睦些、再和睦些。
    她们这些公主手足情深、将彼此都看得极重,又怎会不希望兄弟们也亲厚些呢?
    敏若看着胤禛堪称“进退有度”的小大人模样,心内有万分感慨。
    她只能在心内感慨:布尔和,也不知你若还在,会怎样教育胤禛。我只能按自己的想法来走,这货已售出,甭管你满不满意,我可都不管售后。
    第一百零八章
    胤禟与胤禛顺利“和解”,不过看安儿严肃地板着包子脸的小样子,这兄弟仨的事情应该还没结束。
    但那都和敏若没关系了,让他们回阿哥所里自己解决吧。
    乌希哈备的什锦锅子汤底鲜香浓郁,涮的菜色虽然都是素食,却也预备得花样百出,哪怕比平日少了些红肉、肉丸,这一顿锅子吃得也不单调。
    还有浇了红糖汁的藕粉丸子、冰冰凉凉的山楂雪梨饮、入口清甜顺滑的红豆沙、滋味咸香外皮酥脆内里柔嫩的藕丸子……
    总归是林林总总布置了一桌子吃食。在座的都是很习惯在敏若这吃饭的,倒也没有拘束,恬雅打发人回去和宜妃说了一声,便带着胤禟留下蹭了一顿饭,还很不见外地开口讨要藕丸子的制法。
    敏若想了想,道:“这丸子的材料倒是都易得,主料是藕,佐了荸荠和豆腐,所以滋味清新口感柔嫩,调味的作料我回头叫乌希哈写出来,明儿个你带去吧。”
    恬雅笑嘻嘻地道谢,又道:“总是在您这连吃带拿,我也怪不好意思的。”
    敏若白她一眼,“知道不好意思下次这种事情少干……豆腐可以吃得了,快捞!”
    总归这一顿饭是吃得舒适放松,在自己的主场上,一般人轻易影响不到敏若的情绪,甭管之前发生了什么事,对敏若来说再没有比吃饭更大的事。
    说是晚膳,其实用完了外头还是朗朗白日。这会正是冬日一天中最暖和的那段时间,敏若没多留人,叫人将几样小食装了一盒让恬雅给她额娘和那个今天还算给力的姨母带回去,又命冬葵带人送安儿和胤禛回阿哥所。
    论理今儿难得有一日空档,安儿怎么都会留在永寿宫和额娘妹妹亲近亲近,但今日他回去还有事要做,听敏若这样吩咐,绷着小脸行礼告退,胤禟见状心里讪讪,悄悄扯恬雅的袖子。
    他们私底下什么眉眼官司敏若一概不管,把孩子们都打发走了,趁着这会天气暖和,黛澜也回去了。敏若带着瑞初撤离还带着用膳留下的味道的前殿,回到后殿中,暖阁里的炕已经烧得热烘烘的了。
    这会已经到了瑞初午睡的时间,她跟着敏若上了炕,轻车熟路地往敏若怀里一钻,脸颊蹭了蹭敏若的衣服,低声唤她。
    敏若轻抚着女儿柔顺的头发,笑着问:“怎么了?”
    “您觉得哥哥能平衡好四哥和九哥的关系吗?”瑞初轻声问。
    敏若想了想,道:“能的。你哥哥是大智若愚,别看他平日好像懵懵懂懂的模样,真遇到事了,心里比谁都清明。”
    瑞初仰起小脸看她,“我也觉得哥哥能!”
    敏若见她精神振奋的样子就知道她是没困,往身后的凭几上倚了倚,一面取绒毯来搭在自己腿上、瑞初的身上,一面随口问:“你觉得今日之事,你四哥吃亏多,还是你九哥吃亏多?”
    瑞初不假思索:“四哥。”
    “哦?”敏若扬了扬眉,“何出此言呢?你九哥可是连辫子都被你四哥给剪了。”
    瑞初摇摇头,道:“九哥不在意辫子,只是气四哥这样反击他、让他丢脸了而已。四哥很看重来福,来福丢了毛,四哥比九哥短了一截辫子还要在意。四哥在意得比九哥多,生气伤心都比九哥多,自然是四哥吃亏了。而且……”
    她抿着嘴皱起小眉头,敏若笑着伸手去抚,柔声道:“才多大啊,就想眉心生出皱纹吗?快松一松。”
    “而且汗阿玛一开始都并没想起来福是佟佳娘娘养的狗。”瑞初认真地望着敏若,“汗阿玛是已经忘记佟佳娘娘了吗?”
    敏若愣了一下,看着瑞初清透的眼眸。
    她眼中并没有什么多余的情绪,悲哀、怜悯都没有,干干净净得好像那夜大雪之后,次日清晨的天。
    淡蓝清透的一片,不见一丝云彩阴霾,干干净净,好像什么都没有。
    但细细地,又似乎已映照了这世间的万水千山。
    敏若思忖了良久,缓声答道:“不,你汗阿玛没有忘了你佟佳娘娘,相反,他很想念你佟佳娘娘。但对他而言,逝者已矣,终究是过去了。他一直都在往前走,背后的风景,逐渐就不会记得那样深切了……他还是念着你佟佳娘娘的,不然今日之事怕是不能如此轻易了结。”
    瑞初似乎点了点头,倚在她怀里,低声喃喃道:“可我有些想佟佳娘娘了,往前走和怀念过去本是不冲突的不是吗?”
    敏若被她问得一顿,半晌,低低叹了口气,温柔地轻抚她的额发,轻声道:“人这一生啊,要见的风景太多,可心里的地方是有限的。有些事情注定是记不了一辈子的,或许是在主人看来不大紧要,或许是从一开始就没在意过。便是在意的东西,也总有忘却的一日,等你大些、再大些,便明白了。”
    所以纵然她对家人的怀念浓厚不散,却也想不起,母亲的眉眼是什么样子的了。
    年头太长、时间太久,岁月是最无情的东西。
    不过康熙这宗事怕是怪不到时间头上,只说明他不在意而已。
    作为帝王,作为天下之主,他每日惦念的事情太多,不知不觉间,就会把有些东西从他的心里挤出去。布尔和还住在他心里,但除了布尔和之外,旧日景仁宫的一草一木、猫猫狗狗,随着布尔和生命的消逝,也会很快消失在康熙的记忆里。
    他有情,又无情。
    敏若亲了亲女儿的额头,低声道:“睡吧。”
    再晚些,她还有一场硬仗要打。但没关系,现在,她只想与女儿在冬日还算温暖的午后,长长地睡一觉。
    醒来之后阳光还好,天气也还好。她的余生,还有许多这样温暖平静的时光在等待着她,她会怀揣着对亲人的思念,过好余生的每一日。
    对白捡来的生命、与前世相比已称得上十分安稳的生活,她珍视无比。
    哪怕再怀念从前,生命与眼下,也都是要珍惜的。
    冬日的暖阳透过一层窗照在敏若的脸上,从兰杜的角度看,好像是给她的面庞蒙上了一层金纱,有一种复杂而玄妙的平和与神圣的交融。
    敏若安稳地阖目,轻轻拍着女儿的脊背,殿内一片静谧,连岁月也温柔。
    瑞初年岁小,嗜睡,今天睡得已经比往日晚了,这一觉的时间很长,足够敏若小憩醒来,梳妆更衣,也足够殿外的旭日斜落,天色擦黑。
    “额娘——”瑞初迷迷瞪瞪地坐起来,揉着眼睛喊敏若,“您做什么去?”
    敏若已将一身里里外外衬衣、氅衣穿戴整齐,正站在明间往身上披斗篷。听到瑞初的声音,敏若转头往殿里看去,眉眼柔和些许,道:“去乾清宫一趟,半个时辰左右应该能回来。你若饿了,就先吃晚点,不必等额娘了。”
    “噢。”瑞初乖乖巧巧地答应着,还是不大清醒,白净的脸边有被毯子印出的红印。
    看着女儿这小模样,敏若一颗老母亲心都要化了,恨不得把什么康熙,什么乾清宫都扔到九霄云外去,只想在家好好陪着自己闺女。
    然而走还是得走,她匆匆进了暖阁里,在瑞初的额头上重重亲了一口,“额娘的乖乖,等着,额娘很快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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